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都不能少

湖南省婁底市雙峰縣甘棠鎮有所鄉村小學,快要「倒閉」了;有個班只有三個學生,後來變成兩個,有一天只剩一個。在這裡,我見到了一位22歲的年輕女教師,一群真實的留守兒童。我覺得自己感受到了一些珍貴的東西。也許是一種鬆弛的、不必那麼秩序井然的可愛氛圍——人和人的關係是自然的,還沒有被框定在一個標準化的模版里。也許是一位老師的篤定,與她對孩子們毫無保留的愛。

與所有鄉村學校一樣,這裡同樣要面對一系列鄉村教育的問題,行政的重壓、人員的流動、資源的廢置,以及招生的艱難。我把這一切記錄下來,記錄一種珍貴的東西,在世界上存在的偶然與易碎。

只剩下兩個學生了

胡博文決定轉走後,小朱老師簡直無法相信,她要教的班上只剩下兩個學生了。

2022年9月。一年級入學時,這個班還曾有五個人。2023年3月,第二個學期,一個學生轉走了。2023年9月,第三個學期,一個學生轉走了。今年春天開學時,又一個學生轉走了,班上只剩下兩個學生了。

校長總是隔三差五來關心:五個人教得慣嗎?四個人教得慣嗎?到現在,這個問句已經變成了:兩個人還教得慣嗎?

開學報到的這一天,博文媽媽來學校向小朱老師道別,和她說,因為要轉走,博文在家裡哭了好幾場。開學後不久的一天,一個孩子生病請假了,班上只剩一個孩子了。

只有一個人,就不能上課,因為要等進度。這一天上午,她給僅剩的那個孩子做試卷、講試卷,第五節課,她教他剪紙,第六節課,她給他在電腦上看了一部電影《超能陸戰隊》。

人少有人少的好處,但人少的失落感還是時不時浮現出來。教室後的宣傳欄空空蕩蕩,三個人要畫很多張手抄報,才能填得滿。

有天上數學課,學到統計,小朱老師請喜歡紅色的舉手,2人,喜歡白色的舉手,1人,喜歡黑色的舉手,0人。在這個時刻,她感受到了班裡沒人的荒謬。

開學後不久的一天,小朱老師去中心小學參加教學比賽,又遇到胡博文。大半個月的時間,小男孩看起來已經不像過去那樣熱情。他顯得很害羞,很低落,靠着牆,望着地,所有人都有校服,只有他沒有,格格不入的樣子。小朱老師和他打招呼,說「老師來比賽」,博文紅着臉,輕輕說:「哦。」

「還記得那條魚嗎?它已經發臭了。」

這座學校叫群建學校,建在半山腰,它很新,甚至有些奢侈。因為學校共有兩棟教學樓,一個400米塑膠跑道的標準操場。「很少有村小有兩棟樓」,小朱老師說,「一般的村小只有一棟樓,再加上樓前一點水泥場地。」

在這樣一所擁有兩座教學樓的村小,在冊的學生數量是26名。去年,這個數字還是36。前年,這個數字是48。

其中一座教學樓已經被半廢置。另一座教學樓還在使用,共有兩層,10個人的三年級班、7個人的四年級班和7個人的五年級班都在一樓。兩個人的二年級班在二樓。也就是說,整層樓都屬於他們。這裡是三個人空空蕩蕩的小世界。

小朱老師22歲,總是戴一個毛絨絨的小發卡。她總是站在僅有的兩張課桌的右前方講課,投影壞了,筆記本電腦開着課件,直接擺在兩個孩子桌前。

叫李宇彬的男孩上課和老師互動得很大聲,其實筆記不知道該記哪裡。有時,小朱老師用手在空中虛抓一下,提高音量:「李宇彬,回神了!」

女孩李子琪話少,但每次舉手發言都言簡意賅,準確地給出老師想要的答案。小朱老師提問:「寫幣字需要注意什麼?」小女孩第一次舉手了。「第一撇不要寫成橫。」她仿佛早已揣摩清楚出題人意圖。

教室里不開燈,全靠自然光。由於人少空曠,老師說話擁有天然的擴音效果。有時,遠處會傳來辦喪事的爆竹聲,噼里啪啦震耳欲聾,仿佛永遠也炸不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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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課了,廣播中傳來一個清脆的女聲:「陽光大課間開始啦。每天鍛煉一小時,健康生活一輩子。讓我們在歡快的音樂聲中,做陽光少年,展自我風采!」

實際上,這所學校一天中的每條鈴聲都伴隨着一條溫馨的小貼士,比如上課鈴是:「上課時間到啦,學文化知識,做先鋒少年,現在快回到教室吧!」下課鈴是:「下課時間到了,讓我們走出教室,聽聽花開的聲音,呼吸新鮮的空氣吧!」

兩個孩子站起來,在門口,男孩領頭,轉身對向身後的隊伍,這條隊伍只有女孩孤零零一人。男孩大聲說:「立正!抬頭挺胸!走!」然後兩人就秩序井然地跑出了教室。

全校26個孩子在操場上列成低矮的方陣,稀稀落落的麥田地,幾株麥子風一吹就東倒西歪。跳完正常的廣播體操,他們跳的是《小跳蛙》《天天向上》《三字經》三套兒童操,異常可愛的音樂和鼓點中,動作被他們做得七扭八歪。

這些操也是小朱老師教的,「剛教會的時候還挺整齊的,一個寒假回來就變成這樣了」。終於有一天,校長看不下去了,操着一口濃重的方言,把東倒西歪的學生們留下來痛批了一頓。

第三節課通常是數學,走進教室的還是小朱老師,這堂課講平移和旋轉。即使只有兩個學生,這堂課仍然需要互動引入。「教室里有沒有平移現象呢?」小朱老師問。「風扇。」宇彬說。「風扇是轉動的。」小朱老師說,「看看我們教室四周,就在我眼前了。」「窗戶。」宇彬終於答出了正確答案。「對啦,我們推拉窗戶的時候就是一種平移現象。」

從第四節課開始,內容變得輕鬆。小朱老師包班,除了教語文數學兩門主課,還要教美術、音樂、科學、道法(道德與法治)、體育、勞動、閱讀七門副課。

勞動課通常是兩個孩子最喜歡的,除了基礎的打掃衛生,他們還可以到小菜園種菜,有時可以自己從家裡帶雞蛋,跟着小朱老師自己炒一碗香噴噴的蛋炒飯。

一節體育課,三個人來到操場上,陽光晃眼。小朱老師指揮兩人做一些小遊戲,譬如企鵝走、青蛙跳,又或是在操場中心的圓圈中,一個人閉着眼睛抓人,另兩人單腳跳而不能跳出圓心。這個遊戲很快以宇彬勝利而告終。

等到所有遊戲都玩完後,我們一起坐在一口填上的水井邊,看小朱老師用視頻記錄的這幾個孩子的日常。

人多的時候,他們可以玩更多遊戲。在一個視頻里,宇彬、子琪和上學期還在的胡博文一起在玩一個叫「連詞成句」的遊戲。三個人分別說主語、狀語與謂語,連成一個完整的句子。子琪開頭:「朱老師。」博文趴在草地上接:「在天上。」宇彬「呵呵呵呵呵呵」笑了很久:「教同學。」小朱老師說:「我就當你們誇我是仙女了。」

他們創作出來的其他句子還包括:「小明,在媽媽的肚子裡,興高采烈地打擊媽媽的肚子」,「李子萌(子琪的姐姐),在電線杆上,快樂地修電線」,「李弘揚,在地球外面,開心地說我是全世界最帥的!」如今只剩兩個人,連詞成句也很難再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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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一輛餐車蜿蜒地開上了山。放飯時,孩子們一路撒丫子狂奔。食堂在一座廢置的教學樓的一層,由一間空教室改造而成,裡頭放着三張四方形的小桌,這就是26個學生的餐桌。

到了下午,教室里光線越暗。回家前的最後一件事是寫日記,宇彬和子琪的日記本里記着每一天的日常,幾天前,宇彬帶了兩條小魚來學校,放在圖書角,結果「它跳水了」——上課的時候從魚缸(一個透明的塑料罐)里跳了出來,等到三個人發現的時候,它已經「去世了」。他們把魚撈回魚缸里,但魚還是沒有活過來。

又過了兩天,兩個人都在日記里寫了這件大事:「還記得那條魚嗎?它已經發臭了。」小朱老師讓他們趕緊拿到操場上埋了。兩個人捧着魚,拿筆帽挖土,把魚埋了,又用筆帽將土填上了。

有一天,小朱老師布置的日記題目是「假如我是一名老師」,子琪在日記里划水:

「假如我是一名老師,我第一節課要上語文課。第二節課上勞動課。第三節課上數學課。第四節課讓他們自you活動。第五節課上書法課。他們的作業是寫四hang字、一張卷子和一pian寫話。一天就過完了,你們喜歡我這個老師嗎?謝謝大家,謝謝!」小朱老師給她打了個B+。

在一個「我真的很不錯!」的鈴聲中,延時服務開始了。全校集中到一個教室,學生們儘量在這段時間裡寫完所有作業,因為他們回家後通常還有別的活要做。比如,宇彬要幫奶奶干農活做家務,子琪要幫家裡人照顧四歲的弟弟。

超常發揮

算上校長,這座學校一共有六位老師:

小王老師和小杜老師,男,20歲,公費師範生,去年9月畢業來的學校,兩個人自己看着也稚氣未脫,像高中生。

唐老師,女,40多歲,今年2月開學時來的學校。唐老師曾是幼兒園老師,一團和氣,因為幼兒園裁人,她在家賦閒了一年,如今來小學代課。

鄒校長,男,52歲,2022年4月被調來。校長本人也教課,負責四年級數學,他鄉音很重,上課時拉長嗓音,聲如洪鐘,整層樓的每個角落都聽得見。

鄒老師,男,52歲。他是最神秘的是一位中年老師,總是戴頂帽子,帽檐遮住半張臉,不常出現。但我忽然知道,這位神秘男老師其實是上一任校長,因為「個人原因」不想幹了——個人原因其實是太累了,他不想應付上級視察了。

學校教員流動也很快。今年的六位老師里,去年此時就在的只有三位,至於前年此時就在的,就只有那位前任鄒校長了。

小朱老師是所有老師中,唯一一個上課說話不帶一點鄉音、乃至是塑普腔的人。14歲初中畢業後,她在湖南一師讀六年制的公費師範生,畢業後被分配回生源地,按照政策,她必須在這裡呆滿六年。

校長重視小朱老師,「小朱老師的教學在縣裡市里都拿過不少獎的。」剛來學校時,小朱老師還沒有車,有時需要去縣裡開會,從來都是校長充當司機,開車送她去,開多久等多久。

她是這所學校的超常發揮,天生親和,吐字清晰,板書與教案的字跡娟秀,又認真負責。在每天教學工作手冊的作業批改記錄一欄,小朱老師甚至會直接記下「子琪字跡工整」「宇彬詠字寫錯」「宇彬混淆份數與每份數」「思維練習題兩個都對」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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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前讀師範的時候,根本想不到以後要教的班是這樣的。」小朱老師說。在中心校比賽時,面對着滿滿當當的四十多人的班級,她忍不住想,「他們說話的聲音好,大。」

她仍然愛這些孩子,打心底里覺得每個孩子有每個孩子的可愛。學生們也喜歡她,服她管,兩位年輕男老師總是羨慕她不用費很大力氣就能降住學生。幾乎每天,她都能收到孩子們送的禮物。有人沒帶零食,他們還會互相勻一勻,一人一樣送到小朱老師的門口。

有時候,她不太喜歡學生說「裝逼」等網絡流行語,「其實很多小朋友他們都不知道這些髒話是什麼意思」。有一陣,三年級班到處都在說「雞你太美」,她專門到班裡講了一遍這個梗的來源,請學生們把它換成「天呀」「媽呀」。

因為人手不足,小朱老師要承擔的工作量很大。現在小朱老師要負責二年級的包班教學,負責閱讀課(這個縣的特色項目),負責更換課間的鈴聲,負責教學生們大課間操,負責一切與教學有關的事務。

行政事務也都由三位年輕老師承擔。小朱老師負責與教學相關的材料:教學工作,德育工作,文明班級,教研教改,課後服務,雙減五項管理,培優輔潛,控輟保學,一共八冊,每冊都要填充上翔實的內容。

但學生還是一天一天地少下去。去年一年級招生,只招到了兩個人,但學校滿五個學生才能開班。他們只好勸這兩人另覓他處。

群建學校的硬件條件其實很好。2015年,政府撥款400萬,開發了教學樓後的百畝山地,建成操場,2017年,政府又翻新了教學樓的外牆。每間教室都配備了多媒體投影儀,教室地板是橡膠材質的(「中心小學的地板都是水泥的」)。

在那座已經廢棄的教學樓里,曾經有美術教室、科學實驗室,甚至有一個計算機房,可以給學生開設電腦課。至於那些電腦,「現在已經都壞掉了」,前任校長告訴我。

這些硬件設施在招生時都不起作用。去年,小朱老師也參與了招生,到村里挨家挨戶走訪。很多家長第一句話就說:「我們已經決定把孩子送去鎮上了。」

這兩年,隔壁的漣源縣已經開始並校了,並校則需要規劃一條大範圍的校車路線。群建學校所在的雙峰縣還沒有並,所有人都在猜測,這一天將會在什麼時刻到來。

「還是鎮裡好一點」

把孩子轉去鎮上的念頭在朱明花腦海中盤旋有一段時間了。她知道小朱老師認真負責,但到底班上人太少,少了些氛圍。她希望胡博文未來讀鎮上的更好的八中,而不是山上片區的桃林中學。

他們花了半個月的時間,找熟人、托關係,要上面的校長簽字放人,下面的校長簽字接收。除此之外,他們需要去鎮上需要租一間房子,租金4000元一年,加上別的雜七雜八的開支,每年的支出比在山上多一萬元。對於多數家庭來講,這個成本並不是不可負擔的,博文的爸爸在工地上做工,每天的收入一兩百元。

新學期,胡博文來到了新學校。第一個禮拜,博文不習慣。新學校沒有認識的人,他總是一個人呆呆地坐着,不說話。晚上回家哭了幾場,說,乾脆回山上算了。

第二周,小朋友們開始主動和他搭話。博文長得清秀標緻,小女孩最愛和他玩。開學不到兩個月,如今問他在學校有哪些朋友,博文報出了快二十個名字來。女同學鄒佳佳邀請他去家裡玩,朱明花不讓,胡博文委屈地說:她罵我是「渣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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鎮中心小學的教室

鎮裡好還是山上好?「還是鎮裡好一點。」當着小朱老師的面,博文想了一想,很靦腆地說了這句話。

朱明花覺得中心學校有朝氣。上午十點左右,有時她會逛去小學門口,看他們跳課間操,操場上烏泱泱八百號人。群建學校的大課間跳的是《小跳蛙》,中心校跳的是紅旗舞,孩子們原地踏步,手持紅旗在空氣中劃出X型,口中高喊:「愛黨!愛國!愛人民!」

新班級有四十多個人,教室間座椅滿滿當當,挨挨擠擠。胡博文覺得新的班主任太兇,不如小朱老師溫柔——管一個大班,新老師總是大聲說話。他喜歡美術老師和體育老師。

朱明花的生活里出現了一些從未見過的新名詞,比如「作業幫編程」、「家長群」。以前,有什麼問題,她直接與小朱老師聯繫就可以了。現在,群里不僅會給家長同步一些作業信息,提一些課堂要求,還會要求家長陪伴孩子,在每周固定的時間,收看線上的編程直播課——是的,二年級的胡博文要開始學編程了。

第一節編程課結束,老師要求每個學生都拍一個自我介紹小視頻,發在群里。博文的自我介紹是:「大家好,我叫胡博文。我的愛好是唱歌、打籃球。我最喜歡的書是《七色花》。」他和媽媽對着手機一共錄了四次:第一次沒錄上,第二次不小心點成了延時視頻,第三次錄好了卻不知道保存到了哪裡,第四次,終於成功了。

有時候,博文覺得自己現在「壓力有點大」。到了新學校,他仍然能在學校里寫完作業,但媽媽還給他買了四五本課外的教輔書,盯着他回家以後寫。他想去同學家玩,想和同學一起去樓下打球,媽媽不許,兩個人總是僵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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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明花年輕時被養父母苛待,成績好卻得不到上高中的機會。博文是個好苗子,有時卻犟得很。她沒有心力和兒子吵,又着急,說着說着,就開始幹流淚。她的身體不好,總是這兒疼那兒痛,關節、胃、頭,哪兒都不舒服,現在每日早晚要去小鎮上做艾灸。去醫院看,醫生說這是抑鬱症的表徵。

我想去書店給孩子們買點有趣的課外書。鎮上一共三家書店,一叫博士書店,一叫育才書店,一叫國藩書店。走進書店,老闆正在刷的短視頻里的聲音清晰地傳到了我耳朵里:「人生下半輩子的底氣,其實是孩子給的。你自己再無能,如果你的孩子比你強,你這輩子也是成功的。」

爹媽打工闖天下

子琪又哭了。這天早讀背的是周敦頤的《題春晚》:「花落柴門掩夕暉,昏鴉數點傍林飛。吟余小立闌干外,遙見樵漁一路歸。」她沒背出來,越焦急,越落淚。

一年級時考數學,子琪有一道題沒有做出來,一個人默默抹眼淚。小朱老師說:「老師告訴你一個秘密。」女孩止住了眼淚,等小朱老師往下說。「老師一年級的時候,數學考60分。」女孩笑了。「再告訴你一個秘密,這道題胡博文也不會做。」

子琪對自己要求很高。沒有人知道她這股勁是哪裡來的。她是家裡的第二個孩子,上面有個姐姐,下面有個弟弟。子琪的父母在廣東,爸爸在工地上做工,媽媽在做「網絡電銷」,一家三個孩子都由爺爺奶奶帶。姐姐子萌也在群建小學讀四年級,成績一樣好,獎狀拿得更多,子琪形容姐姐脾氣「暴躁」。弟弟四歲,瞪着圓溜溜的大眼睛四處打量,好動卻不說話。

夾在中間的子琪靦腆、害羞、話少。一年級時,她在當時的5個孩子中是最不起眼的,很容易哭泣。升入二年級的子琪看起來沉着了不少。上學期,她是鎮上的第一名。

宇彬要「渾不吝」一些。他臉上還有沒好的凍瘡疤,說是冬天整個人摔進了雪地里,兩頰有兩坨醒目的「高原紅」。平時玩得像皮猴,可惜沒有同齡的男生和他玩。四年級的李弘揚原本是他的朋友,後來兩家鬧了矛盾,兩個小男孩都失去了自己的玩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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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節課學《中國美食》,小朱老師帶着兩個孩子設計菜譜,到了湯的環節,宇彬站起來要設計「螃蟹」。「螃蟹燉什麼呢?」小朱老師問。「螃蟹燉黑芝麻!」宇彬大聲回答。

實際上,宇彬的家的條件是全校最差的。和子琪一樣,他也由爺爺奶奶帶,爸爸也在工地上做工,除此之外,他還有一個16歲的哥哥、一個14歲的姐姐和一個12歲的姐姐。

「我媽媽這裡是有問題的。」他指着腦子,很小聲地說。他也許並不理解這意味着什麼,只是聽大人說了。媽媽也住在村里,在更高處的某棟房子裡,他很少見到她。

有天下午的閱讀課,小朱老師講繪本故事,繪本的內容是「識別自己的情緒」。

「什麼讓你感到無聊?」小朱老師問。「沒有人陪我玩。」男孩說。女孩也同意。

「什麼讓你感到開心?」「上學。」女孩說。「是真心的嗎?」「真心的。」

「什麼讓你感到嫉妒?」「就是羨慕的意思嗎?」女孩確認。「對,是羨慕的意思。」「有很多錢。」女孩說。「xx用50元買了一大袋東西分給別人吃。」男孩說。

「什麼讓你感到害怕?」「我害怕別人受傷。」女孩說。(這天中午,小朱老師縫校服時扎到了手,她立刻很緊張地拿出了創可貼。)「看恐怖片。」男孩說。

「什麼讓你感到興奮?」「好想要一隻貓,看到前面有三隻小貓咪。」男孩說。「回到家,好餓,面前擺着好多我想吃的。」女孩說。

「什麼讓你感到害羞?」「轉學走的那些人,很想念他。」男孩說。「好久沒見的爸爸媽媽回來,有點害羞。」女孩說。「和弟弟一起洗澡的時候。」女孩又說。

「什麼讓你感到生氣?」「姐姐搶我的東西。」女孩說。

「什麼讓你感到快樂?」「是大家。」男孩搶答。「我們大家在一起,我們三個在一起。」小朱老師說。

午飯的時候,廣播裡播放一首嗓音甜美的兒童歌曲。頭兩天,我只能聽出歌詞裡有幾句「我親愛的老師啊」,從未放在心上。第三天,在從食堂往教學樓走的路上,我忽然分辨出了完整歌詞:

「爹媽打工闖天下,

爺爺奶奶年紀大。

我們成了留守的孩子,

學校就是我們的家。

爹媽打工闖天下,

爺爺奶奶年紀大。

我們這些留守的孩子,

老師就是爹和媽。」

這是一條不在乎通向何方的道路

有天放學,我跟着李宇彬和李子琪回家。

低年級原本比高年級少一節課,早一小時放學。但自從低年級一共只有兩個學生後,小朱老師自己把自己的任務從每天五節課加到了六節課,她不放心兩個孩子自己回家,每天多上一節課,可以讓兩個孩子跟着三四五年級一起回家。

走出學校,兩個孩子像脫韁野馬,一路小跑,或是三步並作兩步跳。他們住在這附近離學校最遠的一個村落,步行大約四十分鐘,全是上山路。

山路還算開闊,越往山上走,油菜花開得越繁盛。泡桐,桃花,梨花,杏花都開了。宇彬一路在數花的名字,有一陣激動地指着遠處:「紫丁香!」有時經過一些橫倒的墓碑,偶爾聞到一股肥料的味道,但轉過一個彎,又是新的美麗景致。

經過山崖邊上的一個健身器材區,宇彬說要去玩一會兒。經過路邊一個小賣部,宇彬介紹:「這是我的秘密基地!」繞過小賣部,背後有一個狹小的山洞。

「我們早上來的路上藏了兩朵花。」兩個人又不知從哪裡,變戲法一樣地變出了兩朵花瓣層層疊疊的鮮花。

路邊的垃圾袋裡有一包滕王閣的煙,宇彬說:「我想要。」小朱老師批准說:「那你去。」然後他把滕王閣撿了出來,很快把背面的煙板拆了出來。不過因為教育新聞里不提倡翻垃圾桶撿煙板,小朱老師後來也不讓宇彬去翻垃圾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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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條路我走得相當快樂。這是一條不在乎通向何方的道路,孩子們總是隨處停留,四十分鐘的路程,他們要斷斷續續要走一個多小時。這一個多小時的時間裡,沒有繁重的農活家務,沒有遙不可及的未來,他們的視野範圍內,只有近處的一朵野花。

宇彬和子琪的家長不是沒有想過轉校。得知班上只剩兩個人的時候,子琪爺爺曾去找過教委的遠房親戚,討論要不要把孩子送到鎮上。宇彬的爸爸也與子琪的爺爺商量過,要他們兩個以後「結伴去鎮裡上中學」。

至於沒有轉的原因,是「家裡條件不好」(子琪爺爺說)。交通是一個問題,從村里到鎮上,開車都要半個多小時的時間,步行起碼兩小時。如果包車接送,每學期700塊錢。很快麵包車就被取締了,租車師傅被派出所抓了起來,政府不允許不正規的車輛接送學生上下山路。

實際上, 能去鎮上租房子的家庭,和不能去鎮上租房子的家庭,經濟水平並不是最大的區別。真正的區別是,能在鎮上租房子的家庭,父母起碼有一方還在身邊,沒有外出打工。子琪和宇彬都是爺爺奶奶帶的孩子。

「我看轉去鎮上的學生,成績還沒有我們好。」爺爺說這話時有種淡淡的驕傲。子琪的姐姐子萌成績也很好,子琪說自己想要考浙江大學,子萌則說自己要去北京。

「你們要是再轉走的話,這個班不就……」我想說快要散了。

「快要倒閉嘍 。」宇彬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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