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2月20日,唐正琪於日本東京去世,享年27歲。在生前身後的報道里,她似乎一直只是「人權律師的女兒」。
在她短促的人生里,父親唐吉田確實產生了巨大的影響。因為是他的女兒,唐正琪被迫失學,在公益機構里長大,從未有過一個正常的童年。也正因如此,她窺見了一個名為「公民社會」的世界。
像父親那樣,為了捍衛人權,搭上個人自由和身心健康?還是滿足母親的期盼,兩耳不聞窗外事,甘於安穩卻平庸的人生?擺在年輕的唐正琪面前的兩條路,在當今中國根本上無法調和與兼容。
身為人權律師的女兒,意味着兒時的家庭創傷、被剝奪的教育機會,卻也可能是另一個對她開放的世界的「捷徑」。但她決絕地捨棄這一標籤,一心想靠自己的努力贏得認可,按照自己的意願把自己重新「養育」一遍。2019年,她遠赴日本,打工,申請大學,跟朋友看櫻花,過得拮据卻快樂,探索既能有正常私人生活,也能參與公共的路徑。
然而,突如其來的疾病,讓唐正琪的第三條「中間道路」戛然而止,她喪失了自由意志和話語權,重新跌落回屬於「人權律師的女兒」的宿命。生死之間,皆躲不過披着「國家安全」之名的魅影糾纏。
「主啊,你知我無良友像你,天堂若非我家,我必流離無依……」在一片唱詩和禱告聲中,27歲的唐正琪(小名:琪琪,キキ)走完了在日本東京求學的最後一站。
3月2日上午,近50位各界人士參加了唐正琪的告別禮拜儀式。他們主要是她的父親唐吉田的朋友、關心中國人權的在日華人、媒體人等。事後媒體報道多聚焦於唐吉田終究未獲准出境辦理女兒喪事、甚至再度在國保控制下失聯,理由是「可能危害國家安全和利益」,人權律師團體持續呼籲的努力付諸東流。
十天前的2月20日,唐正琪在感冒發燒三天後患肺炎去世。在許多人眼中,這不啻為一種「解脫」。此前長達近三年時間,因肺結核引發的腦膜炎,她始終處於深度昏迷中,依靠人工呼吸機維持生命。從老家吉林趕來照料的母親劉鳳嵐,幾乎寸步不離,和她一起困在不到20平米的一室戶里。
「琪琪是整個事件中最悲慘的人,從小沒有受到很好的照養,剛要獨立開始新生活就病倒了……」一位曾去探望過唐正琪的中國民間人士記得見過一張照片,病榻上的她因長期插管,面目已經變形,身上卻還鋪着寫有倡導標語的橫幅,這讓他心裡很不是滋味,「除了『人權律師女兒』之外,有多少人在意她究竟是怎樣的一個女孩子,有着怎樣的夢想嗎?」
倔強的中國留學生
舉行葬禮的殯儀館靠近御花茶屋站。據傳,幕府時期的一位將軍因打獵時胃痛在此休息,受到茶屋老闆的女兒悉心照料後痊癒,便以她的名字「花」將茶屋更名。葬禮上,唐正琪生前在日語學校的同窗友人未見出席,只有班主任老師來到葬禮現場,對於未能幫助她圓大學夢深表遺憾。
經過兩年學習,唐正琪通過了日語N1(最高等級)考試,但申請東洋大學卻遺憾落榜。2021年4月,在單人公寓裡倒下之前,她已經在另一所專門學校(職業教育和技能培訓機構)就讀,就此解決了簽證問題,準備再次申請。
在首次大學申請的志願書中,唐正琪寫道,她從網絡新聞獲知有支援未成年人上學的NGO存在,但做了各種調查研究後發現,大部分援助都針對男孩,即使是接受支援的家庭,也都優先給男孩,甚至把女兒拿到的支援金全部拿給兒子。
「如果能夠學習,女孩也可以改變自己的命運。從貧困和家庭歧視中逃脫,她們的人生肯定可以發生改變。」唐正琪稱,她夢想在將來成立一家專門支援女孩上學的NGO。因此,她希望進入大學後能夠進行三個方面的系統學習:
一是社會學相關知識,比如不讓孩子接受教育,是否和地區獨特的文化環境有關,家庭內部成員之間如何互相影響,包括家族中女性是否有工作會對家庭有怎樣的影響等;二是社會調查方法和數據分析,她特別提到想增進自己與他人交流的能力;三是心理學相關知識,以改善失學女孩的心理狀態,「因為家庭原因而沒有辦法上學的女生們,她們心裏面會面臨很強的壓力,我認為她們陷入了沒有希望的狀態。我想要給她們勇氣,想要給她們援助,想要讓她們可以去學校。」
據《端傳媒》此前報道,唐正琪對性別平等的活動特別感興趣。她曾和父親唐吉田談論,自己感受到日本男權社會色彩太濃,女性話語權很少,包括課上女老師的評論從男性視角出發,她對此特別提出了不同意見。
唐正琪出事後,在日中國留學生海月在媒體上讀到上述志願書,長嘆了一口氣。比起非名校不考的留學生,海月認為唐正琪在擇校方面相當務實,無奈「這份志願書寫得太普通了」,她似乎刻意迴避了一部分的自己獨特而重要的經歷,反而就像普通城市中產孩子寫出來的文書那樣「看起來太『漂亮空洞』,也太『事不關己』」,「否則或許她能進更好的學校。」
東京大學教授阿古智子與唐吉田是舊識。她長期使用社會學方法研究現代中國問題,在此過程中與中國人權律師及其家人保持密切互動。因此,女兒要來日本留學,唐吉田便拜託阿古幫忙照顧。然而,唐正琪到東京後,長達半年時間一直沒來見她,令他們一度感到擔心。為了減小她的經濟壓力,阿古智子還曾幾次邀請「琪琪」到家裡來免費借住,也都被她一一婉拒,「沒關係,我可以自己解決。」
阿古智子家是一座三層獨棟住宅,地處東京繁華的城市中心,裝修雅致而充滿人文氣息。時常有中國訪客在此借住或聚會,其中不乏受打壓的其他人權律師的孩子,每每圍繞人權、國際關係、社會問題等,展開批判性的交流。唐正琪也很願意參與和中國問題相關的討論,不過她經常推說「很忙」不能來,在人群中話也不多,沒有給阿古智子留下深刻印象。較為特別的是,唐正琪是少有的更願意用日語而非中文直接與她對話的中國人。
2020年11月,唐正琪最後一次來到阿古智子家吃飯,這也是兩人唯一一次面對面單獨交流。阿古智子向「WOMEN我們」回憶,當時唐正琪講起,同在麥當勞店打工的一個女孩自殺未遂,手上還能看到傷痕,她略帶批評的口吻談道,「像這樣自己傷害自己很傻,(導致)工作效率也很低。」
阿古智子隨即開導她:每個人都有特殊的成長背景,家庭、生活環境不好,沒有條件學習,不能說是「傻」。她順勢提起唐正琪的大學志願,建議她學習心理學,更多理解別人的心理狀態。「我記得那一天她表現得非常理解,還說『下個月還想到你家,跟你一起聊天』,好像很開心的樣子。」阿古智子說。後來她果真聽取了這一建議,修改了志願書。
唐正琪租住的葛飾區,位於東京都市圈邊緣,房租相對較低。不到20平米的一居室,月租約6萬日元,加上水電、網絡費用,折合近四千元人民幣。海月前去探望時注意到,這個公寓樓很新,有自動門鎖,一樓就是以物美價廉著稱的日本業務超市,附近還有沿河的公園,「是便宜的房子中比較好的。」這讓她感到,唐正琪頗有自己的主見和眼光。
但這還是給她帶來較大的經濟負擔。當初她不顧母親極力反對留學,單方面斷絕來往,除了此前自己工作積攢的一點積蓄,只能靠窘境中的父親東拼西湊供她留學——考學失利後還要「復讀」一年,只會讓她壓力更大。周末她去麥當勞打工,時薪折合人民幣70元左右,按照在日留學生每周20小時的打工時間限額,月薪頂多5600元,只能覆蓋她的開銷不足六成,更何況疫情期間工作時長只會縮水。
據阿古智子了解,即便在這樣的情況下,母親托赴日的朋友給她帶來錢和禮物,她愣是拒絕會面。因為學習成績不錯,後來她獲得了學校每月人民幣兩千元左右的獎學金,經濟困難才稍微緩解。不過,她身後還是留下了一筆數額不大的網貸。
「她在日本時一直很低調,國內的政治迫害還伸不到她身上來,」海月認為,唐正琪的遭遇更像是許多中國窮留學生的典型困境:「省吃儉用」地過日子,「窮忙」之下更沒有時間精力社交。她猜測,唐正琪後來之所以發病如此險惡,可能跟營養不良、睡眠不足導致免疫力差有關,加上缺少家人支持,又不願和朋友商量、求助,這才延誤了治療。
阿古智子說,日語學校的班主任也曾評價,「琪琪的性格是比較頑固的。」老師曾建議,提前和她一起練習模擬面試,她不太接受,自認為報考的學校比較簡單,有信心通過。等到真正面試時,她卻發揮失利,說不出話來。
另一方面,也有時運不濟的原因。阿古智子曾在社交媒體撰文指出,近年來,在日本文部科學省的指導下,日本的大學不得不嚴格限制招生名額,導致進入大學變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困難。很多大學對英語成績也有了較高要求,無怪乎老師要求唐正琪重點關注英語,她的房間裡也被發現有許多英文教輔書。
「我覺得琪琪自己也有一些心理問題。她比較自立,是不想靠別人的那種孩子,否則她完全可以放鬆一些,但是很可惜……」阿古智子感慨,「這是因為小時候的環境造成的,還是她的個性使然,我也搞不清楚。」
被「監護」在公益機構的「小大人」
事實上,唐正琪就是曾因家庭原因失學的女孩中的一員。從她九歲那年起,父親唐吉田辭去吉林延邊州檢察院的公職後,輾轉深圳、北京、安徽等地做律師,陸續代理征地強拆、上訪、三聚氰胺「毒奶粉」受害者、法輪功學員等維權案件,唐正琪也曾短暫地隨遷到深圳上小學;待到十五歲時,她不得不離開傳統學校教育的軌道,時值2012年年初,唐吉田因「茉莉花事件」被北京警方非法拘禁近一個月,受盡折磨,染上肺結核。
那幾年裡,公民社會方興未艾,唐吉田頻頻越過「紅線」:例如,2008年推動北京市律師協會直選,簽署《零八憲章》,後來他因退庭抗議風波被「清算」,於2010年被吊銷律師執業執照。當年,他依舊活躍於農村土地維權、批判重慶打黑、反酷刑等公共行動和倡議。也是這一年,因為對事業發展的分歧,他和妻子在起初瞞着女兒的情況下離婚——此前他已經結交了同在維權圈的新女友。
劉鳳嵐曾向阿古智子訴苦,剛結婚時,唐吉田曾因為看到她和別的男人說話而動手打她,後來他經常被警察跟蹤騷擾,國保還會上門核實他的行蹤,令她和女兒緊張不已。在這樣的高壓氛圍下,母女倆的關係也伴隨着控制、衝突和暴力。
據《端傳媒》此前報道援引唐吉田朋友的說法,由於父親受當局打壓,唐正琪在學校被區別對待,父親也不希望她接受「洗腦教育」,「就這樣失學了。」
曾在南京民間公益組織「天下公」工作的何佳告訴「WOMEN我們」,人權律師子女的受教育權屢屢受到侵犯,比如「709律師」王全璋、李和平的子女都曾遭遇逼遷、被學校拒絕入學或被迫休學。「有的當地國保也會和老師打招呼,偷偷告訴其他老師同學,孤立人權律師的孩子。」2013年下旬,何佳曾和唐正琪有過幾個月的短暫相處,她回憶,「小唐具體在學校有什麼遭遇,她沒怎麼跟我們說。」
印象最深的是冬天的某個傍晚,唐正琪跟着她回住處借書看,兩人一起坐在床邊,聊了很多。何佳依稀記得可能推薦了當時暢銷的某些公知著作,其中還有一本有許多動植物插圖的航海日誌,她倆都覺得很有趣。「小唐」慢慢講起小時候一些不太愉快的記憶,還說「你要是我的媽媽就好了」。
那一刻,何佳仿佛看到「小小的她在東北的雪地里無助地哭」,「當時我正懷着我的女兒,聽到這句話很訝異,也很心疼,卻不知怎麼回應……也因為這次長談,我從沒覺得小唐叛逆,一直覺得她挺懂事的,有些超出她年齡的成熟,還有一些荒涼和孤獨。」
得知「小唐」病逝後,何佳近日在社交媒體上撰文懷念她,遺憾那晚沒有好好抱抱她,誇讚她把自己照顧得很好,「養育小孩這些年,我才能更知道當時的小唐有多不容易。她是很需要愛和關心的孩子,但可能知道要得到這些並不容易,就裝着什麼都不在乎,甚至還故意表現出一些淡漠。」
何佳的丈夫韓呈祥比她早兩年在「天下公」工作,那時「小唐」就已經在了。很長一段時間他都沒弄明白「小唐」在機構的「定位」,坦言「超出了自己當時的認知」。
當年她不過十五六歲,「不大不小的年齡」,卻有自己的「工位」。她做的是類似行政助理的工作,每個月拿800元志願者補貼,也時常去機構主辦的培訓和外展活動上幫忙。同時她也在上日語培訓,包括程淵在內的機構負責人則像是「實質的監護人」,每兩周約她談一次,抓她的學習進度。「有時候他們說她,學得怎麼樣了,為什麼沒去上課,她就和正常青春期的叛逆小孩一樣,會回懟『家長』。但其實私下她是感激他們的,親口說過他們都是很好的人。」
韓呈祥逐漸得知「老唐」的遭遇後,依舊不理解他為何要把孩子「托養」在機構,「畢竟我們在工作,大多都是男士,照顧起來也不方便。」而據何佳所知,唐正琪並非孤例,同期還有另一個人權律師未成年的兒子托養在其他機構。家長們的目的相似,讓孩子在機構接受鍛煉作為「過渡」,學好外語後就出國留學,「可能也是有前人趟出過這樣一條路」。
在他們眼中,唐正琪很多時候表現得像個「小大人」。韓呈祥還記得,有個「文藝青年」氣質的實習生曾說,自己想一直實習、不想做全職,這樣更少受到束縛,唐正琪直白地說他這樣想「」太幼稚」。某天韓呈祥和妻子發生爭吵,唐正琪還來勸他,不能跟女生這麼說話,而是應該怎麼怎麼樣,給他出主意。
她對時局顯然也有自己的看法。父親患肺結核後一直吃藥,何佳問過她,是否有免費藥物可用,她答說政府給的藥效果都不好,還評價了醫療體系的種種弊端,「小小年紀有那樣的見地很厲害。」
在「天下公」的兩年,唐正琪對權利倡導耳濡目染。女權行動派最早發起的「占領男廁所」行動,艾滋感染者馬治發發起的「全國艾滋反歧視街頭徵集握手擁抱」,她都有所響應和參與。「當時她年紀小,思想比較開放,接觸了很多公益圈的各種人和活動。對於這些活動,如果能參加的,她都願意參加。」韓呈祥說。
與之相對,她也將公益機構艱難的生存狀況看在眼裡。有一次,「天下公」組織艾滋、婦女平權相關議題法律研討會時,場地酒店因蘇州公安維穩施壓、臨時毀約,「天下公」堅持將該酒店告上法庭,還對外公開了法院對公安的庭審記錄。唐正琪不止一次向身邊人講過,「要好好學習,將來多賺錢捐給機構」。
韓呈祥於2013年下旬離開「天下公」,再次聽到唐正琪的消息已是她病危之際。他一直以為,離開機構後的唐正琪早已赴日留學。然而,這個計劃不知何故中斷。從表面的時間記錄上看,2014年3月,唐吉田因「建三江事件」被行政拘留,期間還被國保毆打至肋骨斷裂,並確診腰椎結核。
據《端傳媒》報道,他們一家三口曾赴香港給唐吉田看病,在深圳羅湖口岸,母女倆已經通關,只有唐吉田被警察攔下。唐正琪抓拍了照片,邊檢警察發現後強行要求她刪除,衝過去一下撲倒了她,手機也甩了出去。在唐吉田的記憶中,女兒刺耳的尖叫聲,持續迴蕩在羅湖口岸大廳。
據何佳夫婦描述,青春期的唐正琪對父親態度矛盾,會用「不太在乎又帶着幾分驕傲」的語氣評價他所做的事。一方面,她認同父親的人權事業;另一方面,父親偶爾來南京看她,帶她參加朋友們的飯局,她回來後也會嚷嚷「無聊」,對他們席上經常高談闊論自由民主感到不耐煩。在得知何佳懷孕後,唐正琪更是私下勸誡韓呈祥,「你以後不要去當人權律師」。
2015年「709大抓捕」發生後,人權律師成為高危職業。那幾年,唐正琪走上了母親為她指定的道路:去廣東讀職高,獲得珠寶鑑定師資格,以此為職業工作了幾年。在母親心目中,回老家跟着她做生意,有一套寫她名字的小產權房,結婚、生子,陪伴家人左右,就是最安穩幸福的人生。
漫長的告別
但受過新生的公民社會和女權意識的洗禮,唐正琪終究不甘心如此被「安排」的命運。2019年,在父親的支持下,她重拾起日本留學夢。在東京的兩年多,或許是她精神上最為自由舒展的日子。身邊幾乎沒有人知道她的家庭背景。在忙碌的考學和打工之外,她像兒時一樣鍾情於日本漫畫和小說,換穿各種造型的JK制服或少女系連衣裙,有時和朋友一起去參拜神社寺廟,分享美食和甜品。
「聽語言學校的老師說,她是非常enjoy(享受)自己在日本的生活的。」據阿古智子了解,三月底,參加完語言學校的畢業典禮,唐正琪和關係最好的女同學計劃了一趟畢業旅行。她們去了茨城縣爬山,還在偕樂園賞櫻。唐正琪的微信朋友圈封面,亦是一張她手捧櫻花的背影照片。
在採訪過程中,我再三托人尋找和聯繫與唐正琪年齡相近的友人,希望更多了解她生活日常的一面,然而並不順利。韓呈祥告訴我,有位久未聯絡的前同事,當年因為「腐女」同好與唐正琪走得較近,(他還記得「小唐」喜歡畫的美少女系卡通畫,貼在辦公室的牆上)但在程淵受當局打擊入獄的陰影下,不好意思為此去打擾人家。在東京生活的一位記者朋友則說,她也做過類似努力,但發現自日語學校畢業後,唐正琪的同學們已經各奔東西,聯繫不上。
原本阿古智子已經跟她說好,新的一年可以幫她一起準備申請文書、面試練習等,唐正琪約定過來的時間是五月初。然而,四月底,阿古智子先接到了唐吉田的電話,說女兒生病已經失聯幾天,拜託她去家裡看看。憑藉門下通風口的熱氣,阿古智子和求援而來的警察確認她在屋內,持續呼喚了一個多小時,終於聽到琪琪微弱的聲音,按照指示的位置拿到鑰匙。進門後,只見她躺倒在地,緊急叫了救護車。
阿古智子事後了解,原來至少兩周前,唐正琪就開始受到頭痛困擾。她以為是感冒症狀,去了三家醫院檢查都排除了新冠感染,直到第四家醫院初步診斷懷疑是肺結核——很難說這和她父親患有肺結核是否有關聯。還沒來得及做詳細檢查,發着燒的她就突然倒在住處,陷入半昏迷狀態。
阿古智子回憶,琪琪在救護車上恢復了一些意識,說頭痛得受不了。「我真的很想問她,為什麼不跟我們聯繫,只想着要自己解決。我猜可能是她擔心新冠肺炎傳染,不想給別人添麻煩。」疫情期間,許多醫院床位不夠,輾轉幾個小時,阿古智子終於聯繫上聖路加國際醫院,醫院表示願意接收。
唐正琪凌晨1點入院,阿古智子到6點才離開,不久她收到了唐正琪充滿關懷的語音留言,「抱歉阿姨,昨天你沒有睡嗎,你要好好休息啊。」阿古智子沒有料到,四五天後琪琪就失去了意識,做完手術,醫生判斷她醒來的幾率渺茫。
聖路加國際醫院是東京頂尖的綜合醫院,被視作「日本皇室御用醫院」,而且由於天主教背景,對貧困家庭素有醫療費減免政策。得知唐正琪父親的狀況,加上媒體的大量跟進報道,該醫院主動免去了唐正琪大部分的醫療費用,在治療上也並不吝惜輸血、營養等補給。
唐正琪母親劉鳳嵐趕來日本後,阿古智子一直充當着她和醫院之間的翻譯和中間溝通人,記下的琪琪住院醫療筆記高達100多頁。她時而還要面對一位絕望的母親裹挾着陰謀論的質疑和怒火——因為原本就反對女兒留學,強烈的愧疚悔恨與其對日本的仇視交織在一起。朋友們私下分享了一些信息表明,國內國保部門一直對劉鳳嵐的生活保持一定程度的介入。
「琪琪的狀態和腦死亡差不多,醫生說還有一點點腦電波,但很微弱。」阿古智子說,如果換做是她,她會選擇拒絕延命治療的「尊嚴死」,可惜琪琪並沒有在生前留下個人自主意願的聲明。她的父母則有着強烈的治療願望,選擇上人工呼吸機。母親尤其抱着她仍能醒過來的決心,不顧醫護反對,堅持從國內進口中藥為她私自治療。
一年半後,2022年10月,病情相對穩定的唐正琪出院回到位於葛飾區的寓所。來自人權團體和教會的愛心人士不時前來探望。許多人都提到房間的狹小擁擠,瀰漫着濃濃的中藥味,安靜時還能聽到琪琪非常沉重的呼吸聲。日本政府提供康復護理服務,每天五位護工輪流上門為琪琪按摩、做復健。但這些無法抵消母親日夜的操勞、擔憂和孤獨。
關注婦女權益的黃思敏律師向「WOMEN我們」表示,她不願將人權律師家屬看作一種「附帶的悲劇」。「在過去的公共敘事裡,他們往往是抗爭中的『犧牲品』,或是次要的『故事線』。人權捍衛者把抗爭策略和目標放在自己覺得重要、宏大的東西上,而家屬受到的影響、在社運中的參與,從來都很少被談及。」
「但是我們所追求的公正,跟具體的人和具體的關係是分不開的。這些在我們過去的論述或生活經驗里,好像是被嚴重弱化了的。」黃思敏反問道,「我們在追求一個什麼樣的理想和社會,如果是犧牲周圍的人,關係中同樣存在壓迫、歧視和暴力,你怎麼能用平等、尊重、非暴力的方式推動社會運動、聯結更多的人?這兩者是相悖的。」她認為,改變應該從正視家人的處境和感受開始。
「看見一個受苦的靈魂」
在知天命的年紀,女兒遭遇飛來橫禍,唐吉田此時想要更多背負起父親的責任卻不可得。據阿古智子透露,在痛苦中,成為基督徒的唐吉田每天為女兒禱告。他還錄下很多給女兒聽的音頻,除了朗誦詩歌、唱家鄉歌謠、講她兒時的趣事,也飽含對過往的追憶和懺悔,「主要是她小時候經常在外地工作,沒有給她很多關愛,讓她很孤獨,沒有給她很好的學習環境這些。」
這樣堅持了兩三個月,劉鳳嵐不太樂意繼續播放他的錄音。他轉而拜託朋友們幫忙。有時朋友好心轉告,看到琪琪聽完視頻,有些面部反應,但醫生認為這只是不自主的生理現象而已。
事發的頭兩個月,唐吉田曾不斷努力爭取出境探視。他從北京飛到福州嘗試轉機,被警察攔下,口頭告知限制其出境的依據是出入境管理法,涉及「可能危害國家安全和利益」。此後他數次向北京公安局政府信訪、甚至給彭麗媛寫信,迎來的卻是進一步剝奪人身自由。
2021年12月10日,在前往歐盟舉辦的國際人權日活動途中,唐吉田「被失蹤」,半年後才傳出從北京轉往老家「指定監視居住」。2023年2月至11月,他曾短暫恢復自由活動,此後依舊回到國保控制之下,被沒收手機,只允許在特定時間與前妻交流女兒病情。
今年2月20日,阿古智子通過微信詢問唐吉田是否已獲知琪琪去世的消息,對方說知道,但「現在不方便」,要求琪琪媽媽和他直接聯繫。之後她還問他是否想讓她替他在葬禮上說幾句話,再無回復。阿古智子認為,這意味着國保控制着他,彼此不敢多言。至今,唐吉田仍處於失聯狀態。
「真正的國家安全應該要考慮每個國民的幸福,我很想聽聽中國政府對『國家安全』的解釋,我真得不懂。」阿古智子感慨,自己也是一個母親,很難想象同樣的遭遇發生在自己身上會如何。她曾多次參與並發起聯署,呼籲中國政府允許唐吉田出境探望女兒,還曾帶着徵集的聯名信只身前往中國駐日本大使館,但無人簽收。
「WOMEN我們」了解到,在安排唐正琪後事的過程中,有一種意見是希望將葬禮儘量延遲至「全國兩會」後,希望增加爭取唐吉田成功出境的機率,但很快被否決。劉鳳嵐顯然等不起了,她無時無刻不想早一點帶着女兒的骨灰回國。據主持唐正琪告別禮拜儀式的喻冬牧師透露,劉鳳嵐同樣拒絕了在葬禮上加入「追憶故人」的環節,而是按照完整的基督教追思禮拜的形式進行,具體原因不明。
3月4日至11日的「全國兩會」會期及其前後,歷來是中國各地全面維穩的「高壓期」。如果說,國保想要控制唐正琪去世引發國際負面輿情,由於唐吉田的「完全隱形」,他們至少成功了一半。
2021年,經一位香港的基督教傳道人介紹,喻冬認識了劉鳳嵐,最初每周兩次去醫院陪伴她,為這對母女送去福音和安慰。
喻冬牧師說,他大概知道唐吉田在人權方面的工作,但和他幾乎沒有直接交流,因此在儀式開場的講道中並未特別提及他。「我們看重的是(琪琪)她個人的靈魂,這也是主所寶貴的;我看到一個受苦的孩子,還有一個需要幫助的媽媽,這是我做這些事的出發點。」他講述的是親口聽母親描摹的唐正琪,「一個很乖巧懂事又溫柔的女孩子,從來沒有和人吵過架或者拌過嘴」。
「人有一次生,也有一次死。這個事實,已讓我們從唐正琪姊妹來看見,並得到證明,」,喻冬牧師在告別禮拜上講道,「她比我們先經過死亡的關頭,到永遠安息之處。從今以後,世界黑暗的權勢不再壓迫她,一切的痛苦也不再攪擾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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