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常把詩、詞視為一類,但作詞和作詩有很大不同。假設現在寫一首非常出色的格律詩,並保留其主旨、思路、用字,按某個詞牌的格律改寫成詞,之後您很快就會發現它變成了一闋爛詞。能寫出好詩、好文的人未必作出好詞。李清照有段評論很有趣:「王介甫、曾子固文章似西漢,若作一小歌詞,則人必絕倒。」俗話說隔行如隔山,其實文學領域內隔體也如隔山。
詩與詞最直觀的不同在於,詩不分片,而很多詞分上片、下片,還有一些分三片、四片。詞的句子變化多端,從「形」方面看,有單句、領句、對句、疊句;而在「意」方面,又有設想句、層深句、翻案句、呼應句、透過句、擬人句。某些情況下詞比詩更好玩,且更有助於表達。
詞句的形易學,但用意不易學。本文從設想句聊起,帶諸位一同品味詞的美妙,感受古人的智慧。
想必大家從小都背過蘇東坡的〈水調歌頭〉,其中「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可謂千古佳句。該三句能給讀者留下深刻的印象,原因之一便是「想而不敢」的表達方式。假設我們換個方式表達,譬如「遙望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效果就會大打折扣。
這類句法名叫設想句,其特點是「想怎樣卻不得怎樣」。有些詞表達的是「想而不敢」,有些則是「想而不能」,但都異曲同工。
我們再看李清照〈武陵春〉:
風住塵香花已盡,日晚倦梳頭。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
聞說雙溪春尚好,也擬泛輕舟。只恐雙溪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
這闋詞下片也是典型的設想句,想泛輕舟,卻怕輕舟載不動愁。全詞營造出一波三折的效果,先寫物是人非,流淚傷感;又寫「春尚好」,想出門泛舟散心,似乎有望走出傷感,出現轉折;但之後又說「只恐」,內心再度陷入憂愁,陡然間的落差突顯喜悅短暫,感情沉重。
無論是東坡「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還是易安「只恐雙溪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都有願望和現實的對比及落差感。
蔣捷〈賀新郎〉則透過設想句宛轉地表達對故國的懷念:
夢冷黃金屋。嘆秦箏、斜鴻陣里,素弦塵撲。化作嬌鶯飛歸去,猶認紗窗舊綠。正過雨、荊桃如菽。此恨難平君知否,似瓊台、湧起彈棋局。消瘦影,嫌明燭。
鴛樓碎瀉東西玉。問芳悰、何時再展,翠釵難卜。待把宮眉橫雲樣,描上生綃畫幅。怕不是、新來妝束。彩扇紅牙今都在,恨無人、解聽開元曲。空掩袖,倚寒竹。
其中「待把宮眉橫雲樣,描上生綃畫幅。怕不是、新來妝束」,藉對美人的思念抒發亡國之痛。多想將那佳人的容顏畫在生綃上,畫成雙眉如雲橫於額前的模樣,可轉念一想,難道妝束還跟以前一樣嗎?只怕畫不出現在流行的新妝!蔣捷作此詞時,南宋已亡,美人昔日的妝束代指故國,他想見,卻見不到;想畫,又不知近來模樣,催人淚下。
劉過〈唐多令〉的今昔對比亦引人感慨萬千:
蘆葉滿汀洲,寒沙帶淺流。二十年重過南樓。柳下繫船猶未穩,能幾日,又中秋。
黃鶴斷磯頭,故人今在否?舊江山渾是新愁。欲買桂花同載酒,終不似,少年游。
結尾「欲買桂花同載酒,終不似,少年游」也是設想句。詞人想買桂花、帶美酒到水上泛舟遊樂,但失去了年少時的豪情,又有何用?「欲」字一揚,「終不似」陡然一轉,與上片「二十年重過南樓」綰合,更顯物是人非,愁情深重。
柳永也曾苦中求樂而不得,其〈蝶戀花〉寫道:「擬把疏狂圖一醉,對酒當歌,強樂還無味。」詞人自知不可能忘掉愁苦,於是只圖一醉,舉杯高歌,但終究是勉強歡笑,毫無意味。春愁不能靠痛飲抑住,可見執著之固、纏綿長久。「圖一醉」和「還無味」構成鮮明對比。
又如黃孝邁〈湘春夜月〉:「欲共柳花低訴,怕柳花輕薄,不解傷春。」詞人在羈旅中深感孤獨,想向柳花訴說,又怕柳花不懂羈旅傷春之情,說也無用。
透過以上設想句,我們不難發現,當「想而不得」與看似微不足道的心愿相結合,情感變得更深更濃,對人物心理的刻畫也更細膩了,令讀者忍不住同情。唐圭璋有評,這類設想句「頗有一種淒涼怨慕之感存乎其中」。我們在寫作時不妨參考並加以創新。
作詞像蓋樓房,文字不宜單薄,下期將介紹詞的另一種句法——層深句,以及如何增加文字的厚度和廣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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