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萬聖,尋找書店活下去的理由

萬聖書園把開業重張定在了2023年的最後一天。這次它搬進了商場裡——新店是上下兩層的格局,面積更大,空間和視野也更開闊,位於三層的店面擁有一整面朝東的落地窗。萬聖書園夾在兩家服裝店之間,大約十米之外,有一家電玩城。

書店暫停營業的日子裡,書商們從各地趕來支援,幫着把一架架的書打包、裝車、運輸,再重新上架;在年輕人聚集的社交平台上,用戶自發分享的圖片、視頻夾雜着文字,雪片般湧入信息流。

一家書店搬遷為什麼如此受人關注?就像莎士比亞書店之於巴黎,城市之光書店之於舊金山,在北京,萬聖書園是不折不扣的文化地標,也是這座城市的公共客廳。不確定的日子裡,人們來這裡找尋某種答案或慰藉。

書店開了30年,幾度遷址,並屢屢在挑戰中存活下來,並且「活得還算體面」。在一切都變得速朽的年代,這幾乎可以視作奇蹟。

告別日

每年的10月31日是萬聖書園最熱鬧的日子。一撥又一撥的作家、學者、出版人會在這天擁進書店,三三兩兩地湊在緊鄰的醒客咖啡,或站或坐,熱情交談。書店取名「萬聖」,原本沒有什麼深長的意味,只是淺顯的巧合——老闆劉蘇里的生日恰逢萬聖節前夜,書店也在這一天誕生。

不同於往年店慶,今年10月31日是萬聖書園創辦30周年,也是它在成府路59號的最後一天。12月,它將搬進一公里外的購物中心。

人們趕在最後一夜來告別。狹窄的過道里擠滿了人,排隊買書的隊伍從收銀台一直延伸到廁所門口。氣氛並不傷感。店裡掛滿南瓜色紙燈籠、鬼臉和蜘蛛形狀的紙拉花,溫暖明亮。醒客咖啡一進門的長桌上鋪着印有黑貓「平安」畫像的橘色桌布,上面擺着蠟燭、蛋糕、葡萄酒和各種水果。在場的大多是熟面孔,他們天南地北地聊,時而哈哈大笑,時而又擺出端莊的姿勢,拉着劉蘇里拍照。老闆娘張煥萍在一旁來回走動,挨個跟剛進門的朋友打招呼、擁抱,嘴角一直沒放下來。她個子不高,嗓門清脆,身穿一件大紅色襯衫,配一條黑色絲絨長裙。實在累了,就倚在門口,悄悄脫下一隻高跟鞋,踩在刻有「萬聖書園」字樣的石磚上休息。

作為書店經營者,劉蘇里和張煥萍早就過了法定退休年齡,但比起書店那隻出名的黑貓「平安」——今年18歲,相當於一位80多歲的老人——夫妻倆還很年輕。每天出門前,張煥萍都會把「平安」抱在懷裡,臉貼住它的額頭,輕聲囑咐:「好好的,等媽媽回來」——她怕天黑回到家,「平安」就離開了。於是她一邊在心裡默默告別,一邊又計劃着,新店開業那天,要讓「平安」去跟新老讀者和店員們,再打個照面。

創辦於1993年的萬聖書園有種強烈的「old school」氣質。在這裡,書是真正的主角。店裡有八萬多種書,但其中超過一半的情形是,兩到三年才能賣掉一本。因為主營人文社科類圖書,萬聖書園也被視為中國當代學術思想的風向標。

光顧這裡的讀者多是知識分子和廣泛的精英階層。季羨林、何兆武、吳良鏞、楊振寧、湯一介、樂黛雲、沈昌文、羅新、劉擎、周濂、劉瑜、羅翔、梁文道、馬家輝、許知遠……耳熟能詳的名字多得一口氣念不完。日子久了,醒客員工都了解了楊振寧喝咖啡的口味,見他走進來,就直接端一杯espresso過去。

書店最早開在北三環西路三義廟,附近高校林立,人大、北理工、北外都在步行範圍內。而它真正成型是在成府街。這是一條東西向的小巷子,連通了北大東門和清華西門。書店搬到這裡,打通了與北大、清華的「血脈聯繫」。再往後遷至成府路,背靠的藍旗營小區,是北大清華的教師宿舍。兜兜轉轉,萬聖書園始終沒有脫離自己的目標人群。

雖然開在學校邊上,但它幾乎從不打折。圖書品牌「甲骨文」的創始人董風雲上大學那幾年,每周末都會騎着自行車逛書店。路線一般是從人大一路向北,先經過海淀圖書城,再到萬聖。大部分時間裡,他去萬聖只是看,偶爾也買,「有些貴的,就跑到海淀圖書城去買打折的。」董風雲隱約記得,「後來大概買到100塊錢,有個九五折,反正最低好像就是九折。」

新東方聯合創始人王強是在萬聖買書最多的讀者之一。1996年他從美國回來創業,驚喜地發現北京出現了一批接近國外獨立書店概念的民營書店,「我記得有三味書屋、風入松、萬聖,離我最近的就是萬聖。」打那起,他就成了萬聖的常客。剛開始騎着自行車去,後來開車去,像逛shopping mall一樣,每次都能一口氣買滿兩大袋子,塞進後備廂。

在他的認知里,好像去書店就等於去萬聖。

「流動的盛宴」

或許可以這樣說,萬聖之於讀者就如同巴黎之於海明威:假如你有幸在年輕時到過這裡,那麼此後一生中不論你去到哪裡,它都與你同在。從這個意義上說,萬聖是一席「流動的盛宴」。幾乎每一年,都有新讀者變成老讀者,老讀者變成好朋友。

書店開在三義廟那會兒,作家李靜還在北京師範大學讀書。有天她在校園裡騎車,迎面碰上教日本文學的老師,「他說他去萬聖,北京最好的學術書店。」那是李靜第一次知道萬聖,「那時候店面不是很大,書也擺得很樸素。」

中國人民大學教授周濂對萬聖最初的記憶則是一輛中巴車。一個周末的下午,他去北大著名的三角地,遠遠地就看到一輛中巴車,門口放着一塊廣告牌,上面寫着一些書名。他好奇地鑽了進去。中巴車不大,裡面放滿了書,大多是學術著作,年輕的周濂買了一本維特根斯坦的《哲學研究》,「商務印書館出版的,白底黃皮。」

後來,萬聖搬到了成府街的一處小平房。「當時到萬聖看書的窮學生多得要死。」中國政法大學副教授蕭瀚說,年輕時有些書買不起,只能站在店裡看,「別的書店可能看你老不買書就會趕你走,蘇里他們絕不會。」萬聖開了30年,他在萬聖看了28年書。1995年,蕭瀚辭掉在老家的工作到北京考研,就住在北大東門外的成府街上,離當時的萬聖只有50米。「那時候年輕,精力也充沛,雖然準備考試的東西我沒什麼興趣,但是看別的書,我的興趣高得要死。」幾乎每天,他都會去萬聖看書。時間久了,劉蘇里忍不住跟他開玩笑:「你究竟是來考研的,還是研究考研的?」

沒有收入的日子裡,去不去萬聖也需要進行一番思想鬥爭——去呢,兜里沒錢,看到想買的書又不敢買,「感覺很不好」;不去呢,又擔心錯過那些好書,「書店跟菜市場不一樣。菜市場的菜每天都有,甚至可能是一樣的。但是書店裡的書,每種可能只進幾本,今天不買,明天就沒有了。」有一次,蕭瀚攢了好幾天才去,一進門冷不丁碰上了剛出版的《國史大綱》,他咬着牙買了一套,「當時覺得用不了一天,別人就會把它買光了。」

上世紀90年代中後期的成府街充滿了理想主義色彩和文化氣息。萬聖對面的雕刻時光咖啡館,經常會放些小眾新潮的電影,與萬聖一牆之隔的「閒情偶寄」,每周舉辦學術沙龍。

出了這條街,整個北京還是灰濛濛一片。1997年,董風雲從雲南大理考入中國人民大學。他回憶,當時的北京風沙很大,人大東側的白頤路還沒有改造成後來的中關村大街,沒有高樓大廈,「都是平房,樹木也不像現在這麼多」。雖然校園生活很美好,學生們的願景很豐滿,但整個社會還處在上一個時代的審美和氣氛之中,色調是灰暗的。

萬聖在這個特殊時期進入董風雲的視野。「這不就是我們一直在找的東西嗎?」他強烈地感覺到,這家書店有別於當時整個的社會風氣和生活氛圍,「是超前的,活色生香的」,「首先它有一個不一樣的小鬼Logo,進去以後完全像是一個書屋,一眼望去什麼書都想買,買完書還可以蓋一個藍色的章。」有時候他不買書,也願意去萬聖泡着。

那時候中關村一帶湧現出好幾家洋溢着人文氣息的書店。除了萬聖,還有國林風、風入松。風入松是北大哲學系教授王煒開辦的,周濂記得很清楚,那是個地下室,走進書店門口,抬頭就是海德格爾的名言,「人,詩意地棲居。」

但在董風雲的記憶里,最好的書店就是成府街那家萬聖的樣子。「可能因為我們年輕時是那樣過來的,我們對那個時代的回憶,我們的青春,所有美好的東西,都留在了那間小平房裡。」

「偏執」的老闆

作為城市公共客廳,萬聖書園接待過的人既包括早年蕭瀚、董風雲這樣的窮學生,也不乏何兆武、吳良鏞、楊振寧這樣的老先生。「許知遠自己開書店,可他老在我這兒買書。」劉蘇里說,萬聖之外,他們是名人、是網紅。但在萬聖,所有人精神層面都是平等的,「都是萬聖的讀者。」

這其中當然也包括他自己。劉蘇里家有五萬冊左右的藏書,每一本書都是從萬聖買回來的。王強問過他,擁有一家書店還用買書嗎?劉蘇里的回答是肯定的。作為恪守商業規則的書店經營者,他需要把公私分清楚。

但在王強的印象里,劉蘇里一直不太像書店老闆,而更像是一個資深讀者。他經常看到劉蘇里戴着厚厚的眼鏡,在書店最深處的書架前翻一本哲學或是政治學著作,「你很少見到一個書店老闆是這樣的。」王強覺得,劉蘇里就和書店那隻著名的黑貓一樣,「老是在書堆里扎着,很有雕塑感。」

作家梁文道在文章中說,他每次到北京,一定要去萬聖報到,而且從來沒在那裡找不到自己要找的書,「很奇怪,它擺出來的書恰巧就是我想看的,而我不想看的,一本也見不着。」

「蘇里自己就是個瘋狂看書的人,所以他知道市面上哪些書該看,哪些書不需要看但你得知道,還有哪些書付你錢你也不能看。」總的來說,蕭瀚覺得這位書店老闆還是寬容的,「他可能看不上這個人的書,甚至覺得這個人的學術、品格都不行」,但出於思想上的平衡和體系上的完善,有些書哪怕「只具有零部件的意義」,也會被選入萬聖的書架。

李敖的書是個例外。蕭瀚問過劉蘇里,萬聖為什麼一本李敖的書都沒有,得到的回答讓他至今記憶猶新,「我非常討厭他,就是不賣他的書。」印象里,這是蕭瀚唯一一次聽到劉蘇里親口說自己不賣誰的書,語氣還很嚴肅,「他可能不喜歡李敖的文風——不厚道——而且不是一般的不喜歡,否則到不了這個地步。」

在蕭瀚眼裡,這是劉蘇里骨子裡非常固執的一面。「萬聖能夠走到今天,有這樣的名聲、規模和象徵性地位,都跟蘇里的性格連在一起。他遠不只是個賣書的,你說他偏執也好,堅持也好,總之他賦予了萬聖一個非常特別的靈魂。」

大多數人對劉蘇里的第一印象都是嚴肅。他講話慢條斯理,配上東北漢子的高大身形,不怒自威。接受採訪時,劉蘇里一落座就表明態度,「老問題我是不回答的。」

可真正聊起天來,他又像個憨態可掬的老頭。因為出生在烏蘇里江畔,父母給他取名劉蘇里。他是虎林這個縣級市第一個考到北京的大學生。高考時,他原本填報的志願是淮北煤炭師範學院,沒想到放榜後收到一份教育部電報,說他的分數能上北大——那一年,他考了黑龍江省第13名,雖然數學只有40分。

他前面的題都沒看,就做最後一道題,寫了三頁紙,最後給求證出來了,直角等於直角。熟悉劉蘇里的人在一旁打趣,「估計老師也看煩了,給40分吧。」

排行榜

從北京大學國際政治系畢業後,劉蘇里考入中國政法大學研究生院,攻讀政治學和公共行政學。儘管沒有成為一名著作等身的學者,但他一直在和書打交道。

李靜記得,萬聖開在成府街那會兒,有一天她去買書,看到劉蘇里坐在門口,嚴肅又語重心長地跟一個大學生模樣的年輕人說話,「語氣很像一位嚴師,內容挺學術」。那時候她還不認識劉蘇里,只覺得這是一個「精神上自我定位超乎書店老闆的人」。

開書店的人大多都有幾分理想主義氣質。劉蘇里的特別之處在於,他對書有着極其敏銳的判斷力。大部分書,他只需要掃一眼作者、選題和目錄,再翻翻前言,幾分鐘就可以決定這本書能不能賣。

很多書都是這樣從萬聖走出去的。比如《歷史深處的憂慮》,這是作家林達「近距離看美國」系列的第一部作品。當時印出來七八千冊,三聯書店發行部的負責人找到劉蘇里,「你幫着看看這書能賣嗎?」劉蘇里翻了十來分鐘,說,「這是好書!這個作者太厲害了!」他當場採購了200本——1997年,這筆錢讓書店背負了不小的壓力。但劉蘇里沒猶豫,「後來林達火到什麼程度大家都知道。」

最近的一個例子是學者李碩的《翦商——殷周之變與華夏新生》。這部歷史學著作在去年10月出版,是萬聖當月推薦的新書之一。過去一年裡,它多次登上萬聖月排行的榜首,唯一一次沒上榜,是因為去年12月書店關門——當時萬聖的員工幾乎全員感染了新冠。

在出版業,萬聖的月排行和「年度圖書」具有極高權威性。「月排行是嚴格按照銷售量排序來的。」劉蘇里唯一可以做調整的空間,是當銷量出現並列的情況,「比如第20名,可能有六七本書,我可以從中選一本。」算下來,書店老闆的個人意志大概占10%-15%,剩下的「都是讀者投票」。李靜還補充了這樣一個細節:如果是作者到萬聖買自己的書,無論買多少本,都只算一本。在萬聖,買榜是不可能的。

「早期免不了會夾帶私貨。」劉蘇里有些不好意思,「張總(指張煥萍)接手管理之後已經杜絕這種現象了。」至於賣什麼書不賣什麼書,既不是追隨市場潮流的結果,也不是劉蘇里個人趣味能左右的,更多是「看學科需不需要」。他像搭建築一樣,為書店搭建了一套「產品體系」。

中間也不是沒有動搖過——有一兩年,學術思想類圖書「賣得不好」,劉蘇里解釋,「實際上不是賣得不好,是因為你開始想賣別的品類的書了,沖淡了,資源分配就是那麼一個格局。我們不會追着讀者的興趣走,也不會不照顧讀者的興趣。與其說是照顧讀者的興趣,不如說是把着社會的脈搏。後來還是張總意識到,學術思想類的圖書依然是剛需,因為各方面形勢越來越差,人們想要從書中找答案。」

最近幾年,一些不易察覺的變化正在書店裡上演:有兩類圖書的銷量越來越突出。一類是科學人文,比如《量子物理如何改變世界》,老上榜。另一類是以《秋園》為代表的寫實類作品,「這些書替代了原來的那些時事評論。」劉蘇里一一列舉,像《張醫生與王醫生》《鹽鎮》,包括羅新的《有所不為的反叛者》《漫長的餘生》,「9個月連續上榜,都排在前10名,有好幾個月都在第一第二,嚇死了。」

「總指揮」

書店30周年店慶前,夫妻倆把1994年以來的年度圖書和2001年以來的月排行做成了一本紀念冊。「哎喲,看到有一些書上榜,我都替它不好意思。」劉蘇里撇撇嘴,「沒辦法,那就反映了當時的社會風貌。」

紀念冊下印廠那天,張煥萍往微信群里丟了幾張成品照片。周濂轉述梁文道的話,「印象中只有美國的一家獨立書店幹過這事,國內絕無僅有。」在萬聖,印紀念冊這種大大小小的事務性工作,基本都是張煥萍在張羅。

劉蘇里打了個比喻,「萬聖就像是一個樂團,張總是樂團里的總指揮。」

工作很繁瑣,但張煥萍也有方法。她從來不召集員工開會,「有事說事,開什麼會啊。」在萬聖,員工會用最直接的方式匯報工作——每天早上老闆娘一進店,負責打掃衛生的員工就走到犄角旮旯,伸出手抹一下,再把手放在老闆娘面前,輕輕喊一聲「張總」,一句多餘的話沒有。張煥萍笑着回應,「好,可以」。

萬聖的員工學歷都不高,來的時候十八九歲,高中或中專畢業。張煥萍雖然要求嚴格,但很少發脾氣。員工犯了錯只要能舉手承認,就不算錯。她也不允許員工阿諛奉承,萬聖因此沒有所謂的辦公室政治。私下裡,沒有她不管的事。員工生病、談婚論嫁、生小孩、父母去世,甚至是家裡人被抓了,她都跟着操心打點。大部分正式員工一干就是十五六年,離職的員工則會在每年10月31日準時回來看看。有員工離開北京回了老家,張煥萍年年春節給對方打錢買豬崽。

對大多數萬聖員工來說,老闆劉蘇里更像是一個模糊的精神象徵。張煥萍或許沒那麼耀眼,沒那麼名聲在外,但誰都知道,離了這位老闆娘,萬聖無法成為今天的萬聖。

劉蘇里也承認,萬聖活到今天,活得還算體面,張煥萍功不可沒。比如,很多人都認為是醒客咖啡一直養着萬聖,「其實它從開業第一天就沒掙過萬聖。」醒客開業之前,張煥萍就提出來,書店和咖啡是兩門生意,各養各的。二者之間恐怕唯一的聯繫是在給咖啡取名這件事上——方法很簡單,從萬聖月排行里挑一些好聽的書名,比如周濂《你永遠無法叫醒一個裝睡的人》,搬到醒客的菜單上就叫「裝睡」,「如果周濂、劉瑜(兩口子)的書都在上面,買兩杯就打折。」

在朋友們眼中,張煥萍直爽、幹練、熱情,能說會道且幽默風趣,總之是一個活潑的人。她給劉蘇里嚴肅、深沉的世界開了一扇窗。紀念冊里,劉蘇里原本寫了一些「煽情」的、對妻子表示感謝的話,最後都被張煥萍刪掉了。她說自己不需要誇獎。「萬聖是一棵樹,我就負責好好澆灌它。」她對自己的定位是職業經理人,做着自己喜歡的事,不習慣也不願意「以萬聖的名義」說話,「我沒那麼大能量,就跟蘇里打架時勁頭足,哈哈哈。」

兩人都有主見,也難免有爭執,但絲毫沒影響感情。韓國出版家金彥鎬在《書店東西》一書中,摘錄了一段張煥萍2014年12月31日的日記:

「夫妻店好開也不好開,二十四小時在一起工作、生活的夫妻,凡不抓狂的,或是有暖男,或是有憨妻。我們倆的性格都強。劉蘇里一身的大男子氣,我這個被逼出來的『沒頭腦』,經歷了多少隱忍,那就不提了。好在蘇里是有反省力的人。比如當他發現他管不好錢時,就對錢再也不過問。日常生活中,我們常因為性格都太強而吵嘴,但是奇了,在工作上,在對待公共事務上,我倆很少分岐。我們有明確分工,他管採購和『外宣』,其他的事我管,且互不干涉內政。劉蘇里和我都認為,萬聖的『勝』和『盛』都在書,我們只懂書,不能做別的。所以萬聖走到今天,書仍是如此豐盛。」

總有人正年輕

「貓吃晚飯了嗎?」告別日的晚上,10歲的布穀關心起書店裡的貓。她是周濂和劉瑜的女兒,眼睛大大的,扎着兩條麻花辮,身高快要追上一旁的劉瑜。就在剛剛,大家分蛋糕的工夫,新任店貓叢叢懶洋洋地鑽出桌子,從布穀腳邊溜走了。

在萬聖書園,貓的元素無處不在——印在桌布和帆布包上、掛在牆上,張煥萍的微信頭像也是一隻思考的貓。

黑貓「平安」是萬聖書園最著名的貓之一。它來的時候只有兩個月大。那天剛好是平安夜,張煥萍脫口而出給它起名「平安」。之後的日子,「平安」長得比別的貓都快,大家就開始叫它「大平安」。

張煥萍的日記里提到過一個細節,「和蘇里到店後一般我在收銀台看數據,他到辦公室開電腦。我當然會先撫摸書台上的平安,告訴它:『去看看爸爸吧,爸爸來了。』平安便常常輕啊一聲,踱着貓步款款地,穿過長長的書架通道去辦公室視察。它知道爸爸來店裡要做訂書單,長年累月地堅持,也挺辛苦的。它知道給人以安慰,更知道這種時候它去比媽媽去更管用。常常會聽到從蘇里辦公室傳出:『哎呀,我們平安來啦,爸爸的大平安呢!』多少艱難與煩惱,都雲散了。」

艱難和煩惱不是沒有過。疫情期間,人出不了門,書店的讀者也少。最難的日子裡,劉蘇里心生退意。兩年前,朋友們約着去郊外「放風」,晚上大家聚在院裡燒烤,他大概是說了幾句喪氣話。「我們當時都力勸他不可以關門,這麼多讀者這麼多年跟着你,再難也要堅持下去。如果資金上有問題,我們可以眾籌。」周濂記得,劉蘇里當時態度很堅決,眾籌是不可能眾籌的,「這不是一個很健康的書店和讀者之間的關係。」

 「平安」退休後,接班的是一隻長得像海盜的小花貓「叢叢」。它更年輕,也更懶,用劉蘇里的話說,「懶到家了」。搬遷前一晚,收銀台前排隊的讀者一直沒有斷過,接近午夜,徘徊不肯走的大多是附近學生。而此刻叢叢已經癱倒在地,任由店員隨意撫摸、擺弄。

營業時間早就過了,還有人往書架前面沖。那是個年輕女孩,一頭淺綠色長髮,鼻子上架着一副眼鏡。張煥萍在門口叫住她,抱歉地說,「不好意思,閉店了」。女孩怔了一下,轉身走開,過了一會兒又舉着手機跑回來,像是急得快要哭出來,「我就找一下這本書可以嗎?」張煥萍心一軟,「進去吧」,並招呼店員幫女孩找書。

年輕讀者越來越多。這種變化始於書店上一次搬遷。當時為這事,王強沒少在背後奔走牽線——前一個店址租約到期,如果找不到合適的去處,最壞的打算是關門。王強聽了,當即在飯桌上表態,「我雖然不開書店,但是看看能不能做點什麼。」之後他便想辦法托人幫忙,2012年年底,書店向東挪了198步,從成府路123號搬到了59號。

那兩年正好碰上全國範圍內獨立書店的倒閉潮,很多書店都以「尋求新地址」為由歇業,但很少真的會重張。怕讀者擔心,張煥萍就在微博上「直播」搬家過程,隔些日子發幾張照片,報告裝修進展。「那時候微博還是最熱鬧的,那些所謂的大V帶動了一批以前不知道萬聖的新讀者。」

自那以後,萬聖40歲以上的讀者比重從七成掉到了三成,而30歲左右、掙到錢的高級白領、職業經理人和IT創業者一躍成為這家書店的主力客群。2016年,自媒體作者小西受當時的單位委派,到北大進修。一天傍晚,他被同學帶到萬聖,燈光昏黃,書架通天,他甚至能聞到書散發出來的氣味,「像木頭的香味」。小西覺得自己像是走進了《哈利·波特》中的「奧利凡德魔杖商店」。他從書架上抽出一本伽利略的《關於兩門新科學的對話》,一口氣讀了下去。

「我當時覺得這本書就是我的魔杖。」那是小西第一次意識到,伽利略不僅是一個天文學家,還是一個「相當偉大的文學創作者」。之後每到周五,他都要去一趟萬聖,「隨便看哪本書,總會有點啟發」。有時候只是粗略地逛一圈,「接觸一下最前沿的(學術思想)潮流」。小西覺得,這是圖書館提供不了的視角。

「信息時代的主題是揀選,要從大量龐雜的信息中選擇有效的信息和知識,如果碰到懂行的書店老闆,幫你過濾一些書,會大大節省你的時間。」在小西看來,關於「人們是否還需要實體書店」這個問題,萬聖給出了答案。

最近這段時間,萬聖書園陸續在一些新興的社交平台上開了賬號。10月份,劉蘇里還做了三場直播。

劉蘇里說,他們一直想找一條有萬聖特點的賣書渠道——既不想學傳統電商,「據說傳統電商現在已經落後了,屬於外婆級的」;又不想去吆喝,「像一些小商家就靠打折」。這樣看來,新興社交平台的出現就成了契機,「轉悠了幾天了,我發現它的玩法有點像微博,這個我有經驗啊。」他嘿嘿一笑,「還得再觀察觀察。」

眼下他最放心不下的是貓。新店開在購物中心,書店裡養貓或許不再可行,「這可能是最終最大的遺憾,還在交涉。」至於書店的未來,他覺得沒什麼好擔心的。成府路59號最後一夜,將近零點,門口還聚集着些許年輕人,遲遲不願離去。

文章來源微信公眾號:冷杉RECOR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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