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2月20日,唐正琪于日本东京去世,享年27岁。在生前身后的报道里,她似乎一直只是“人权律师的女儿”。
在她短促的人生里,父亲唐吉田确实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因为是他的女儿,唐正琪被迫失学,在公益机构里长大,从未有过一个正常的童年。也正因如此,她窥见了一个名为“公民社会”的世界。
像父亲那样,为了捍卫人权,搭上个人自由和身心健康?还是满足母亲的期盼,两耳不闻窗外事,甘于安稳却平庸的人生?摆在年轻的唐正琪面前的两条路,在当今中国根本上无法调和与兼容。
身为人权律师的女儿,意味着儿时的家庭创伤、被剥夺的教育机会,却也可能是另一个对她开放的世界的“捷径”。但她决绝地舍弃这一标签,一心想靠自己的努力赢得认可,按照自己的意愿把自己重新“养育”一遍。2019年,她远赴日本,打工,申请大学,跟朋友看樱花,过得拮据却快乐,探索既能有正常私人生活,也能参与公共的路径。
然而,突如其来的疾病,让唐正琪的第三条“中间道路”戛然而止,她丧失了自由意志和话语权,重新跌落回属于“人权律师的女儿”的宿命。生死之间,皆躲不过披着“国家安全”之名的魅影纠缠。
“主啊,你知我无良友像你,天堂若非我家,我必流离无依……”在一片唱诗和祷告声中,27岁的唐正琪(小名:琪琪,キキ)走完了在日本东京求学的最后一站。
3月2日上午,近50位各界人士参加了唐正琪的告别礼拜仪式。他们主要是她的父亲唐吉田的朋友、关心中国人权的在日华人、媒体人等。事后媒体报道多聚焦于唐吉田终究未获准出境办理女儿丧事、甚至再度在国保控制下失联,理由是“可能危害国家安全和利益”,人权律师团体持续呼吁的努力付诸东流。
十天前的2月20日,唐正琪在感冒发烧三天后患肺炎去世。在许多人眼中,这不啻为一种“解脱”。此前长达近三年时间,因肺结核引发的脑膜炎,她始终处于深度昏迷中,依靠人工呼吸机维持生命。从老家吉林赶来照料的母亲刘凤岚,几乎寸步不离,和她一起困在不到20平米的一室户里。
“琪琪是整个事件中最悲惨的人,从小没有受到很好的照养,刚要独立开始新生活就病倒了……”一位曾去探望过唐正琪的中国民间人士记得见过一张照片,病榻上的她因长期插管,面目已经变形,身上却还铺着写有倡导标语的横幅,这让他心里很不是滋味,“除了‘人权律师女儿’之外,有多少人在意她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女孩子,有着怎样的梦想吗?”
倔强的中国留学生
举行葬礼的殡仪馆靠近御花茶屋站。据传,幕府时期的一位将军因打猎时胃痛在此休息,受到茶屋老板的女儿悉心照料后痊愈,便以她的名字“花”将茶屋更名。葬礼上,唐正琪生前在日语学校的同窗友人未见出席,只有班主任老师来到葬礼现场,对于未能帮助她圆大学梦深表遗憾。
经过两年学习,唐正琪通过了日语N1(最高等级)考试,但申请东洋大学却遗憾落榜。2021年4月,在单人公寓里倒下之前,她已经在另一所专门学校(职业教育和技能培训机构)就读,就此解决了签证问题,准备再次申请。
在首次大学申请的志愿书中,唐正琪写道,她从网络新闻获知有支援未成年人上学的NGO存在,但做了各种调查研究后发现,大部分援助都针对男孩,即使是接受支援的家庭,也都优先给男孩,甚至把女儿拿到的支援金全部拿给儿子。
“如果能够学习,女孩也可以改变自己的命运。从贫困和家庭歧视中逃脱,她们的人生肯定可以发生改变。”唐正琪称,她梦想在将来成立一家专门支援女孩上学的NGO。因此,她希望进入大学后能够进行三个方面的系统学习:
一是社会学相关知识,比如不让孩子接受教育,是否和地区独特的文化环境有关,家庭内部成员之间如何互相影响,包括家族中女性是否有工作会对家庭有怎样的影响等;二是社会调查方法和数据分析,她特别提到想增进自己与他人交流的能力;三是心理学相关知识,以改善失学女孩的心理状态,“因为家庭原因而没有办法上学的女生们,她们心里面会面临很强的压力,我认为她们陷入了没有希望的状态。我想要给她们勇气,想要给她们援助,想要让她们可以去学校。”
据《端传媒》此前报道,唐正琪对性别平等的活动特别感兴趣。她曾和父亲唐吉田谈论,自己感受到日本男权社会色彩太浓,女性话语权很少,包括课上女老师的评论从男性视角出发,她对此特别提出了不同意见。
唐正琪出事后,在日中国留学生海月在媒体上读到上述志愿书,长叹了一口气。比起非名校不考的留学生,海月认为唐正琪在择校方面相当务实,无奈“这份志愿书写得太普通了”,她似乎刻意回避了一部分的自己独特而重要的经历,反而就像普通城市中产孩子写出来的文书那样“看起来太‘漂亮空洞’,也太‘事不关己’”,“否则或许她能进更好的学校。”
东京大学教授阿古智子与唐吉田是旧识。她长期使用社会学方法研究现代中国问题,在此过程中与中国人权律师及其家人保持密切互动。因此,女儿要来日本留学,唐吉田便拜托阿古帮忙照顾。然而,唐正琪到东京后,长达半年时间一直没来见她,令他们一度感到担心。为了减小她的经济压力,阿古智子还曾几次邀请“琪琪”到家里来免费借住,也都被她一一婉拒,“没关系,我可以自己解决。”
阿古智子家是一座三层独栋住宅,地处东京繁华的城市中心,装修雅致而充满人文气息。时常有中国访客在此借住或聚会,其中不乏受打压的其他人权律师的孩子,每每围绕人权、国际关系、社会问题等,展开批判性的交流。唐正琪也很愿意参与和中国问题相关的讨论,不过她经常推说“很忙”不能来,在人群中话也不多,没有给阿古智子留下深刻印象。较为特别的是,唐正琪是少有的更愿意用日语而非中文直接与她对话的中国人。
2020年11月,唐正琪最后一次来到阿古智子家吃饭,这也是两人唯一一次面对面单独交流。阿古智子向“WOMEN我们”回忆,当时唐正琪讲起,同在麦当劳店打工的一个女孩自杀未遂,手上还能看到伤痕,她略带批评的口吻谈道,“像这样自己伤害自己很傻,(导致)工作效率也很低。”
阿古智子随即开导她:每个人都有特殊的成长背景,家庭、生活环境不好,没有条件学习,不能说是“傻”。她顺势提起唐正琪的大学志愿,建议她学习心理学,更多理解别人的心理状态。“我记得那一天她表现得非常理解,还说‘下个月还想到你家,跟你一起聊天’,好像很开心的样子。”阿古智子说。后来她果真听取了这一建议,修改了志愿书。
唐正琪租住的葛饰区,位于东京都市圈边缘,房租相对较低。不到20平米的一居室,月租约6万日元,加上水电、网络费用,折合近四千元人民币。海月前去探望时注意到,这个公寓楼很新,有自动门锁,一楼就是以物美价廉著称的日本业务超市,附近还有沿河的公园,“是便宜的房子中比较好的。”这让她感到,唐正琪颇有自己的主见和眼光。
但这还是给她带来较大的经济负担。当初她不顾母亲极力反对留学,单方面断绝来往,除了此前自己工作积攒的一点积蓄,只能靠窘境中的父亲东拼西凑供她留学——考学失利后还要“复读”一年,只会让她压力更大。周末她去麦当劳打工,时薪折合人民币70元左右,按照在日留学生每周20小时的打工时间限额,月薪顶多5600元,只能覆盖她的开销不足六成,更何况疫情期间工作时长只会缩水。
据阿古智子了解,即便在这样的情况下,母亲托赴日的朋友给她带来钱和礼物,她愣是拒绝会面。因为学习成绩不错,后来她获得了学校每月人民币两千元左右的奖学金,经济困难才稍微缓解。不过,她身后还是留下了一笔数额不大的网贷。
“她在日本时一直很低调,国内的政治迫害还伸不到她身上来,”海月认为,唐正琪的遭遇更像是许多中国穷留学生的典型困境:“省吃俭用”地过日子,“穷忙”之下更没有时间精力社交。她猜测,唐正琪后来之所以发病如此险恶,可能跟营养不良、睡眠不足导致免疫力差有关,加上缺少家人支持,又不愿和朋友商量、求助,这才延误了治疗。
阿古智子说,日语学校的班主任也曾评价,“琪琪的性格是比较顽固的。”老师曾建议,提前和她一起练习模拟面试,她不太接受,自认为报考的学校比较简单,有信心通过。等到真正面试时,她却发挥失利,说不出话来。
另一方面,也有时运不济的原因。阿古智子曾在社交媒体撰文指出,近年来,在日本文部科学省的指导下,日本的大学不得不严格限制招生名额,导致进入大学变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困难。很多大学对英语成绩也有了较高要求,无怪乎老师要求唐正琪重点关注英语,她的房间里也被发现有许多英文教辅书。
“我觉得琪琪自己也有一些心理问题。她比较自立,是不想靠别人的那种孩子,否则她完全可以放松一些,但是很可惜……”阿古智子感慨,“这是因为小时候的环境造成的,还是她的个性使然,我也搞不清楚。”
被“监护”在公益机构的“小大人”
事实上,唐正琪就是曾因家庭原因失学的女孩中的一员。从她九岁那年起,父亲唐吉田辞去吉林延边州检察院的公职后,辗转深圳、北京、安徽等地做律师,陆续代理征地强拆、上访、三聚氰胺“毒奶粉”受害者、法轮功学员等维权案件,唐正琪也曾短暂地随迁到深圳上小学;待到十五岁时,她不得不离开传统学校教育的轨道,时值2012年年初,唐吉田因“茉莉花事件”被北京警方非法拘禁近一个月,受尽折磨,染上肺结核。
那几年里,公民社会方兴未艾,唐吉田频频越过“红线”:例如,2008年推动北京市律师协会直选,签署《零八宪章》,后来他因退庭抗议风波被“清算”,于2010年被吊销律师执业执照。当年,他依旧活跃于农村土地维权、批判重庆打黑、反酷刑等公共行动和倡议。也是这一年,因为对事业发展的分歧,他和妻子在起初瞒着女儿的情况下离婚——此前他已经结交了同在维权圈的新女友。
刘凤岚曾向阿古智子诉苦,刚结婚时,唐吉田曾因为看到她和别的男人说话而动手打她,后来他经常被警察跟踪骚扰,国保还会上门核实他的行踪,令她和女儿紧张不已。在这样的高压氛围下,母女俩的关系也伴随着控制、冲突和暴力。
据《端传媒》此前报道援引唐吉田朋友的说法,由于父亲受当局打压,唐正琪在学校被区别对待,父亲也不希望她接受“洗脑教育”,“就这样失学了。”
曾在南京民间公益组织“天下公”工作的何佳告诉“WOMEN我们”,人权律师子女的受教育权屡屡受到侵犯,比如“709律师”王全璋、李和平的子女都曾遭遇逼迁、被学校拒绝入学或被迫休学。“有的当地国保也会和老师打招呼,偷偷告诉其他老师同学,孤立人权律师的孩子。”2013年下旬,何佳曾和唐正琪有过几个月的短暂相处,她回忆,“小唐具体在学校有什么遭遇,她没怎么跟我们说。”
印象最深的是冬天的某个傍晚,唐正琪跟着她回住处借书看,两人一起坐在床边,聊了很多。何佳依稀记得可能推荐了当时畅销的某些公知著作,其中还有一本有许多动植物插图的航海日志,她俩都觉得很有趣。“小唐”慢慢讲起小时候一些不太愉快的记忆,还说“你要是我的妈妈就好了”。
那一刻,何佳仿佛看到“小小的她在东北的雪地里无助地哭”,“当时我正怀着我的女儿,听到这句话很讶异,也很心疼,却不知怎么回应……也因为这次长谈,我从没觉得小唐叛逆,一直觉得她挺懂事的,有些超出她年龄的成熟,还有一些荒凉和孤独。”
得知“小唐”病逝后,何佳近日在社交媒体上撰文怀念她,遗憾那晚没有好好抱抱她,夸赞她把自己照顾得很好,“养育小孩这些年,我才能更知道当时的小唐有多不容易。她是很需要爱和关心的孩子,但可能知道要得到这些并不容易,就装着什么都不在乎,甚至还故意表现出一些淡漠。”
何佳的丈夫韩呈祥比她早两年在“天下公”工作,那时“小唐”就已经在了。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没弄明白“小唐”在机构的“定位”,坦言“超出了自己当时的认知”。
当年她不过十五六岁,“不大不小的年龄”,却有自己的“工位”。她做的是类似行政助理的工作,每个月拿800元志愿者补贴,也时常去机构主办的培训和外展活动上帮忙。同时她也在上日语培训,包括程渊在内的机构负责人则像是“实质的监护人”,每两周约她谈一次,抓她的学习进度。“有时候他们说她,学得怎么样了,为什么没去上课,她就和正常青春期的叛逆小孩一样,会回怼‘家长’。但其实私下她是感激他们的,亲口说过他们都是很好的人。”
韩呈祥逐渐得知“老唐”的遭遇后,依旧不理解他为何要把孩子“托养”在机构,“毕竟我们在工作,大多都是男士,照顾起来也不方便。”而据何佳所知,唐正琪并非孤例,同期还有另一个人权律师未成年的儿子托养在其他机构。家长们的目的相似,让孩子在机构接受锻炼作为“过渡”,学好外语后就出国留学,“可能也是有前人趟出过这样一条路”。
在他们眼中,唐正琪很多时候表现得像个“小大人”。韩呈祥还记得,有个“文艺青年”气质的实习生曾说,自己想一直实习、不想做全职,这样更少受到束缚,唐正琪直白地说他这样想“”太幼稚”。某天韩呈祥和妻子发生争吵,唐正琪还来劝他,不能跟女生这么说话,而是应该怎么怎么样,给他出主意。
她对时局显然也有自己的看法。父亲患肺结核后一直吃药,何佳问过她,是否有免费药物可用,她答说政府给的药效果都不好,还评价了医疗体系的种种弊端,“小小年纪有那样的见地很厉害。”
在“天下公”的两年,唐正琪对权利倡导耳濡目染。女权行动派最早发起的“占领男厕所”行动,艾滋感染者马治发发起的“全国艾滋反歧视街头征集握手拥抱”,她都有所响应和参与。“当时她年纪小,思想比较开放,接触了很多公益圈的各种人和活动。对于这些活动,如果能参加的,她都愿意参加。”韩呈祥说。
与之相对,她也将公益机构艰难的生存状况看在眼里。有一次,“天下公”组织艾滋、妇女平权相关议题法律研讨会时,场地酒店因苏州公安维稳施压、临时毁约,“天下公”坚持将该酒店告上法庭,还对外公开了法院对公安的庭审记录。唐正琪不止一次向身边人讲过,“要好好学习,将来多赚钱捐给机构”。
韩呈祥于2013年下旬离开“天下公”,再次听到唐正琪的消息已是她病危之际。他一直以为,离开机构后的唐正琪早已赴日留学。然而,这个计划不知何故中断。从表面的时间记录上看,2014年3月,唐吉田因“建三江事件”被行政拘留,期间还被国保殴打至肋骨断裂,并确诊腰椎结核。
据《端传媒》报道,他们一家三口曾赴香港给唐吉田看病,在深圳罗湖口岸,母女俩已经通关,只有唐吉田被警察拦下。唐正琪抓拍了照片,边检警察发现后强行要求她删除,冲过去一下扑倒了她,手机也甩了出去。在唐吉田的记忆中,女儿刺耳的尖叫声,持续回荡在罗湖口岸大厅。
据何佳夫妇描述,青春期的唐正琪对父亲态度矛盾,会用“不太在乎又带着几分骄傲”的语气评价他所做的事。一方面,她认同父亲的人权事业;另一方面,父亲偶尔来南京看她,带她参加朋友们的饭局,她回来后也会嚷嚷“无聊”,对他们席上经常高谈阔论自由民主感到不耐烦。在得知何佳怀孕后,唐正琪更是私下劝诫韩呈祥,“你以后不要去当人权律师”。
2015年“709大抓捕”发生后,人权律师成为高危职业。那几年,唐正琪走上了母亲为她指定的道路:去广东读职高,获得珠宝鉴定师资格,以此为职业工作了几年。在母亲心目中,回老家跟着她做生意,有一套写她名字的小产权房,结婚、生子,陪伴家人左右,就是最安稳幸福的人生。
漫长的告别
但受过新生的公民社会和女权意识的洗礼,唐正琪终究不甘心如此被“安排”的命运。2019年,在父亲的支持下,她重拾起日本留学梦。在东京的两年多,或许是她精神上最为自由舒展的日子。身边几乎没有人知道她的家庭背景。在忙碌的考学和打工之外,她像儿时一样钟情于日本漫画和小说,换穿各种造型的JK制服或少女系连衣裙,有时和朋友一起去参拜神社寺庙,分享美食和甜品。
“听语言学校的老师说,她是非常enjoy(享受)自己在日本的生活的。”据阿古智子了解,三月底,参加完语言学校的毕业典礼,唐正琪和关系最好的女同学计划了一趟毕业旅行。她们去了茨城县爬山,还在偕乐园赏樱。唐正琪的微信朋友圈封面,亦是一张她手捧樱花的背影照片。
在采访过程中,我再三托人寻找和联系与唐正琪年龄相近的友人,希望更多了解她生活日常的一面,然而并不顺利。韩呈祥告诉我,有位久未联络的前同事,当年因为“腐女”同好与唐正琪走得较近,(他还记得“小唐”喜欢画的美少女系卡通画,贴在办公室的墙上)但在程渊受当局打击入狱的阴影下,不好意思为此去打扰人家。在东京生活的一位记者朋友则说,她也做过类似努力,但发现自日语学校毕业后,唐正琪的同学们已经各奔东西,联系不上。
原本阿古智子已经跟她说好,新的一年可以帮她一起准备申请文书、面试练习等,唐正琪约定过来的时间是五月初。然而,四月底,阿古智子先接到了唐吉田的电话,说女儿生病已经失联几天,拜托她去家里看看。凭借门下通风口的热气,阿古智子和求援而来的警察确认她在屋内,持续呼唤了一个多小时,终于听到琪琪微弱的声音,按照指示的位置拿到钥匙。进门后,只见她躺倒在地,紧急叫了救护车。
阿古智子事后了解,原来至少两周前,唐正琪就开始受到头痛困扰。她以为是感冒症状,去了三家医院检查都排除了新冠感染,直到第四家医院初步诊断怀疑是肺结核——很难说这和她父亲患有肺结核是否有关联。还没来得及做详细检查,发着烧的她就突然倒在住处,陷入半昏迷状态。
阿古智子回忆,琪琪在救护车上恢复了一些意识,说头痛得受不了。“我真的很想问她,为什么不跟我们联系,只想着要自己解决。我猜可能是她担心新冠肺炎传染,不想给别人添麻烦。”疫情期间,许多医院床位不够,辗转几个小时,阿古智子终于联系上圣路加国际医院,医院表示愿意接收。
唐正琪凌晨1点入院,阿古智子到6点才离开,不久她收到了唐正琪充满关怀的语音留言,“抱歉阿姨,昨天你没有睡吗,你要好好休息啊。”阿古智子没有料到,四五天后琪琪就失去了意识,做完手术,医生判断她醒来的几率渺茫。
圣路加国际医院是东京顶尖的综合医院,被视作“日本皇室御用医院”,而且由于天主教背景,对贫困家庭素有医疗费减免政策。得知唐正琪父亲的状况,加上媒体的大量跟进报道,该医院主动免去了唐正琪大部分的医疗费用,在治疗上也并不吝惜输血、营养等补给。
唐正琪母亲刘凤岚赶来日本后,阿古智子一直充当着她和医院之间的翻译和中间沟通人,记下的琪琪住院医疗笔记高达100多页。她时而还要面对一位绝望的母亲裹挟着阴谋论的质疑和怒火——因为原本就反对女儿留学,强烈的愧疚悔恨与其对日本的仇视交织在一起。朋友们私下分享了一些信息表明,国内国保部门一直对刘凤岚的生活保持一定程度的介入。
“琪琪的状态和脑死亡差不多,医生说还有一点点脑电波,但很微弱。”阿古智子说,如果换做是她,她会选择拒绝延命治疗的“尊严死”,可惜琪琪并没有在生前留下个人自主意愿的声明。她的父母则有着强烈的治疗愿望,选择上人工呼吸机。母亲尤其抱着她仍能醒过来的决心,不顾医护反对,坚持从国内进口中药为她私自治疗。
一年半后,2022年10月,病情相对稳定的唐正琪出院回到位于葛饰区的寓所。来自人权团体和教会的爱心人士不时前来探望。许多人都提到房间的狭小拥挤,弥漫着浓浓的中药味,安静时还能听到琪琪非常沉重的呼吸声。日本政府提供康复护理服务,每天五位护工轮流上门为琪琪按摩、做复健。但这些无法抵消母亲日夜的操劳、担忧和孤独。
关注妇女权益的黄思敏律师向“WOMEN我们”表示,她不愿将人权律师家属看作一种“附带的悲剧”。“在过去的公共叙事里,他们往往是抗争中的‘牺牲品’,或是次要的‘故事线’。人权捍卫者把抗争策略和目标放在自己觉得重要、宏大的东西上,而家属受到的影响、在社运中的参与,从来都很少被谈及。”
“但是我们所追求的公正,跟具体的人和具体的关系是分不开的。这些在我们过去的论述或生活经验里,好像是被严重弱化了的。”黄思敏反问道,“我们在追求一个什么样的理想和社会,如果是牺牲周围的人,关系中同样存在压迫、歧视和暴力,你怎么能用平等、尊重、非暴力的方式推动社会运动、联结更多的人?这两者是相悖的。”她认为,改变应该从正视家人的处境和感受开始。
“看见一个受苦的灵魂”
在知天命的年纪,女儿遭遇飞来横祸,唐吉田此时想要更多背负起父亲的责任却不可得。据阿古智子透露,在痛苦中,成为基督徒的唐吉田每天为女儿祷告。他还录下很多给女儿听的音频,除了朗诵诗歌、唱家乡歌谣、讲她儿时的趣事,也饱含对过往的追忆和忏悔,“主要是她小时候经常在外地工作,没有给她很多关爱,让她很孤独,没有给她很好的学习环境这些。”
这样坚持了两三个月,刘凤岚不太乐意继续播放他的录音。他转而拜托朋友们帮忙。有时朋友好心转告,看到琪琪听完视频,有些面部反应,但医生认为这只是不自主的生理现象而已。
事发的头两个月,唐吉田曾不断努力争取出境探视。他从北京飞到福州尝试转机,被警察拦下,口头告知限制其出境的依据是出入境管理法,涉及“可能危害国家安全和利益”。此后他数次向北京公安局政府信访、甚至给彭丽媛写信,迎来的却是进一步剥夺人身自由。
2021年12月10日,在前往欧盟举办的国际人权日活动途中,唐吉田“被失踪”,半年后才传出从北京转往老家“指定监视居住”。2023年2月至11月,他曾短暂恢复自由活动,此后依旧回到国保控制之下,被没收手机,只允许在特定时间与前妻交流女儿病情。
今年2月20日,阿古智子通过微信询问唐吉田是否已获知琪琪去世的消息,对方说知道,但“现在不方便”,要求琪琪妈妈和他直接联系。之后她还问他是否想让她替他在葬礼上说几句话,再无回复。阿古智子认为,这意味着国保控制着他,彼此不敢多言。至今,唐吉田仍处于失联状态。
“真正的国家安全应该要考虑每个国民的幸福,我很想听听中国政府对‘国家安全’的解释,我真得不懂。”阿古智子感慨,自己也是一个母亲,很难想象同样的遭遇发生在自己身上会如何。她曾多次参与并发起联署,呼吁中国政府允许唐吉田出境探望女儿,还曾带着征集的联名信只身前往中国驻日本大使馆,但无人签收。
“WOMEN我们”了解到,在安排唐正琪后事的过程中,有一种意见是希望将葬礼尽量延迟至“全国两会”后,希望增加争取唐吉田成功出境的机率,但很快被否决。刘凤岚显然等不起了,她无时无刻不想早一点带着女儿的骨灰回国。据主持唐正琪告别礼拜仪式的喻冬牧师透露,刘凤岚同样拒绝了在葬礼上加入“追忆故人”的环节,而是按照完整的基督教追思礼拜的形式进行,具体原因不明。
3月4日至11日的“全国两会”会期及其前后,历来是中国各地全面维稳的“高压期”。如果说,国保想要控制唐正琪去世引发国际负面舆情,由于唐吉田的“完全隐形”,他们至少成功了一半。
2021年,经一位香港的基督教传道人介绍,喻冬认识了刘凤岚,最初每周两次去医院陪伴她,为这对母女送去福音和安慰。
喻冬牧师说,他大概知道唐吉田在人权方面的工作,但和他几乎没有直接交流,因此在仪式开场的讲道中并未特别提及他。“我们看重的是(琪琪)她个人的灵魂,这也是主所宝贵的;我看到一个受苦的孩子,还有一个需要帮助的妈妈,这是我做这些事的出发点。”他讲述的是亲口听母亲描摹的唐正琪,“一个很乖巧懂事又温柔的女孩子,从来没有和人吵过架或者拌过嘴”。
“人有一次生,也有一次死。这个事实,已让我们从唐正琪姊妹来看见,并得到证明,”,喻冬牧师在告别礼拜上讲道,“她比我们先经过死亡的关头,到永远安息之处。从今以后,世界黑暗的权势不再压迫她,一切的痛苦也不再搅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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