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親一生中有三個摯愛, 不分先後:他的家人,台灣民主獨立和美食。
他生於1938年3月27日,在台灣苗栗出礦坑的山上。他在家中七個孩子排行老二(4個兄弟,2個妹妹)。爸爸回憶,他的母親是一個非常有才幹的女士。在教育費昂貴的時代,僅靠微薄的收入能成功的教育了孩子,她種菜,養雞和豬,籌措錢來養家糊口。我一直覺得我父親非常敬佩他的母親,他總說我讓他想起了她,我一直把這當作極大的讚美。對於台灣人來說,教育和教育者受到崇敬和尊重,也是他們擺脫貧困的關鍵。儘管我的父親不是長子,但他的舉動就好像他是。他的哥哥個性溫順(就像爸爸的父親一樣),幼年時偶爾被欺負,我的父親個子不大,但他保證沒人敢欺負他哥哥第二次。他在體能和智力上樹立了山中(牛山)「孩子王」的美譽—他開玩笑說。牛山的非官方紀錄表示,他是當地唯一進入頂尖學府台灣大學的人,但他指出牛山的人口不超過500,所以這個成就也許不像聽起來那樣偉大。他的哥哥早逝,享年35歲,所以父親一直是他家族的族長。爸爸的母親在教育孩子方面非常成功,家人散布在世界各地,爸爸在布里斯本就有一個妹妹,美國有另一個妹妹和弟弟,還有兩個弟弟留在台灣—邱家兄弟姐妹都是美麗慷慨的人,有著善良的心靈。
與母親不同,父親搬遷到美國和澳大利亞,一直掙扎採用那個英文名字(母親比較聰明,馬上選定)。結果,他一直在研究修改旁人應該如何對他稱呼。在台灣文化,一般以頭銜或職位稱呼(老師、教授、醫生、最小的女兒、長子等),很少直呼名字。在父親的一生中,他一直在更改自己的名字。當他到達美國加州時,他選擇了「詹姆斯」這個名字—我想這是因為他很欣賞詹姆斯‧迪恩(那是我出世前的一陣子),然後他多年使用「Chiou」(他的姓氏和單名)有點像麥當娜(Madonna)或雪兒(Cher),然後是CL(他的名字的英文縮寫),在他生命的垂暮時用「LG」即是亮公或「生活美滿」的縮寫。但有趣的是,他的暱稱是OM,是Old Man的縮寫,這是他所有高中同學、朋友和我媽媽對他的稱呼。我覺得他像我最小的女兒蕙丘(Emma)一樣,成熟的靈魂住在年輕的體魄,其他所有人都一定已經意識到了這一點。
就像我提到的那樣,父親天生就是一個聰明的人,就讀頂尖學府國立台灣大學,也是他認識我媽媽的地方。他是二年級,她是新生。我的母親非常美麗,父親追求了她兩年半。她一點也沒有被他迷住過—很長時間以來,她都拒絕了他充滿毅力的追求。他一直邀她出去,她就一直拒絕因為她想專心讀書。她當初也覺得他太矮瘦了。我父親是一個非常有決心的人,他不停地出現在她的宿舍,要請她去看電影或吃晚飯,但都被她拒絕。這期間,他寫了幾百封情書轟炸。他懷疑那兩年半的時間裡磨練出了寫作技巧。最後她終於同意去看《原野奇俠》(Shane),這是艾倫‧拉德(Alan Ladd)的經典作品。爸爸總是說,他最喜歡的電影是《原野奇俠》(Shane)。我知道他一直都喜歡西部片,直到他去世後我才發現那是他與媽媽的第一次約會時看的電影。內心深處,他是一個多情的人。
當爸爸媽媽訂婚時,爸爸的媽媽對她未來的媳婦說,爸爸出生時是乞丐,但有張皇帝嘴。她知道兒子永遠不會擅長管理財務,還好他娶對人了。爸爸媽媽於1964年在加州結婚。他們倆在學業上都非常優異,得以就讀美國大學。媽媽在南加州大學完成碩士,而父親則在加州大學(河邊)拿到博士。新婚不久我就忽然的來臨,不用說,我不在計劃之內,但慶幸的是被他們深愛著。在我出生後的第一年,爸媽把我保持秘密,如果我的祖父母得知後,就會堅持要求他們將我送回台灣由他們照顧,這是我的父母不願意的。
如爸爸常說,接下來的四年中我們三個人生活很窮,但卻非常快樂。僅靠他們微薄的收入,我的母親將她的碩士學位濃縮為一年完成,依然成績優異。父親暫停學業工作養家。他的工作從凌晨4點開始,分送報紙兩個小時,然後從早上9點至下午3點在洛杉磯一家黑人區的雜貨店當店員,接著晚上從6點至午夜在一家餐廳洗碗盤(他總是說60年代在一家繁忙的中國餐館當洗碗工是他做過的最艱苦的工作),我的父母都是勤奮工作的移民典範。即使媽媽在加州州立大學獲得了好工作,父親仍繼續送報,不是為錢,而是喜歡清晨新鮮空氣,送報運動。父親是個小巨星,在1970年底獲得了博士學位後,開始申請工作。芝加哥和昆士蘭大學都有給他工作機會,但因他有氣喘,而芝加哥的天氣惡劣,最後他選擇了大學時代就已神往的南半球世外桃源。如我父母婚姻的一貫作風,父親獨自環球前往布里斯本,在70年代初算是壯舉(沒有直飛航班),可憐的母親剛拿到大學的永久職就得向大學申請留職停薪,收拾行裝,賣掉他們的汽車,然後帶著我穿越夏威夷、日本、台灣和香港到達布里斯本,這一切她可沒留下甚麼好印象。
爸爸經常說澳大利亞對他們很好,我們定居在布里斯本,它真正成為了我們的家。當父親申請昆士蘭大學時,他向系主任暗示他的妻子是一位合格的大學圖書管理員,若是她也在此有工作的話他接受應聘機會就增加。這果然奏效,從此媽媽和爸爸的整個職業生涯都奉獻給昆士蘭大學。父親兩年內獲得永久職,建了他們的第一個房子,再一年後,他們獲得了公民身份也還清了貸款。亮人(Leon)在1973年底出生,一年多後素瑾(Sue)也跟著來。過去的幾十年來,我的父母面臨許多挑戰,都成功克服—他們週遊各地,經濟穩定,看著孩子們茁壯,婚配良偶,隨著時光飛逝迎接6個孫子的到來。他們喜歡照顧這些孫子,爸爸是一位神話般的祖父(阿公),他調皮、風趣、隨和、開朗,做得一手好吃的面,喜歡帶大家出去吃館子—完美的理想阿公。他對孫兒女們特別有耐心,我最小的女兒蕙丘(Emma)有個習慣,當爸媽來替我們帶孩子讓邁克和我外出時,回來時總是會發現她睡在沙發爸爸的大腿上。他說看她睡著了把她送上床,但我們一離開,她就爬下來,問在看電視的爸爸是否可以躺在沙發上,然後就待下睡著了。
爸爸很喜歡布里斯本,退休後,他們從聖盧西亞山頂上搬到布里斯本河岸的一間公寓,他喜歡坐在陽台上泡一杯茶,配上一些零食,看著布城河畔與夜晚閃爍燈光,蘊育出他的無數篇文章。這使我想到了他的另一個摯愛—美食。讀過父親回憶錄的人都知道,回憶錄里記滿他多年來吃過的美味佳肴。對美食的熱愛傳遞給了我和我的所有孩子。我對父親最深刻的回憶是和他一起看美國70年代警匪片,例如Starsky和Hutch,伴著宵夜,如清蒸螃蟹加醬油或蛤蜊湯。他常提起故鄉苗栗粄條,品嘗了世界各地的美味,還是故鄉粄條最好吃。他年輕時曾為我們炒麵條,也喜歡做菜,這是他在學生時代在聖地亞哥的一家中餐館練出的好廚藝。
我和我的丈夫邁克在英格蘭生活了4年,在回澳的路上,我們和利用休假期間客座淡大的父親住在台北6個月。他常會到當地市場逛逛,挑選當天晚餐所需的肉類和新鮮蔬菜。我很喜歡和爸爸在一起的那段日子,那是最美好時光以及佳肴的回憶。爸爸還發掘了許多當地最好的餐館,我們喜歡一起探索。2014年,父親帶全家回台灣兩個星期,我們13個人坐在一輛掛著白色絨毛窗簾的大型巴士上,環遊台灣,真是太好了。台灣人的待客方式是在宴請訪客,客人們每隔一天就要面對一次15種菜色的宴會,到最後,連我父親也投降了,只想吃一碗簡單的麵條。他喜歡我的第二個女兒蕊丘(Lucy)其中一個原因是她從小就愛吃米飯,他認為這太好了,因為他也一直愛吃米飯,特別媽媽煮的不使用電鍋,而用老式平底鐵鍋煮的鬆脆鍋巴。他喜歡其它美食,但它們不敵一碗米飯,綠色蔬菜配泡菜。我總是可以根據父親食慾從旁了解他接受癌症治療的感受。當感到沮喪時就沒食慾。
爸爸從不沉迷於酒精—其實我想他會喜歡一杯美酒或蘇格蘭威士忌,但他基本上對酒精過敏,喝了一口會開始面紅,還會發作哮喘。由於亞洲人的飲酒常常是「乾杯」,即使在台灣李登輝總統的身旁,父親也學會了假喝茶替代。我知道他的朋友和學生們常常給他不同的茶葉,我深深地記得他拿著一大杯茶撰寫有關台灣的文章。
現在,我轉向父親的第三愛,有時是他全神貫注的愛—政治,民主和台灣的獨立。生活中少有人能一生熱愛自己的工作,真心的,熱情的投入。我的大女兒莉丘(Rachel)似乎是其中的一員,而父親則是另一個。爸爸喜歡教書、演講和寫作。再一次,我可以根據他是否能夠寫一篇文章來評估他去年的感受,他持續寫作到人生盡頭。我感到特別不公平的是,當台灣終於開始有相當多積極關注以及挺身反抗來自中國的持續恐嚇時,爸爸的身體反而不如以往。
我不會詳細介紹父親的工作,這裡有很多其他人更能夠寫出和討論他的貢獻,那比我可詳盡的多。我將分享一些有關父親在人生中的使命故事。爸爸是一個不尋常的人,他來自傳統的、貧窮的、保守的亞洲背景,但擁護包容、深思、公平和人道的價值觀。他是民主的堅定信徒,並且理解有時結局可能不會按照你的喜好,但沒關係,人民已經決定,不同政見的奢侈是現代文明的強大權利。澳大利亞擁護的言論、新聞、表達自由是我父親一生中的重要元素,而這正是他想要給台灣的。若他處在17和18世紀的啟蒙運動,他會做得很好。可憐台灣遭受了比一般國家更多的「侵占」,包括荷蘭、西班牙、日本和中國。作為一個客家和台灣原住民的驕傲結合,父親對台灣成為民主國家並最終被世界其它國家承認為一個獨立國家充滿熱情。這種激情從他的學術生涯的初期就很明顯。在1971年他從美國前往布里斯本的途中他很可能被台灣政府拘留,因為他嚴重批判過蔣介石的獨裁統治。所以他和他的論文指導教授Gripp計劃,如果他在香港沒有打電話給他,就知道爸爸被拘留了,要開始設法營救。值得慶幸的是,這種結果並沒有發生,但也算險象環生。
1976年1月,爸爸無畏黑名單飛回台北,在機場被官方拘留。他說,他們友善給他幾瓶紅酒和茶之後「建議」他不要入境。經過幾個小時「談判」,他就被送去飛往香港的班機。他可憐的父母不知所措,不敢去飛機場,他們整天向神祈禱,保佑自己的兒子。我父親還錯過了他母親的葬禮,因為他呼籲民主和獨立,而被禁止回國。最後,經過二十多年的努力,台灣進行了憲法改革,完成了第一次民選,從而實現了他的目標之一。1990年,父親是李登輝總統的顧問之一,負責建立總統直選制度並改革議會使其更加民主化。十年後,反對黨總統候選人當選,和平就職,真正的民主終於來到台灣。40年來,台灣從軍事獨裁化身為世界上最活躍的民主國家之一。想一想這是一個多麼非凡的成就。爸爸不停的努力,不辭辛勞撰寫文章倡導民主化的需要和正式承認台灣為獨立國家已有50年了,他看到第一個理想實現了,毫無疑問,第二個理想也會在他離去後繼續。
身為一個來自農村出身平庸的小伙子,父親清楚看到人性的微妙互動,他的情商很高。當邁克和我結婚時,他輕鬆地用英語和中文演講,討論了婚姻和兩種文化融合帶來的挑戰和喜悅。我仍然記得他對邁克說過,他非常幸運,因為在台灣傳統中,妻子是強者,決定了家裡的規矩,但在公共場所會尊重丈夫,但是西方文化偏重丈夫在公開場合對妻子彬彬有禮。基本上,他希望這兩種方式都要做到,並且祝他接受「挑戰成功」。
爸爸對許多人來說,各有不同。他具有幽默感,同情心又精力旺盛,似乎給所有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即使在醫院的最後一天,他也感謝護士的止痛藥,並感謝他們的護理。他是許多台灣人的熱情領袖和擁護者,是許多學生的良師益友,耐心支持的丈夫,善良完美的阿公/祖父,但對我來說,他只是我的父親。我和父親很親近,他經常開玩笑說我們是如此相似。我非常非常幸運能擁有他,並會非常想念他。
作者邱奕雲是邱垂亮教授長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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