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信辦為何縱容反智民粹炒作占領輿論空間?

今天,用中國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莫言說過的一句話開篇,他說:人以是非定立場,奴以立場定是非。

近日,一個網名叫「毛星火」的網紅向法院起訴作家莫言,指控莫言在作品中「美化侵略戰爭」「貶低中國人民」 ,要求「莫言向全國人民道歉」、「賠償全體國人名譽損失費15億元」。此人還在網上搞了一個投票 ,結果在一萬多個投票者當中,有九千多人贊成起訴莫言。一時間對莫言的大批判甚囂塵上,就連官媒網紅胡錫進都看不下去了,發帖說:這件事就是一場個別人用「打莫言」自我炒作的鬧劇。胡錫進指出,起訴者是瞄上了互聯網上的民粹資源,覺得找莫言的麻煩,給他扣上「侮辱先烈」的帽子「很安全」,別管收益多少,都能「只賺不賠」。 為了自我安全,他們打出「愛國」「正能量」的旗號,在社會現實中不斷掃描,一個接一個的抓可以找茬批鬥的人,「宰活魚」。莫言的起訴者,完全是在扣帽子,斷章取義。

胡錫進的帖文折射另一個問題,為什麼民粹反智言論在網絡空間暢行無阻?難道不是網信辦中的某些人刻意縱容的結果?難道不是網信辦中的反智者於網絡空間的反智者同頻共振的結果?

網友@劉耘博士以「 一場毫無法治意識的鬧劇」為題發帖說:

法院是否受理起訴,是否會滿足起訴者及其支持者的要求作出判決是一回事,但以「涉嫌抹黑英雄先烈」、「涉嫌美化侵華日軍」這種以言定罪和誅心的做法起訴一位作家,其行為本身就和法治精神格格不入,也不符合相關法律的具體規定。

法治的基本精神是保護公民的合法權利,限制公權力的濫用。憲法第三十五條明文規定,「中華人民共和國公民有言論、出版、集會、結社、遊行、示威的自由。」第三十八條 「中華人民共和國公民的人格尊嚴不受侵犯。禁止用任何方法對公民進行侮辱、誹謗和誣告陷害。」

如果起訴人的目的不是出於保護憲法明文規定的公民合法權利,而是相反,企圖通過被起訴人作品或言論的片言隻語編織和羅織罪名,限制甚至剝奪具有同樣立場觀點的公民的合法權利,那麼其起訴行為無論是主觀還是客觀都是對被起訴人以及社會持有相同立場觀點的公民的合法權利的限制與侵犯,這種動機和行為與法治精神是根本對立的。

一篇題為<莫言被起訴:我們真要回到過去嗎?>的網文這樣寫道:

網友毛星火,向法院起訴莫言,要求下架莫言的「問題書籍」,他認為這些書籍侵害了英雄烈士,貶低了中國人民,並要求莫言向先烈和全國人民道歉(我在此聲明:我沒有授權這位毛網友代表我,我也不認為莫言侵害了我、貶低了我),最後還要求莫賠償每個中國人一塊錢,共計15億,這一塊錢,我捐給毛網友,我建議他買點米田共噴滿香水,再抽真空,可以供奉在他先人靈前以光宗耀祖,還可以當做傳家寶和榮譽勳章留給他後代,此外,我覺得也許可以把這條中華田園蛆以尋釁滋事罪收監——莫言代表了中國文學在國際上的崇高聲望和巨大成就,是民族驕傲的一部份,豈容這種蛆蟲抹黑、構陷?

這個毛星火,不過又是一個「戰馬行動」的高級版本罷了,「戰馬行動」碰瓷的是商家,這個「茅坑想火」碰瓷的則是我國唯二的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我估計法院大概率不會立案,翻了一下民事訴訟法,其中第122條規定原告必須是與本案有直接利害關係的公民、法人和其他組織,這個「茅坑想火」很顯然跟莫言沒有直接的利害關係,至於他說莫言貶低先烈,更是莫須有,因為莫言小說里的人物是虛構的。但是法院萬一立案了呢?今天我問一個律師朋友,他跟我的觀點一樣:這純屬鬧劇,無非就是想藉機作,炒紅自己罷了,但是律師朋友對於法院會不會立案,竟然也不敢給我個準話,他說,根據他的專業知識,他認為這不構成立案條件,但是類似這樣的例子層出不窮,說明了大環境和趨勢,所以他不敢給個準話。當法律人士不敢以自己的法律專業對法律問題發表看法的時候,我覺得已經說明了很多問題。大概是去年12月,有網友起訴新華字典,涉及多項「罪狀」,其中一條是沒有收入「倭寇」這個詞語。

歷史上這樣做的人非常多,有的是主動的,有的是被動的,最多的一類人是被鼓動起來之後這種行為就形成了條件反射,本能的懷揣着一顆來俊臣之心揣度其他人。歷史上從來不缺乏這種能從他人的字裡行間發掘出「秘密」的人。北宋大科學家沈括,把老朋友蘇軾的詩詞仔細研究並標註,從中找出「反意」並上報宋徽宗,搞得蘇軾幾乎投水自盡,這就是有名的「烏台詩案」。到了清朝,尤其是所謂的「康乾盛世」以降,因為文字掉腦袋的人就太多了,數不勝數。後來到了某個特殊時期,這種事情迅猛發展成為一種潮流,成為社會群體最常見、最重要的一種行為和思想意識,為我們這個民族帶來了深重的苦難。

作家馮驥才講過幾個故事。故事一,馮驥才的一個同事來串門,他去沏茶倒水轉身回來時,看到這個同事突然將收音機音量調大,但並不調台,馮驥才馬上意識到這位同事是想知道他有沒有在聽一些「不該聽」的電台,馮驥才事後記載此事說自己確實是聽的,但恰好那天不知道是孩子還是老婆後來調了台,因此他才躲過一劫。

故事二,1968年的某一天,和馮驥才在同一書畫社上班的妻子和另一個女同事拿了一塊畫版一起送往車間。這塊畫版是偉人肖像,包裝紙有些油,還帶着些紅顏料,妻子拎着畫版交給女同事時,隨口開玩笑說「像是塊火腿」,馮驥才頓時大驚,正想岔開話,女同事已經開口說:「馮驥才你可聽見了,你老婆可說XX像是火腿!」馮驥才急中生智回口說:「我沒聽她說,倒是聽你說了,這屋裡可就咱們三個人。」房間裡忽然安靜地落下一根針都能聽到,女同事先是一愣,接着一笑說:我是在開玩笑。馮驥才說:我也是在開玩笑。後來他這樣寫道:那時候人與人之間經常都是一句話出口就拔劍相向,瞬間你死我活。

故事三,一個姓李的小學老師講了偉人機智躲避壞蛋搜捕的故事,被學生舉報,專案組認為這故事「有損偉人形象」抓起來,他一再申辯自己確實看過這個故事,但是記不住是哪本書了,最後被以反革命罪判處8年徒刑,他入獄的時候老婆正懷孕,他那不識字的老婆堅信她是無辜的,於是到處撿紙片,撿到紙片就求人給她念,看看是不是他丈夫說的那個故事,後來孩子長大了,她就帶着孩子一起撿紙片,紙片攢多了就去賣錢,這女人終於變得瘋癲起來,不停地撿紙片,後來,在一個夜裡灶里的火星濺到那些紙片上,將這個女人和孩子燒死。等李老師出獄,老婆孩子都已經沒了,他找到軍代表,請求幫他伸冤,這個軍代表恰好看過那本書,於是軍代表從縣裡的圖書館借來這本書,擺在當年的專案組人員面前:案子平反後李老師向軍代表請求把那本書送給他,他去妻子墳前燒了書,把紙灰灑在了墳頭。

文字里找文章是文字衙役們最喜歡也最擅長的事情,尤其這幾年,不管你是做什麼的,不管你發的內容是什麼,他們都能找「挖點」、「噴點」、「罵點」和舉報點,能挖倒名人、噴倒普通人、罵倒、舉報倒所有人——除了手握權柄的人他不敢。張文宏一句多吃肉蛋奶少喝粥能被扣上漢奸的帽子,挖出所謂「論文造假」的「大新聞」,奧運冠軍楊倩剛從東京回來,就被人挖出她曾曬過自己收藏版的耐克鞋,於是被扣上「跪族女孩」的帽子……這群隱藏在互聯網各個角落的獐頭鼠目之輩,他們擅長於「人肉」和「挖墳」,通過各種蛛絲馬跡,順藤摸瓜尋找目標對象的「黑歷史」,並樂此不疲,真可謂「只要鋤頭揮得好,人人都能被挖倒」。

有網友曬自己深入山區的各種公益活動,資助貧困地區,他們也能找到「噴點」:這是黑心錢掙多了吧?到窮人身上來找平衡?不由想到波旁王朝的政治家、紅衣主教黎塞留說過的一句話:給我這個世界上最誠實的人寫的六行字,我一定能從中找到足夠的理由來絞死他。以網絡惡棍們手持顯微鏡的搜索和放大能力,我看六行字實在是有點兒多了,他們甚至能用一個表情、一個標點給找到你足夠多的「罪行」,判定你「漢奸」的罪名。

你是不是覺得自己閉嘴就安全了?對不起,那是你忘了「不轉不是中國人」的鐵律。你為什麼不轉?針對某事,你為什麼不表態?你不吭聲是不是不滿意?你是不是對大好現實心懷不滿?你說你性格沉默不喜歡說話?你的性格就是面對「正能量」一言不發嗎?你這性格哪裡來的?是不是遺傳?那就說明你祖上在中華民族危難的時候沒做過任何貢獻!全家狗漢奸!鑑定完畢!而且這種語言暴力現象正在越來越年輕化甚至低齡化。中國的很多網友知識和常識極其匱乏,但是給人扣帽子這本事,那叫一個爐火純青!他們給你扣帽子,你若不解釋,就是做賊心虛,你若解釋,就是態度不老實、強詞奪理加狡辯——他們永遠有理,因為他們人多勢眾。好像人多勢眾就占有真理,就可以審判他人——這些人要是真有權力,N個我這樣的寫手也早都被他們處決了。他們可以接受「死四千等於沒死」的李教授走紅,也能接受「清場式的遙遙領先」的高論,甚至也能很快忘記奶粉事件,但唯有一件事,就是對那些試圖倡導個性自由和自我精神獨立的人和他們的文字,毫無容忍性可言,對他們的打擊和圍剿也從來不曾有一絲一毫的停歇,而這,也正是本次莫言被「茅坑想火(毛星火)」碰瓷的根本原因。

近些年網絡言論空間的惡化,和這些網絡流氓、網絡惡棍越的橫行也有重要聯繫,這些人智商低、知識少、修養差,但是整日裡非常亢奮,張口厲害了我,閉口嚇尿了你,渾身加能量,不可一世,狂妄至極。但其實他們很清楚怎樣的表演是安全的,怎樣的發泄不會遭到反擊——這些卑鄙懦弱的小人,奉行着一種和人類文明背道而馳的價值觀:遇到有公權力加持的媒體就跪下或者繞行,遇到無權無勢的個體網友或者自媒體就一哄而上,正是這些互聯網之蛆讓很多人不敢說話,很多人把朋友圈設為「三天可見」,偶爾說幾句話也要思前想後、反覆斟酌措辭,包括你在自己的朋友圈發點兒啥,也要琢磨再三,不只是有人在朋友圈罵你,也會有人要求你刪除朋友圈甚至發出威脅.中國互聯網上的民間話語權,一直掌握在濫用網絡暴力、胡攪蠻纏、舔菊諂媚者的手裡,任何試圖倡議理智思考、冷靜發言的聲音,都是不被待見乃至竭力打壓的。

為什麼會這樣?我們的網絡空間為什麼會如此充滿惡意和暴力?即使存在因為互聯網普及到知識層次低的人群中去而產生的網絡語言低俗化現象,但各種隨意扣政治大帽子欲致人死地的現象、人身威脅的暴力語言、性攻擊的侮辱性詞彙,給我的感覺是最近幾年愈演愈烈。以前不是這樣的。我們的網絡情緒正反映着我們的現實生活,從個人到社會,莫不如此。 一個社會是否文明、是否進步、是否包容,其實主要就是看人們如何對待弱勢群體和少數派,以及是否容得下不同的聲音。無論是馮驥才講的那些事,還是莫言正在經歷的事,其實都揭示着一個真相:真要這麼搞下去,我們只能走向「徹底的、完完全全的人人互害」的時代。現在我們常說的「人人互害」,多數時候發生在經濟領域、物質範疇之內,人們通過爾虞我詐,相互坑害來為自己謀取利益,而要是發展到在他人的文章里,所說的話里找把柄,揪辮子,那這種互害就延伸到精神領域了,而且這種互害方式更加可怕,所以我說會開啟完全的、徹底的、不留死角的互害時代。那時候,將沒有任何一個人敢說自己是安全的:沒有比人性扭曲更可怕的事情。最近幾年的反思就是:中國的自媒體,雖然日漸式微,但是在某些領域,比如像這次莫言被起訴這類事情上,有為數不多的自媒體表現出了難能可貴的清醒和對民族的真誠愛護之心。

最後,就用莫言描寫上世紀大饑荒時代的作品《吃相兇惡》的終結段來結束今天的節目:

我回想三十多年來吃的經歷,感到自己跟一頭豬、一條狗沒有什麼區別,一直哼哼着,轉着圈子,找點可吃的東西,填這個無底洞。為了吃我浪費了太多的智慧,現在吃的問題解決了,腦筋也漸漸地不靈光了。

全文轉自法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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