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澳洲】死去活來的李子樹

墨爾本的巴洛是馬來西亞華裔;林蓉來自中國。兩人相識後,當天就加了封印——接吻;次日就加了鋼印——結婚。之後生個小孩,取得了澳洲籍。一家三口,三樣國籍,能使用三種語言。這種家庭不少。生活在一起,看上去不但不彆扭,反而很提神。

巴洛和林蓉,應小孩的要求,在前院種了一棵李子樹。

當地的市政職員,不定期溜到各居民區走走看看。似乎是過路或閒逛,其實是視察。職員在巴洛家的李子樹下,畫了一道白圈。那是一種標誌,意思是,你家的樹,種在了不該種的地方,應該自覺學習法律法規,深刻領會其精神,限期整改。如果畫三次,就不畫了,變成罰款。

三人立刻召開了一次團結的小會,又召開了一次勝利的小會,會上給予小孩充分的參政(家政)議政機會。兩會結束後,公布決議:先把李子樹撤回大花盆裡,再上網求助。

我家當時有喜事,沒空瀏覽社區微信群,連點讚積極分子都不當了。十幾天後看見消息,吃了一驚。春季早過了,移栽會要了樹子的命。而且,花盆這塊天地,太小太小,只夠軟禁一棵草。趕緊追問:「樹還在嗎?」

巴洛答:「在!你要不要嘛?」我答:「要!怎麼不要!」林蓉補充,「在倒是在,不知道死沒死;可能半死不活了。」

在就好,不論死活。立刻驅車前往。

先看到巴洛。第一次離得這樣近,看清了他的真面目。這是一張驚人的面孔,輪廓優美,如同幾公里外的海岸線;黑髮柔順,彎來曲去;眼神迷離,似潭;鼻子挺括,仿佛俊俏的山;嘴唇像是勾勒出來的。這樣的尊容,隨時可能陷入愛的困境,或陷人於情的泥淖。

接着林蓉過來迎接我,清淺無痕的微笑不斷;大眼裡漫出的光,軟綿綿的;多次伸手安頓飄逸的頭髮。那份矜持的熱情,讓我感覺到,這是個寂寞的女人。年輕女士的心事,可以猜測,不便過問。

沒見到小孩。

李子樹顏色都變了,已經奄奄一息。

巴洛微微低頭自戀地一笑,說:「需要收費,10刀。」林蓉拉了他一下。

這讓人意外。我是來幫助李子樹的,怎麼還要付費?不太高興,說:「不忙取走,再觀察觀察?!」巴洛說:「也好!」

胡亂聊了幾句。告辭。不送。

隔兩天,我坐不住,又去看望李子樹。可憐它,細瘦了不少,幾乎處於彌留狀態了。巴洛還是笑着說:「可能還沒有斷氣。你要的話,只收5刀。」被林蓉白了一眼。

我唔唔唔敷衍着。說10刀,說5刀,以及笑,都是由同一張嘴完成的嗎?讓人懷疑。真想一去不回。但不放心,忍氣說:「再也耽誤不得了。我拖回去搶救,實行資本主義的樹道主義。如果死了,賠你5刀;如果活了,樹子還是你們的。行嗎?」

林蓉搶答:「行!」還伸手攔了一下巴洛。巴洛不鬆口。

我一氣之下,也不告辭,轉身離去。剛發動汽車,林蓉碎步追出來招手,喊道:「送給您!免費!別聽他的。請您幫幫忙吧!」

看在她那清淺微笑的面子上,我下了車。大花盆太嬌氣,已經開裂了。我親自動手,小心撬,仔細刨,拒絕壯勞力巴洛插手。取樹也需要溫柔,否則等於下毒手。甚至也不願意他們幫忙抬樹,一切由我獨自展示祖傳的勞動人民本色,嗨喲嗨喲,全力手拖肩扛。

很快到家。把枯枝般的李子樹,栽進早已挖好的坑裡。就栽在前院。不同的小區有不同的規劃。本小區對樹木的位置沒有限制,前院後院隨便栽。栽好不算完,重點是實施搶救:餵水,吃補藥——灌肥料,一天五頓,佐料齊全,干稀搭配,少吃多餐。

秋天溜得快。冬天帶着嗖嗖的風聲來臨。李子樹一副厭世的表情,葉子掉去,一片都不剩,似乎死定了。春天裡,枝梢也發乾變脆,完全死硬了的模樣。

期間,林蓉和小孩,攜手來考察過李子樹的安危。可能認為結局已定,都灰心喪氣,沒再露臉。

我並不在意。既然認為李子樹沒有死,那必須信念堅定:就是沒有死;死了也會甦醒。

日子三蹦兩跳,飛越春天,竄回盛夏。李子樹的枯枝上,終於冒出了米粒大的幼芽,先是幾點,後是一批。幼芽呈淺淺的蛋黃色,曬幾天陽光,才漸漸透出嫩綠;越來越綠,像鸚鵡落滿枝椏,似乎能聽到嘰嘰喳喳。它活了。我們家,幾乎沒有養不活的東西!見慣了,也不是很意外。但身心愉快,寢食皆安。所有生命,原本都明白,即便日子沒有意義,但較之棄世,總可以變換豐富的身姿,而每一次變換,都勝過一睡千年。

想起朋友南北的詩——《李子》:「李子說,我來自花朵;花朵說,我來自枝幹;枝幹說,我來自土地。土地什麼也不說,她的語言就是,李子。」心裡更愉快。

趕緊發微信,告訴巴洛、林蓉和小孩:李子樹活得好好的,暫時替你們養着。且不以一年兩年為限,也不以一屆兩屆為限。總之,養壯了才能搬家!

林蓉和小孩,傍晚才趕來觀樹,似乎還兼取經。晚霞映紅了二人的臉,有點像剛剛被誰搧過大耳光。

林蓉熱情不再,清淺無痕的微笑無跡可尋;大眼裡漫出無力的光,總往地上掉;偶爾伸手梳理一下凌亂的頭髮;整個人懶洋洋的。那種狀態,讓我感覺到,她的寂寞之外,又添了紛擾和齧噬,似乎身心正支離破碎着。因為尊重隱私,更不能隨便過問了。孩子的小手裝在媽媽的大手裡,原本這隻大手,應該同時裝在巴洛的更大的手裡,可是此時,只能捏着小手,放在沙發上。母子二人如兔子般擠靠在一起,被一盞吊燈照得發亮,像困在追光里,倍顯孤單。飲料,堅果,水果,巧克力,孩子看都沒看一眼。而且他的背心和褲頭,本來應該是穿在最裡面的,可是他把它們穿在了最外面。

抬頭看到窗外的月亮,慘白,心底微微有些傷感。突然一驚:帥哥巴洛沒來。嗯——?

林蓉自己開口了:馬來西亞華裔人口占比下降,才20%,而且還在一直減少。所以華僑領袖提倡一夫多妻制,號召提前採取行動,讓華人人口迅速回暖。巴洛回國很多天了。唉——!

之後話語不斷:好幾年前,一天傍晚,林蓉上街,和一個陌生男人發生了爭吵。男的說:「這麼漂亮,還這麼厲害。嫁給我才好!」林蓉說:「有本事帶回去,嫁就嫁!」男人停下了,打量林蓉幾眼,笑了,說:「請跟我來!」就這樣,兩人居然真的粘到了一塊。由相識到相知,到相愛,連海枯石爛不離不棄要死一起死的誓言都喊了出去。

林蓉需要傾訴,我完成了傾聽。我沒有說什麼,也沒有看她。心裡明白,內秀和悶騷,有時分不清。她那清淺微笑的背後,是骨子裡的奔放不拘。一般說來,這種奔放不拘,將伴隨一生。

我知道,愛情,多麼幸福啊!可是波瀾壯闊的一夜情,卻墮落成平庸乏味的婚姻,雙方至少一方,不撲向新愛情才怪!

安靜了一會兒,話題回到李子樹上。

關於養樹經,或別的什麼經,我只有一條:堅信它是活的,只是睡着了。世間萬事萬物,都暗藏玄機,只要對應上密碼,自然大門敞開,相陪到底。李子樹同樣。那麼,一直餵水,吃補藥,等等,總之,關愛生命,善待即可。生命的延續有時得益於心靈的感召,執着也有起死回生的功能。它為了對得起我,就會掙扎着醒來,並且,努力活下去,直到亭亭玉立,活出個樹樣來!

可是不知道巴洛究竟怎麼樣了。不會被故國美女五馬分屍吧?或者過分傷春悲秋憐香惜玉,定不下歸期?作為一個,在婚姻的廢墟外,尋覓滋養的普通人,如果是階段性的,那還有救。我已經不再年輕,所以知道,世界上絕大多數的青春和胡鬧,都是大同小異的;無論友情愛情,多是抱團避寒,而非春暖花開;靠臉吃飯不長久,靠不要臉吃飯,雖然長久,但也累心。我想打個電話去,奉勸巴洛不要在錯誤的道路上越走越遠,否則必將自食其果,搬石頭砸腳,枉費心機一場空。又明白,這種語言,無論在電視上說,還是在電話里說,都是多麼的蒼白無力。俯首冥想,巴洛膽敢把家拋在原地,他的妻子,包括夫妻共同的孩子,再難踏踏實實地生活在人間。真心希望他回來,雖然他配不上林蓉。但回來了,一家人又是一家人,老婆孩子就舒展靈魂了,笑容會恢復乾淨清爽,還能過上密密麻麻的小日子。免得那對母子,變成以前的李子樹。關鍵是,這種李子樹,我無法援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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