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期我們說到唐玄宗執政後期的心性變化以及治國問題。天寶末年的大唐如一艘漫無方向、船底破洞的巨帆,雖依然乘風破浪,卻在緩緩下沉。國君和宰相好比羅盤和掌舵,不單羅盤和掌舵出了問題,船底也破了洞。本期繼續跟各位聊一聊船底破洞具體指的是哪些事?天寶盛世之下還潛伏著哪些危機?
之前筆者概括了三點玄宗執政後期出現的問題:1)國君重私輕公,驕傲自負,偏聽偏信,所託非人;2)上層棄儉縱奢,引發社會風氣變化;3)中原軍備鬆懈,軍隊腐化,府兵制瓦解。從上期的故事中可以看出玄宗所託非人、親佞遠賢、偏聽偏信的問題有多麼嚴重,接下來還會看到他這方面的一些影子。另兩個關鍵問題——社會風氣變化以及軍備問題在太平盛世看起來都是小事,實際上是如同「溫水煮青蛙」,承平日久的中原在安史之亂爆發後根本承受不住這突如其來的打擊。
首先來看由勤儉向奢侈的風氣變化。舉幾個比較有趣的事例,之後我再由淺入深、以小見大地講解。
唐玄宗的大哥寧王李憲曾經把皇位讓給了唐玄宗,玄宗於是非常感恩;而且李憲為人恭謹自守、不妄交結且不預朝政,因此深得玄宗喜歡。到開元後期以及天寶年間的時候,皇家的人已經不再像開元初期那樣勤儉節約了。唐玄宗為表達對大哥的感恩和手足之情,幾乎每天都給李憲送飯,頻率高達一年300多次。有人可能會說,不就是天天送飯嘛,咱也能做到經常給兄弟做飯吃;但要知道,人家唐玄宗送的可是全國最高級、最美味的御膳啊!寧王的生活水平本身已經很高,每天還能吃比五星級餐館更高級的免費加餐。
除王爺之外,公主們也不甘落後,甚至形成了物質上的攀比之風。比什麼呢?比上食(或進食),看誰給老爸玄宗獻的美食多;此外,送餐和接餐的陣仗也相當大,今天的外賣小哥們如果看到估計會傻眼。《資治通鑑》記載,天寶九年,「時諸貴戚競以進食相尚,上命宦官姚思藝為檢校進食使,水陸珍羞數千盤,一盤費中人十家之產。中書舍人竇華嘗退朝,值公主進食,列於中衢,傳呼按轡出其間,宮苑小兒數百奮梃於前,華僅以身免。」劃重點,公主給父皇送一盤餐的價值相當於十家中等之家的產業;高級秘書官竇華某天退朝的時候不走運,恰巧遇到公主進食,當時有幾百個宦官手拿棍子在前面開道,假如哪個路人躲閃不及時,便難免挨幾棍子,連身為高官的竇華也難免被打幾棍,可見當時公主上食的氣焰有多麼囂張。
那皇家以外的富人是怎樣奢侈的呢?當時的長安首富王元寶錢多到沒地方花。他家的房子以金銀疊為屋壁,還拿銅錢當地板磚鋪在後花園的小路上,說這樣就不會讓鞋子沾上泥了。
其實如果只把以上故事作為個例來看,都還算可以理解的範疇內,筆者在上期文章也提到過開元盛世的經濟有多麼繁榮,在全國普遍富裕的基礎上,到天寶年間享樂當然是好事。但這其中有幾個隱患不得不重視——執政者和上層人物對整個社會的引導作用至關重要;享樂已經演變成腐化縱慾並加大貧富差距。
對比一下,開元初期勵精圖治的唐玄宗對自己及親戚要求都很嚴格,他曾下令將許多珠玉錦繡放在一起一把火燒掉,向天下人做表率杜絕奢侈;同時要求公主們每家只能有三百封戶,不許放縱,這與公主後來攀比進食的行為形成了鮮明對比。作為國家風向標的玄宗後期越來越不自律,晚年把個人奢侈享樂視為最主要的追求,亦不再嚴格約束皇親國戚。上行下效,這樣的後果便是改變了昔日勤儉節約的社會風氣,而且成為了安祿山造反的誘因之一。安祿山恰是因為親眼目睹皇宮內的奢侈生活以及中原軍隊鬆懈腐敗的狀況,才進一步加重了稱帝謀反之心。
玄宗本人後期怎樣奢侈安逸呢? 《長恨歌》裡有句詩——「春寒賜浴華清池,溫泉水滑洗凝脂。」玄宗怠政後基本就沉醉於華清宮內了。華清宮原名溫泉宮,在他執政前期其實他也會到這裡放鬆,但那段時間沒有影響工作,屬於皇帝勞逸結合的正常度假。但自從開元二十八年他與楊貴妃在此定情,他在溫泉宮的享樂時間就明顯增長了。天寶六年,溫泉宮改名華清宮,進行了大規模擴建。他們在這裡泡溫泉奢華到何種程度呢?《明皇雜錄》說「嘗於宮中置長湯屋數十間,環回甃以文石,為銀鏤漆船及白香木船置於其中,至於楫櫓,皆飾以珠玉。又於湯中壘瑟瑟及丁香為山,以狀瀛洲方丈。」說的是,以瑟瑟和丁香等貴重香料堆成假山,以白香木製作成小船並塗上銀鏤放在溫泉上,船槳上還飾有珠玉寶石。但《明皇雜錄》是鄭處誨所撰的筆記,真偽參雜,所以對於以上描述,建議大家僅當作參考。
再一個例子是玄宗愛鬥雞對下層社會帶來的影響。其實全國上下娛樂活動多按理是件好事,因為這正是一個社會經濟繁榮且太平穩定的標誌之一,但凡事過猶不及。玄宗在天寶年間帶頭掀起了玩鬥雞的時尚,老百姓們紛紛趕時髦,有許多人甚至為跟風而傾家蕩產。玄宗某天巡遊時碰巧在民間遇見一個特別擅長玩鬥雞的七歲小孩賈昌,看他是個鬥雞人才,於是特別將他領入宮廷雞坊中幫忙培養鬥雞。玄宗的宮廷雞坊有多達一千隻精挑細選的鬥雞,有五百多個禁軍子弟負責照顧這些雞,自從賈昌一來,他就成了這些雞「保姆」的領頭人,把鬥雞調教到自覺按從強到弱順序排隊的地步,比人還自覺。賈昌的故事原本是個勵志故事,但他一步登天、深受皇帝寵愛等於開創了一條終南捷徑,百姓們看在眼裡,便誕生了一首《神雞童謠》,唱道:「生兒不用識文字,鬥雞走馬勝讀書。賈家小兒年十三,富貴榮華代不如。」愛鬥雞本身不是錯,但也應該看到一種愛好或時尚令人狂熱後引發的社會變化。
想必大家也很好奇,楊貴妃有多奢侈呢? 「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可謂家喻戶曉,每年荔熟時節,為保鮮,玄宗動用國家力量運送,10里設一驛站,5里設一瞭望台,用最好的駿馬和騎手以接力的方法把荔枝從嶺南送到長安。另外,楊貴妃的姐妹們待遇也很奢華,《舊唐書》記載:「韓、虢、秦三夫人歲給錢千貫,為脂粉之資。」
上層人物享樂本身未必是壞事,畢竟凡事應看到正反兩面,但如果上層人物奢侈的同時導致貧富差距加大,那就是盛世之下危險的漏洞了。開元年間社會和諧,風氣勤儉,但天寶年間大有不同,從詩聖杜甫的詩就能看出當時底層百姓的狀況。天寶五年,杜甫懷抱「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的崇高理想來到長安,但壯志未酬, 屢遭挫折, 連自己的生活也難以維持,「朝叩富兒門,暮隨肥馬塵,殘杯與冷炙,到處潛悲辛。」天寶十四年,杜甫從長安前往奉先縣探望妻兒時,寫下了著名的《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這一千古名句便出自此詩。
唐代政治家及詩人元稹對天寶年間有四個字的評價,即「氣盛而微」,我認為這四字是對那個盛世之下潛藏危機的時代最為精練的概括。
更危險的是,該時期軍隊也「破了洞」,這是給安祿山叛亂增強信心的因素之一。概括中原一帶軍隊的問題,可以分成三方面——鬆懈、腐化以及制度弊端。
首先來看軍隊鬆懈體現在哪裡。唐玄宗執政四十多年,安史之亂爆發前中原一直沒有戰亂,戰爭主要都發生在邊疆,長安周邊幾乎處於一種毫無戒備的狀態。這一方面與玄宗的個人觀點有關,因為他素來重視防範宮廷政變,卻忽視了地方叛變,尤其過於信任安祿山這個乾兒子,以至於安史之亂消息傳來時,他乍聽之下根本不相信。再者,中原軍隊疏於訓練,兵器生鏽,有的槍一戳就折了,有的士兵只得拿棍子上戰場,這等同於直接送死。
舉個例子,方便大家更明白當時的中原軍備多麼可憐。《資治通鑑》裡記載了滎陽守軍與安祿山叛軍作戰時的狀況:「士卒乘城者,聞鼓角聲,自墜如雨。」那些守城士兵哪見過這鼓聲震天的場面,因害怕而嚇暈或腿軟墜落城下的人數竟然像下雨一樣多。
那軍隊腐化又是什麼情況呢?天寶年間,鎮守京師的彍騎招募的多數是市井無賴,軍中腐敗叢生。還有一種情況是掛空名,長安當時許多商人和市民花錢賄賂官員,把自己的名字記入禁軍的軍籍里,假裝服兵役,實際上只是偶爾去報個到,其餘時間繼續過各自的日子,平時享樂的還繼續享樂。
第三點是制度上的變化,開元天寶年間完成了由府兵制向募兵制的轉變。兩種制度各有利弊,但府兵制瓦解轉而實行募兵制後,中央軍事力量便弱於地方,中原幾乎沒有兵,有也只是皇帝有幾萬禁軍將士,邊鎮勢力幾乎足以碾壓中央。對比人數就知道了:唐初全國府兵68萬,京師附近有26萬。而天寶元年,全國軍隊57萬,邊地竟多達49萬。
這裡解釋一下,募兵制的特點是士兵由朝廷招募,長期服役,軍器衣糧均由朝廷供給,由專門將領統御,改變了府兵制下「將不專兵,兵不識將」的現象。這場改革導致的結果就是募兵逐漸成為將領的私人軍隊,邊鎮的節度使更掌握駐地的民政、財賦、刑法權力,逐漸脫離中央,形成地方割據勢力。
安史之亂爆發後,當朝名將封常清前往洛陽作戰前曾信心滿滿,以為「計日取逆胡之首懸於闕下」;結果到洛陽招募士兵時才發現,短時間內平叛根本就是痴人說夢,他只「旬日得兵六萬」,不僅募兵人數少,且多數是市井之徒,吃喝玩樂什麼的很擅長,打仗可一點不懂,實際上就是臨時拼湊了一群烏合之眾。縱然封常清個人驍勇善戰,久經沙場,但光杆司令帶一群市井之徒,如何與安祿山手下那些長年作戰的彪悍之師對抗?
其實,即使有上述諸多不利因素,唐軍也足以將叛軍阻擋在長安以東,畢竟長安東面的潼關有險可守,占據地利;而且還有封常清、高仙芝、哥舒翰這樣的頂尖名將;再者叛軍內部不穩。然而此時,唐玄宗晚年偏聽偏信的心性問題又作祟了,釀成了唐朝軍事史上的一大悲劇。
封常清與高仙芝退保潼關之際,玄宗派宦官邊令誠當監軍。這邊令誠是個小人,抵達軍中後便索要賄賂。封常清與高仙芝拒絕給錢,邊令誠於是懷恨在心,誣陷封高二將,說「清以賊搖眾,而仙芝棄陝地數百里,又盜減軍士糧賜。」玄宗聽聞後大怒,在一個宦官和兩名曾為大唐立下赫赫戰功的大將之間,居然選擇相信宦官一面之詞,下令將封高二人處死。可惜!倘若此時的玄宗保留一點昔日勵精圖治時的作風,都會選擇謹慎另做調查。悲哉!兩大名將就這樣冤死在自己人刀下。
封常清與高仙芝之死造成的影響可不小,後來動搖了軍心,間接導致唐軍另一名將哥舒翰被叛軍俘虜。說起俘虜的前因和過程,更像是一場鬧劇。這哥舒翰也是中了小人的招,同時玄宗再一次偏聽偏信。
怎麼回事呢?宰相楊國忠擔心哥舒翰勢力太大會威脅自己的地位,因此建議玄宗下令讓哥舒翰出潼關與叛軍作戰。當時的情況是潼關易守難攻,堅守潼關以靜制動才是上策,而楊國忠慫恿他出關無疑是自毀長城。萬般無奈之下,哥舒翰痛哭出關作戰,結果慘敗而歸,近二十萬唐軍幾乎全軍覆沒。潼關失守後,哥舒翰還想將其奪回,但他的部下火拔歸仁帶了一小撥騎兵將他包圍,勸他別再為大唐效力了,理由之一便是封常清與高仙芝被殺的「前車之鑑」。哥舒翰畢竟是大唐忠臣,寧死也不願向叛軍投降,於是舉起馬鞭柄想刺喉自殺,卻立刻被部下攔阻,自殺未遂,然後遭五花大綁被迫投降叛軍了。可憐大唐三大名將,兩個出師未捷先作冤魂,一個晚節不保難作忠魂。潼關淪陷後,長安自然岌岌可危了。
以上只舉了一部分事例,但不難推論,開元盛世到天寶年間這段由盛轉衰的歷史是多方促成的,其中最主要的還是唐玄宗本人的心性變化和領導決策問題。世間最大的悲劇莫過於把最好的東西在人們面前摔碎,而且碎得徹徹底底,唐玄宗的悲劇便是如此,中國歷史上最輝煌的盛世由他所創,卻也因他而毀。暮年的他失去了曾經勤政治理的半壁江山、富貴繁華的京城、一生緊握的皇權、眾多因戰亂而亡的軍民,也失去了那個集「三千寵愛在一身」、給他帶來無盡歡樂卻又留下無盡回憶的解語花。
那麼,這位五十年太平天子在經歷大難後是否有反思悔過之意呢?雖然為時已晚,但至少可貴的是他還有自省之心與行為。據《全唐文》記載,玄宗在逃至劍門天險後發布制書昭告天下「伊朕薄德,不能守厥位,貽禍海內,負玆蒼生,是用罪己責躬。」在得知太子李亨將自己「尊」為太上皇后,玄宗的反應是縱然心裡不情願,但仍以大局為重,說「吾兒應天順人,吾復何憂」,以免內亂影響平息外叛。回想起自己晚年所做的一系列糊塗事,玄宗不禁懷念曾經重用的賢相姚崇,也總算給了奸相李林甫一句清醒的評價。雖然意義不大,但這些或許是他為國為民乃至後世留下的最後貢獻。
人生輝煌時有多風光,落魄時就有多淒涼。回到長安後,在生命最後的時光里,玄宗孤苦伶仃地被軟禁於太極宮,身邊無一親信,在憂鬱寡歡、無盡思念中書寫了最後的感悟:
「刻木牽絲作老翁,雞皮鶴髮與真同。須臾弄罷寂無事,還似人生一夢中。」
他的一生是大唐盛世的縮影,走過了一個時代的春夏秋冬——在朝氣蓬勃的春季開創震古鑠今的功業,在繁華似錦的夏季享盡人間福分,在寒風蕭瑟的秋季嘗遍滄桑炎涼,在孤苦無依的冬季歸於寂靜。楊貴妃在最繁華的季節來到他身邊,他們有過比翼連理的憧憬,但待到流水落花春去也,終究一個去了天上,一個留在人間。離開的人已然解脫,活著的人仍在夢中。盛世風流多少事,而今只付笑談中。
3、啟示
本系列進入最後一個簡短階段——這段歷史給今天的我們留下的啟示。
有人會覺得時代早已不同,探究這段歷史還有什麼意義呢?實則不然。「以史為鑑,可以知興替」,開元天寶由盛轉衰的這一時代對今天為人處事、品悟哲學及企業管理均有借鑑意義。
總結起來可歸納為以下幾點:
A)水能載舟,亦能覆舟;美能救國,亦能誤國。美貌不是禍源,人心才是關鍵。
B)「德之休明,雖小,重也。其奸回昏亂,雖大,輕也。」一個盛世應該是明君與賢臣配合下打造的盛世,若執政者親信奸臣,德行有變,縱然國力鼎盛,富貴繁華,也必將由盛轉衰,脆弱不堪。
C)格局決定結局。志在為國為公,銳意進取,則賢才薈萃,繁榮興隆;志在聲色犬馬,安逸驕奢,則眾叛親離,自毀前程。
D)娛樂人皆愛,亦可至人怠,取之有度,方能用之不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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