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羈的晚霞|篇三:一場遊戲一場夢

伊琳想起初到澳洲的時候,總被人一眼看出你是只新來的待宰的羔羊,伊琳對此困惑不已。

對!是那雙眼睛暴露了你,那雙閃爍的發亮的眼睛,充滿了對未知新世界的好奇和探究,就像一頭闖入幽暗雨林的九色鹿不得不睜大雙眼保持高度警覺。那是只有一頭闖入新金山的外鄉人才有的興奮緊張敏感閃亮的眼睛。當地人從你考究的裝扮,謹慎的談吐和閃爍的眼神很容易就能辨認出你是初來乍到的新移民,而你自己卻美而不自知,那些個吸引人的光芒是否將會在你被不自覺的融入後消磨殆盡呢?

博士山——華人高度聚集的社區,伊琳站在中央商場二樓的巴士轉運站,眺望着遠處連綿的群山在目光所及之處像水墨畫卷鋪展開來,陰沉多雲的天空與山巒漸變交融。墨爾本的城市建築在距離市中心方圓5公里以外就呈現出總體老舊的市鎮外貌,這對新移民來說是個不小的心理衝擊,那一刻仿佛時光穿梭回了30年前,這哪裡像一個先進發達的資本主義國家。兒子用青澀的嗓音喋喋不休地發問:「媽咪啊,你不是說要帶我去一個文明先進的國度嗎?怎麼這裡看不見高樓大廈呀!」

伊琳推開白馬路拐角處的綺夢餐廳的大門,傳統的華語片電影裡的中餐館場景撲面而來。仿紅木的窗欞格屏風使人聲鼎沸的內場若隱若現,高腰景泰藍花瓶里插着大朵艷麗的仿真牡丹花。那一晚吃了什麼伊琳已經記不得了,那些出國前在社交網絡上結識的新移民在宴席間一一對號了,親切地擁抱問候好像久未謀面的老友。其實大家都是一匹匹來自遠方的被卸去了尖牙利爪的狼,離開了家鄉的草原,註定將在這片異國無垠的曠野中被狂風吹過被暴雨擊打。

此刻圍繞在我們周圍的是虎視眈眈卻被我們誤以無比友愛的能助我們一臂之力的各路人馬。一群沒有方向的新移民在談論着不着邊際的方向,另一群想要給你指明方向的各路神仙已在前途給你布置了一個個充滿誘惑的陷阱。伊琳就這樣毫無預期地跌入了這個叫「墨村「的城市。

席間來自唐山的靜姐豪邁地端起酒杯起身敬酒,她那一頭燙染的黑髮像窗外暗夜裡起伏的波濤,領口的大蝴蝶結如浪里翻滾的浪花:「這墨爾本這綠化忒好了,不就像咱家鄉一樣是個大農村嘛!「 餘音繞樑大家哄堂大笑,笑新移民的無知,還是笑新金山的陳腐,反正大家各笑各的,不知道誰更可笑。

綺夢餐廳,夢開始的地方,移民之路就此拉開序幕,多年以後伊琳再回首,仿佛一切都像是做了一場綺麗的夢,如此的不可思議卻又在你的生命中填上了不可磨滅的濃墨重彩的一筆,不知道那晚哄堂大笑的眾人們還有幾個能在夢醒之後大笑着離開這場人生的苦樂遊戲。

清早的墨村,空氣中飄散着薰衣草迷迭香與灌木野花的清香,凜冽的寒風吹着伊琳打了一個寒噤,伊琳拉住天藍色開司米圍巾把脖子再圍得緊些。墨村的大街小巷都是海島地形有不少坡度,伊琳呼出團團的白氣,爬過一段上坡道,來到車站坐火車去AMES語言學校上英文課。新移民如果語言不達標就需要接受政府安排的520小時的語言培訓,當然羊毛出在羊身上,學費已在辦理移民時就繳付了。

站在女王街道的十字路口,街道上穿梭着不少掛着佳能相機的中國遊客,高大的落光了樹葉的法國梧桐樹零星地吊着幾顆毛球像無聲的風鈴在空中旋轉,伊琳恍惚回到了熟悉的淮海路,只有隱約現在樹後的那些繁複雕刻的維多利亞大樓石牆,和街道上穿着黑色大袍帶着白色假髮的出庭律師在提醒着伊琳,你此刻所站之地是曾經的英屬殖民地。

伊琳的腦海中又浮現出上次中餐廳晚宴上,早一批移民雅芬聲淚俱下的分享:「來到澳洲本以為我來到了天堂,結果我發現我變成了殘疾人。我是瘸子因為我不會開車我無法出遠門;我是聾啞人因為我不會英語我不會聽不會說,我無法表達我自己;我的兒子又正值青春期每天和我鬧彆扭,我覺得我每天都在崩潰的邊緣!「

不止一個朋友向伊琳傾訴:在國內堪稱成功的這批商業精英,本來以她們的閱歷見解判斷力以及在她們這個年紀已經累計起來堪稱為人生財富的一切經驗,在語言支離破碎的前提下變得土崩瓦解,信心喪失,判斷力全無,全是英語不佳惹得禍。

新移民不是奔着自由而來得嗎?在語言喪失之後自由也就喪失了。在這個光怪陸離的新金山,充滿着不可遏制的物質欲望也充滿着巨大的精神奇蹟,但如果沒有語言的加持,你就只能徘徊在繽紛世界的灰色地帶。

想到這裡伊琳快步奔上台階鑽進了教學大樓,大樓里的空調暖和讓人誤以為回到了春天,只有當伊琳看着窗外凋零的街景,和寒風中疾走的路人才重又被拉回現實。

伊琳脫下了灰色駝絨大衣搭在椅背上,忐忑地等着老師來上第一課,環顧教室里,一大半中年亞洲面孔,日本人韓國人越南人很難區分,如同伊琳出門就經常被誤認為是日韓妹子。幾個年輕的中東人歐洲人和俄羅斯人神情凝重,這些年輕的新移民遠比伊琳這些中年商業移民要焦慮,他們學習語言的目的是急需解決生存問題,為了能找到一份糊口的工作,所以最終學習的效果來自於學習的動力,這最終在大部分商業移民沒有攻克語言難關時顯得分外明顯。

隨着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蘇西安娜走進了教室,一位喜歡讓大家每堂課都來個自我介紹的印度老師。老師操着印度腔的英語開始自我介紹:「各位同學,大家好,我是你們LEVEL ONE的老師,請稱呼我蘇西安娜女士,我來自印度,我的父母從小告訴我們想要擺脫命運的安排,就要學好英語。我在印度申請了澳洲教師的職位,當我收到錄用通知就義無反顧的來到了澳洲。我的妹妹是一名醫生,我們都是獨身主義者!」一段勵志的開場白,令同學們肅然起敬,對她口音的計較也暫時按捺了下去。

蘇西安娜要求大家自由選擇一個同學來做描述介紹,讓大家猜猜描述的是何人。「她穿着米色嵌金絲的毛衣,藍色的牛仔褲,棕色的流蘇皮靴,「同學們開始東張西望,桌上桌下不停掃視。

 「噢!她還帶着一朵寶石花的珍珠項鍊!」當聽到帶着黑框眼鏡的戴維緩緩吐出最後一句,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到了伊琳的身上,那朵發着幽幽光澤的珍珠母貝串成的寶石花伊琳下意識地想要藏到毛衣裡面去,可是此時已晚,伊琳的臉騰地漲紅起來。

下午茶時間到了,這個曾經英聯邦國家的生活習慣被保留至今。戴維主動走來邀請伊琳:「我請你去底樓咖啡廳喝杯咖啡吧,我請客,都是同學嘛不用客氣。「伊琳心頭不覺一跳。

 一番攀談下來伊琳知道戴維是位紅酒貿易商,難怪那儒雅斯文的談吐掩不住精明銳利的眼神,上課的同時不忘發展業務。澳洲的紅酒雖然沒有法國紅酒的知名度高,但勝在價廉物美。

戴維暗戳戳地靠向伊琳低語:「  我們公司已經幫了不少客戶通過做紅酒貿易拿下了永居身份了,你也可以考慮一下。「

伊琳向邊上挪了挪:「我還是不太明白生意的具體操作流程。「  

戴維雲裡霧裡就是沒敞開說,最後一句話把伊琳貌似低智商的問題都給嗆了回去:」你們這些富太太是不是在家帶孩子都帶傻了呀!「伊琳尷尬地一時無語凝噎。

  」叮鈴鈴,叮鈴鈴……「戴維的手機鈴聲急促到響起,」抱歉,我要去幼稚園接兒子了,我設置了手機提醒,如果遲到了,太太又要怪罪了!「

看着戴維匆匆離去的不再挺拔的背影和被風掀翻的花白頭髮,伊琳想這老來得子可真是福報非淺啊!

蘇西安娜已經兩周沒來上課了,代課老師約翰是位本地白人,口音純真,詼諧幽默,上課時會隨意地斜坐在課桌上,放放視頻聊聊天,盪着一條腿對大家說:「上我的課你們只要放鬆,放鬆再放鬆。想像你們坐在自家沙發上的感覺就對了。「

坐在自家沙發上學英語的感覺多好呀!兩堂課下來就有積怨已久的同學直接跑到教務室投訴蘇西安娜的印度口音和單調的教學方式,要求撤換老師。教室里儼然分成了兩派,鼓動大家都去教務處投訴的一派,和明哲保身不願摻和的一派,但教務處只接受了意見卻沒有絲毫反應。

就在同學們猜測結果的時候,過了一周蘇西安娜回到了課堂,原本略略發福的身形消瘦了一圈,雙下巴也消失了,一雙大眼睛在棕色的膚色下還是能看出明顯的黑眼圈:「同學們,很抱歉我缺課了一段時間,因為我趕回了印度,我的妹妹在醫院病危,醫生說她活不過兩周了,我必須回去照料她。但是我也必須趕回來工作賺錢,不然沒錢支付她的醫療費。」蘇西安娜說着說着眼眶紅了,淚水像斷了線的珠子止不住地滑落下來。

同學們黯然地坐在下面不知道如何安慰她,任何的言語在人生巨大的悲苦面前都顯得蒼白和無力,偌大的空間裡只聽見蘇西安娜輕輕的抽泣聲。那天以後,有關撤換蘇西安娜的提議再也沒被人提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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