小蘇北在Burwood (二)—藍花櫻如果叫紫風鈴不好嗎?

如果你問澳洲是什麼顏色的?那麼有人可能會說它是藍色的。

雖然澳洲的官方代表色是金合歡花的黃色和綠色,但是你平時看到最多的顏色可能還是藍色,澳洲的天空是大片沁人心脾的藍,面朝的大海也是一望無際的藍。當你來到海邊,你才會發現自己真的身在一個藍色星球。 

「澳洲蔚藍的天空最迷人了,不像我們這裡總是陰沉沉霧蒙蒙的,以後你們一定要去看看。」躺在床上,看着外面天空發呆的John回想起當初那位美女英語老師從澳洲交流歸來後對學生的經驗分享,沒想到自己後來真的陰差陽錯來到了這裡,每天都可以看到他夢寐以求的藍色天空。

只是眼下的他,更羨慕窗外自由自在的飛鳥,因為摔傷大腿打上石膏的他躺在床上已寸步難行。還記得那天他用推車運着三箱貨物上台階的時候,左腳沒有站穩,摔下台階,三箱貨物砸在他的腿上,瞬間發出一聲慘叫,稍微移動一下都有錐心之痛。一旁路過的行人給他叫了救護車,到醫院拍片一查,左大腿骨折,醫生給做了手術後建議住院觀察一段時間。

 John住的房間有三個病床,他來的時候已經住了一位中年華人大叔David。大叔知道他也是中國人後,很快和他成為了無話不聊的病友。

 據David大叔介紹,他早年乘船偷渡來澳,上岸後一句英語也不會說,後來在中餐館後廚一干就是三十年。因為長時間的站立工作,他的膝蓋骨長滿了結石,陰天下雨天有如針刺般疼痛。

 上個月女兒結婚喜宴,他貪嘴多喝了幾杯,第二天膝蓋像失去知覺一樣,動彈不得。

 他本已到了退休年紀,女兒也有體面高薪水的工作,生活無憂的他本可以在家含飴弄孫,頤養天年,但是他偏偏閒不下來,膝蓋結石的毛病一直拖着,直到現在連路都走不了,才在兒女的勸說下到醫院做手術。

 兩個人同處一室,大部分時候各自干着自己的事。

 早晨,David大叔喜歡戴上他那副黑邊都磨白的古董老花鏡,聚精會神地看着當地的中文報紙《大華日報》,遇到有趣的新聞還會和John分享一下。

 大概是多年沒有回去中國的原因,他對中國出現的新事物特別好奇,看到什麼航天登月、奧運奪冠、高鐵提速,臉上流露出祖國強大的民族自豪感,但是有時看到老人跌倒沒人敢扶、不法商販勾兌地溝油、街頭隨機捅人,他總會放下報紙,扯下眼鏡,哎的一聲感慨中國社會道德風氣的敗壞,似乎慶幸不枉當年冒着生命危險偷渡來澳。

 John躺在床上沒事的時候就刷短視頻,一刷就特別上癮,有時吃完早飯刷着,不知不覺就到了午飯的時間。一旁的David聽着不時傳來的各種稀奇古怪的音樂,沒給他好臉色,有數不忘提醒John,”你戴的眼鏡多少度啊,一直看手機對眼睛不好哦。」

 沒有離家之前,有親人在耳邊這樣囉囉嗦嗦的,John都會有逆反心理,不僅不聽勸,還偏要這樣做。但是離家多年後,耳邊沒人提醒,似乎又缺少了什麼。聽到David大叔堅定中帶着一絲溫柔的嗓音,John都會放下手機,伸個懶腰,然後將目光投向窗外。

 John的病床正好靠近窗口,外面是一個花圃,綠油油的草地上種滿了如霞似火的雞冠花,再絕望的病人,看到它們似乎都能燃起一絲生活的勇氣。還有高貴冷艷的牽牛花,它們的一個個小喇叭集體面向窗台,仿佛正在吹響生命的奮鬥序曲。

 花圃中央還有一棵樹樁粗壯紮根大地,枝頭妖嬈向外伸展的藍花櫻樹,藍花櫻樹在當地也有聖誕使者之稱,因為每當它們綻放的時候,聖誕節也快到來了。

 在John住院期間,屋外的花花草草都沒有讓他失望,尤其是那恍若桃花源勝境,如詩如畫般的藍花櫻,一簇簇紫色風鈴狀的花朵掛在枝頭,猶如一個個彩球,等待落在樹下行走的人頭上,給他們來個鴻運當頭或是紫氣東來。

 藍花櫻的美不是單調孤獨的。常言道,好花還須綠葉相配,藍花櫻鳳尾般的修長綠葉也襯托着它高貴冷艷的氣質。

 John喜歡舉着相機仰頭拍天空,當他站在盛開的藍花櫻樹下仰望天空,他大概從來沒有見過如此渾然天成的顏色搭配和構圖,Gucci和Chanel花了重金打造出來的貴婦遊園驚夢圖,在它面前恐怕都會自行慚悔。它的美是那麼觸手可及,卻讓人感到如卡通動漫般虛無縹緲,只能說這樣的美讓人陶醉,讓人痴迷。

 John有一個問題一直沒有搞明白,如果自己不是色盲的話,藍花櫻的花明明是紫色的,為什麼中文語境中稱呼它為藍花呢?難道是為了給澳洲再增添一抹藍色嗎?反正,私底下John早已給它起了一個飄逸靈動的名字– 「紫風鈴」。

 「窗外的藍花櫻真好看啊,你也快來看看吧!」 John指着窗外的藍花櫻。

 David 瞟了窗外一眼,用中年男人飽經滄桑的嘴唇和被煙火廝磨的嗓音低沉地說道,「花有重開日,人無再少年。」

 David 的一番話不禁撩撥起了黛玉葬花般的感傷,John看到外面一陣風吹來,繁華隨風而降,隨口來了句,「花謝花飛花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   「爾今死去儂收葬,未卜儂身何日喪? 儂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儂知是誰?試看春殘花漸落,便是紅顏老死時。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

 David大叔聽到他一大早在念叨什麼葬啊,死啊,老的,亡的,氣急跳腳地說,「呸呸呸,你個臭小子是在咒我嗎?就不能說點好詞。」

 John無奈壞笑道,「你怕什麼啊,人能逃脫生老病死嗎?我看你現在好好的啊,我也是被你剛才那句搞得有些傷感了。」

 「 我剛才那句是勸君惜取少年時,不要浪費大好青春時光。你看我們在這邊躺着什麼事也幹不了,你說是不是在浪費時間,浪費生命呢?」

 「哈哈,原來是這樣啊,那你準備做什麼有意義的事來彌補呢?我反正覺得認識你這樣有趣的人挺有意義的。」

 「臭小子,又拿我打趣,看我好了不打你。」David把報紙捲成棒子狀擺出要扔向John的姿勢。

 「好的,等我們好了以後,可以單挑一下,看看是我年富力強,還是你老當益壯。」John哈哈笑道。

 「小子,你還太嫩了,別在我面前搬門弄斧,我走過的橋比你走的路還多,吃的鹽比你吃的飯還多。作為一個二十多年的資深大廚,我能準確說出昨晚吃的那個Pasta裡面用了什麼食材,放了什麼佐料,我只要嘗過的東西就可以99%復刻出來。你可以嗎?」 David搖着頭晃着腦悠然自得說。

 「喲,看來又是老婆賣瓜,廉頗乾飯的橋段。你的廚藝我確實佩服,要不等出院後,做一桌滿漢全席來嘗嘗唄。」

 「哈哈,知道自己幾斤幾兩就好,我找chicken hand當助手也只要悉尼大學畢業的。我看你的英文發音也不標準,一個句子連讀不順暢,像在死記硬背一樣,還有單詞後面的t,d,ed 發音也不好。」

 「老闆不要再取笑我了,你猜今天中午會吃啥呢?」

 「他們那些飯菜一點提不起我的胃口,我真為他們着急的,菜怎麼可以那樣燒?」

 「你的要求太高了吧,我覺得他們的菜還可以啊,昨天的胡蘿蔔燒牛肉很好吃,牛肉軟嫩,胡蘿蔔香甜,我都吃完了。」 John不解地問。

 「牛肉燉太軟,沒有嚼勁,胡蘿蔔太爛,破壞維生素,沒有營養,全靠重口味的調料。」

 「想不到你還是營養學專家,那你可以向他們提意見啊。」

 「提意見?你以為你是總理嗎?我上次和他們說湯太咸,飯太硬,第二天直接把我的午飯搞忘了。」 David大叔有些憤憤不平地說道。

 「你的意思他們報復你嗎?不要那麼腹黑吧,也許他們太忙了,真的忘記了呢。」

 「可能是我多想了,其實做廚師的更知道眾口難調,想讓所有人都滿意是不可能的。」

 正當他們討論中午會吃啥的時候,兩位護士推着香噴噴的飯菜走了進來,David大叔深長脖子一瞅,對John說,「今天我們有福了,海鮮飯還有南瓜湯。」

  護士依次將餐盒放在John面前的小桌板上,臨走還不忘對John說 “Enjoy your lunch.”   看着面前金燦燦米飯中泛着紅彤彤的大蝦和番茄,再沒有食慾的人都要忍不住嘗幾口,John馬上開始大塊朵頤。

 就在二人吃着鮮香四溢的海鮮飯之際,只見護士攙扶着一位中年白人大叔走了進來,John打量了他一下,覺得他有點像南歐人。

 他身材偏胖,忝着肚子,一臉絡腮鬍,一頭灰白短髮,兩雙炯炯有神的眼睛,穿一件藍色Polo衫,一條卡其色短褲。護士示意David大叔旁邊的床位讓其坐下,將他的隨身物品放在了床頭櫃,然後對David和John說,「這是你們新室友Martia。」   

 Martia用澳洲獨特的口音打招呼道,「Good day mate!”.

 「Hello,How are you?” David 大叔回應道。

 一旁的John也說,「Nice to meet you.”

 ” Where are you from? 」 David大叔好奇地問。

 「 I am  Australian. Born here.I have Italian and Portuguese background.” Mattia大叔說

「你是意大利和葡萄牙混血啊,巧了,今天我們就是吃的你們葡萄牙特色美食海鮮飯,我和John都喜歡得不得了。」  

 「葡萄牙海鮮飯我可沒聽過,我只知道西班牙海鮮飯,你們是中國人?」

 「 是啊,我們是中國人。」 David 大叔說,John也點頭示意。

 「 哈哈,哪天也要嘗嘗你們中國的壽司。」Martia大叔打趣說。

 David哈哈大笑,「中國的壽司不會比日本差哦,我是二十年的大廚,哪天你嘗嘗我做的壽司。」

 Martia敬佩地向David豎起大拇指說,「Good,good。」

 「 兄弟,你這是怎麼了?」 David大叔指着Martia大叔打着繃帶的後背問道。

 「 Oh,forget it.It’s a shit.” Martia的語氣明顯有些激動地說道。

 原來Martia 大叔在一家物業公司工作得很不愉快,他的上司長期對他進行言語霸凌,使得患上了嚴重的抑鬱症。昨天他的上司因為他沒有及時回復一位住戶的郵件,惹得上司被投訴,上司又把氣撒在了Martia身上,對他各種工作和人格上的否定,Martia忍無可忍,十年的情緒終於一朝爆發,雙方從口角發展到了肢體衝突,Martia大叔發福遲緩的身軀哪裡是高大健碩上司的對手,上司一腳踹倒Martia大叔,他瞬間感受到胸部有座山在壓着,疼痛難忍,後來到醫院一檢查是三根肋骨斷裂。

 John聽了Martia的遭遇深感同情,想到自己的經歷和身上的傷,他捏緊拳頭咬牙切齒地說,「這些資本家太殘忍了!」

 一旁的David大叔聽到John又在說胡話,趕忙制止他說,「小子,你在說什麼呢?什麼資本家,你小心點哦,你知道事情的經過嗎?僅聽他一面之詞,你就批判起資本家了,言語霸凌他的可能不是老闆哦,也許和他一樣是打工的。」

 「不要動不動就批判資本家,沒有資本家投資實業,辦工廠,開商場,你有工作嗎?你有錢消費嗎?我知道你們在共產主義中國從小就被灌輸仇恨資本家的思想,你們還是too young too naive 了,多出來看看,對你有好處。你覺得什麼是資本家呢?有資產就算嗎?那我可告訴你,我也是資本家,我目前手上有三套地段都不錯的房子,每年保守估計升值10萬,我一年什麼都不要干,資本增值30萬,但是我依然幫資本家打工啊,我也沒有覺得資本家剝削我,我們相處得挺好。而且我的房子都是我辛勤勞動得來的,你們現在年輕人不要覺得房價高買不起,就把氣撒在資本家和有錢人身上,當然我們是享受了時代的紅利,當時的房價我們還是能承受的。」

 John默默聽着,一時無話,為了打破尷尬,他說,「我可不相信什麼共產主義,現在的中國也不是什麼共產主義國家,北上廣大城市的房價每年的漲幅也不比這裡低哦。」

 「所以啊,資本主義才是符合人性的。你看過去中國的共產主義時代餓死多少人,現在是資本主義救了世界。你不喜歡這裡的資本主義生活方式,你幹嘛不去朝鮮啊。這個世界本來就是按實力說話的,你沒有實力,想要別人尊重你,只能是自己的一廂情願。這些話你聽着殘酷,但是現實就是這樣。」

 Martia聽不懂眼前兩個中國人在嘰里咕嚕說着什麼,倚靠在床邊,迷上眼,很快就傳來打呼聲。

 David大叔越說越帶勁,他看了一眼熟睡中的Martia說,「你看他現在不是呼呼大睡了嗎?你們年輕人啊,現在要去努力賺錢,不要怨天尤人,總一天你也會像我一樣成為很多人想成為而成不了,既羨慕又討厭的資本家了。」

 John聽他一番說教後,最後還不忘自己臉上貼金,覺得既有趣又好笑,好像所有人都要像他一樣才算成功,不過後來仔細把玩他說的話,又似乎在殘酷的現實中透着幾分道理。

 這一天,雨淅淅瀝瀝地下了一整夜,聽着外面的風吹樹葉雨打芭蕉的聲音,John和兩位大叔吃過晚飯後舒適地進入了夢鄉。

 第二天清晨,John依然沉緬夢鄉,隱約聽到護士進來查房的腳步聲。8點左右,幾個護士在門口交頭接耳,竊竊私語,還有一個人在病房的牆上貼了一張A4紙,上面好像寫着什麼,這時David大叔和Martia也醒來倚靠在床上。

 Martia大叔伸長脖子端詳半晌,似乎沒有看清楚,於是問John上面寫的什麼。John睜大眼睛,逐字逐句地看了一下說,「好像是他們護士工會的一個公告,呼籲護士加入工會,參加下個星期三在市政廳附近的罷工活動。」

 David大叔打開他的眼鏡盒,取出他的老花鏡戴上,看了一眼,不滿地說,「他們罷工,我們這些病人怎麼辦,他們不管嗎?」

 John只知道罷工在這裡是家常便飯,今天護士罷工,明天火車罷工,後天教師罷工,輪流上場。但是John有一點不解,這裡的大公司為何允許員工公開組織罷工活動,他於是問Martia, Martia聽到他的問題用很驚訝地眼神盯着他,好像莫名其妙他為什麼問這個問題,Martia 提醒John,「這裡是澳大利亞,參加工會和罷工都是依法組織的合法活動,工會維護工人的權益。」

 John心想工會真好啊,以後如果加入工會的話,就有組織為自己撐腰了。他於是好奇地問David大叔,「你有加入工會嗎?」

 David大叔面帶不悅之色說,「我沒有加入工會,如果我不滿意老闆和工作條件,我會辭職不干,再找下一家。」  

 他繼續說,「我聽說過醫生、護士、教師、律師工會,但是沒聽過打包工、廚房工、打零工有工會。你覺得他們的區別是什麼呢?我還是那句話,不管到哪裡,都是實力說話,有些什麼樣的社會地位,就有多大話語權。」

 「對了,還有一句話:不在其位,不謀其政。人以類聚,物以群分。人都是自私的,每個人都有權利為自己和所屬的集體發聲,如果我是其中一員,我也許會支持他們。但不關我的事,我不會多管閒事,瞎摻和。」

 John聽着David話糙理不糙,一時沉默不語。

 第二天,John看到外面的護士明顯比往日少了,早上護士查完房就匆匆離開。吃完早飯,一位護理老師帶着五位十七八歲的小青年來做實習,只見老師將他們帶往水池邊,然後故弄玄虛地問他們,「你們知道正確的洗手姿勢嗎?有多少種?」   

 其中一人說,「我知道,范德米爾洗手法。」

 另一個人也當仁不讓說,「還有其爾菲斯洗手法。」

 又有一個說,「托勒密兒法。」

 這時候老師出來正本清源,「現在我們採用的是被世衛組織認證的七步洗手法,我來示範一下,然後你們也來試一下。」

 老師演示完畢,學生們一個個排隊演練,看到一個學生完全搞錯了步驟,他走上前再次演示,然後對同學們說,「這是我們護理行業的基本功,就算在醫院、養老院做清潔也需要掌握,不然你是拿不到Offer的。」

 這時候一位同學問,「那有沒有權威機構認證的七步洗手資格證書呢?我們找工作的時候也可以展示出來。」

 一旁的同學聽後,哈哈大笑,老師略顯尷尬,一時無語。

 這一幕恰好被John、David和Martia都看到了。David大叔對John說,「你知道茴香豆的茴字有多少種寫法嗎?」

 John似乎很快get到了David的內涵,然後笑着說,「我知道,有四種,我寫給你看。」  Martia 看着眼前兩個中國人不知道在搞什麼鬼,傻傻地看着,隨後也跟着哈哈大笑起來。

 在醫院住了差不多一個星期後,醫生告訴John可以回家了,臨走前還不忘囑咐John,「回去後,多到外面曬曬太陽,有助於骨骼的修復和成長。」  

 John想着醫生的建議很好,但是自己住的地方被太陽光顧的時間實在有限,所以他萌生了搬家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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