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青年「躺平」是在革命還是認命

中國政經民生的各種鬱悶,在中共治下仿佛成了無解的難題。

此時,一則主張「躺平主義」的網絡帖文橫空出世:作者自述放棄工作已兩年有餘,維持相當低的生活欲望,且思考一系列哲學命題 — 朋輩同儕之間的攀比心態,長輩灌輸的傳統觀念,社會周遭各式強加己身的價值觀,愈發艱難的現實環境,壓得自己喘不過氣來。

「我可以像第歐根尼(Diogenes)一樣祇睡在自己的木桶里曬太陽,也可以像赫拉克利特(Heraclitus)一樣住在山洞裡思考『邏各斯』(Logos),既然這片土地從沒真實存在過高舉人主體性的思潮,那我可以自己製造給自己,躺平就是我的智者運動,祇有躺平,人才是萬物的尺度。」作者簡短的宣言一石激起千重浪,網上掀起無數和應,躺平的小夥伴們紛紛分享自身的理解與經驗,無形間不斷擴充躺平主義的意涵。

在了解何謂「躺平」之前,先介紹一個中文字:茵。意思是車上鋪坐的席褥墊子之類,字形是一個人大字型躺在一張方型大墊的舒適樣子,可謂生動描繪「躺平」這個種作。

要概括躺平主義的綱領,就是奉行「六不主義」,純粹為自己而活,堅拒充當貢獻國家的「螺絲釘」、社會主義的「後浪」。正所謂「人比人,比死人」,當過份講究汰弱留強的「內卷」淪為「立倦」,與此相對的躺平遂變成都市青年的無聲抗議。

對躺平的誤解

雖說保持低欲望是躺平族的特點,這種過往無以名之的現象亦非始於今日。不少評論認為中國並非特例,諸如日本的「低欲望」一族、台灣的「小確幸」,甚至更早前歐陸浮現的「尼特族」(NEET)之類。不過中國光怪陸離的國情,卻使其呈現獨特於別國的狀況。

這有別2015年一則「夫婦全年僅花二萬元(人民幣)」帖子的描述,那是在擁有自置居所、積蓄、不欠債、供滿社保的基礎上提早過退休生活,既可省吃儉用安貧樂道,想過好一點亦大可重新就業,隨時可進可退的彈性選擇。

這亦與知名的「三和大神」形態不同。

中國從1980年代推動改革開放,使大量「民工」自農村投身城市求職,失控的人口流動演變成「盲流」,帶來無數的治安與社會問題,薪金水平亦因勞動力過剩加上商人無良而「人離鄉賤」;2010年以後,隨著網絡使用普及、智能電話興起,正值新生代農民工成年進城找工作的時期,但低學歷與低技術成為他們的軟肋,「黑廠」對工人的壓榨比過往更甚,生活的無情徹底粉碎他們積極上進的夢,乾脆放棄工作辛苦且拘束的月薪工作,打著「做一天玩三天」的日薪日結工廠短期職,支薪後旋即沉迷網吧玩遊戲、價廉且不安全的性愛、刺激的賭博,吃著粗糙的劣食醉生夢死混日子。無力還債之際,他們祇好透過網上小額借貸渡日,或是押上自己所有值錢的家當,在社會底層毫無尊嚴地苟延殘喘。

躺平族,主要誕生在城市。

農村鄉間生活即使不至於富足,但至少擁有恆常住所,甚至造著政府征地而通過村委會分紅的夢,最不堪也可當個啃老族,工作、結婚、生子,往往是茶餘飯後離不開的話題,鮮少探究人生意義之有無。

然而生於都市,無論校內學習抑或投身就業,則更深切感受殘酷競爭的壓逼感。從貿易戰以降帶來實質經濟下滑,到武漢肺炎疫情肆虐,既致使更多國民收入銳減甚或人浮於事,同時破壞原有的生活節奏,兩者均加速了躺平族的盛行。

扭曲的社會結構

中國青年躺平背後,帶有濃烈的無奈,主因是人口繁盛,令劇烈的競爭廣延至所有領域,出現嚴重內卷化:一方面社會動能並非用於促進發展,而是消耗在彼此拼輸贏之上;那邊廂,無法從外部獲取更多資源,惟有於內部互相爭奪。兩者結合,致使整體效益不增反降。

愈趨非理性的惡劣競爭,如同旅客紛紛擠到海岸旁看流星,過程中你推我撞,心思與精力都耗在注意旁人的站位,最終並沒多少人看到更多的景觀,但又不得不推擠下去,終落得彼此累得半死的苦況。

青少年從小被叮囑勤奮學習,長大踏入社會,迎面而來的卻不止職場挑戰,更要不斷交稅繳費,清還學貨、房貸與信用卡貸款 — 去年中國家庭負債增長高達17,000億美元,按年新增約6%;到了生兒育女之際,重複學而優則前途無限的教誨,把未能實現的理想與期望投射到子女身上,新一代等待宰割的「韭菜」,如是又成長起來。

事實上,即使他們再勤懇奮發,付出與收穫仍不成正比,無以累積資產甚或往上流動;中共權貴階層及同流合污的的商人,卻在肆意揮霍著蟻民揮灑血汗的勞動成果。既是無力反抗上位階層,那麼不拼搏即使更苦,祇需壓低個人慾望,日子不至於餓死就算勉強過得去。

微觀經濟觀察

伴隨疫情興起的宅經濟,網購、外送盛行而實體店鋪減少,看似是把餅做大,也在實現產業轉型,理應提供更好條件吸引勞動力加盟。可實際並非如此,茲舉一實例說明。

根據外賣龍頭平台「美團」2020年的《騎手就業報告》統計,旗下送外賣騎手擁有大專及以上學歷占了24.6%,其中72萬是大學本科生,研究生更將近6萬。他們的待遇,又是如何?

由2018年末疫情前的每單外送7.7元,官網宣稱騎手月入6,000-8,000元人民幣;2019年逐步下跌,平均4.5元一單;2020年尚有平均5-7元收入,但還未算上取消沖單獎勵、各種懲罰機制的扣款。今年央視一部紀錄片揭露「外送12小時僅賺41元」的箇中苦況,美團回應卻是不痛不癢的抽傭調整,騎手收入反而減少,外賣價格愈來愈貴,但連騎手的社保也捨不得買。

無論外送抑或快遞平台,為了最短時間內派送最多食物或貨品,占領更大的市場份額,運用高科技算法與大數據,逼迫騎手設法對抗交通規則,生命安全無人在意。平台獲取巨大利潤的代價,是無數騎手的血汗犧牲。

從高學歷學生流落至「以命換錢」的惡劣狀況,試問一句:何必如此?青年失業與貧困狀況嚴重,可見其謀生之艱辛,不足為外人道。社保這張福利安全網距離他們遙遙無期,他們生來卻要背負高齡化國家的沉重負擔,日夕戰戰兢兢的競爭生涯。

內卷涉及整體社會環境,躺平則為個人受影響之反應。躺平不僅止於一時的舒壓,而是體會到生活沒有出路,絕望到不圖掙扎的作法,捨棄競爭,中斷這種集體鬱悶的循環。

中共態度變化

要知道中共如何看待躺平主義,大可追溯至2018年盛行一時的《旅かえる》(旅行青蛙)。那種低物慾懶洋洋「佛系」生活態度,甚至跡近頹唐的生存形態,就曾被中共官媒猛烈批評過 — 他們樹立的模範,是積極上進的社會主義愛國好青年;鼓吹佛系,卻是荼毒人性的「心靈毒雞湯」,與「高大上」南轅北轍的存在。

介乎佛系生活與躺平之間,其實還出現了微博主「推拿熊」提倡的「上班摸魚划水學」,齊當閒散慢活的上班族,以敷衍了事的工作態度對抗僱主薪酬福利與加班剝削,以及地獄般的惡劣工作環境。

不過據上可知,躺平並非消極頹廢、混吃等死,而是青年最後的倔強,不得已的反抗。

這在中共領導層眼裡,至少是可見的危機。故最初他們採取理解且同情的態度,試圖導正勸說。中共中宣部的刊物《半月談》在3月就以「蹲族」形容躺平者,簡略剖析他們面對的困境,更寄語「社會應聽到『蹲族』的聲音」。

但到了5月,躺平主義甚囂塵上,躺平族的網上群組禁之不絕,官方喉舌態度丕變,抨擊隨之愈演愈烈。《新華社》引用《南方日報》批評青少年稍受挫折輕易躺平,實屬可恥;《光明日報》形容他們「未富先躺」;共青團中央更於微博直指「當代青年從未選擇躺平」,《環球時報》則謂這不過是網民玩票式過嘴癮,不敢真正躺平,形容為釋放負能量的小牢騷。

的確,中共急了:既然大家都尋思躺平,那麼誰要為權貴打工,誰來創造財富供養他們?影響經濟固然令既得利益者不好過,以經濟成果衡量政治績效的中共高層們,更不好過。

無奈反抗,演變成不合作運動?

有觀點認為,躺平是青年從政治、經濟乃至生活上看不到前途與希望,處處缺乏自由,活得像韭菜,繼而採取的消極不反抗,初則牽涉社經,卻有意無意地轉化成政治意義。這說法亦屬合理。

基於中國並無意義上的中產階級,政治參與雖遭受褫奪,卻能換取「安定繁榮」,繼而形成漠視自由民主、利益均沾的共犯結構。躺平族雖然出身於制度得益者家庭,但對「力爭上遊」的失衡、階級的不平等、社會的不公義都深有體會 —「發奮圖強」並非修正不合理的制度,反而是設法從不公平當中攫取特權,極力捍衛這套制度。未能反抗但至少抱持焦慮,這種不安感隨著自身遭遇各式怪現狀而放大,繃緊的神經終於斷弦。

網上聚集志同道合者抨擊政府甚至遊行示威既不可行,零散的就地躺平中共大概莫可奈何,祇因官方封鎖網上群組,無法制止群眾心領神會的默契。官媒極力把躺平族污衊為「廢青」,本質是缺乏對人的基本尊重,妄顧選擇生活方式的自由,才會以為輿論的道德責難能夠令周遭的人排拆、厭惡、孤立,讓青年因而放棄躺平,恢復「高大上」的病態人生追求。

躺平族的特質除了寡慾,剝離外界植入的消費與攀比觀念以外,尚有減少人際交往、淡出關心他人或社會、祇為自己而活的原子化傾向。電影《浪跡天地》(Nomadland)縱使描述主角過著偶爾打散工維生的遊牧生活,但失去丈夫與房子的她,依舊保留人與人之間的羈絆。現實中假如一場運動欠缺人際間的鼓勵,反戰的嬉皮士(Hippies)終成純粹虛無和享樂主義者,蟄居族終成啃老寄生蟲,無家者(Houseless)終將淪為無家可歸者(Homeless)。

中共自然不欲躺平主義蔚然成風,不過若沒能進一步提升內蘊,恐怕未必會如實踐者預期般帶來更多社會改變。激起他們「站起來」的導火線,也許是《美國之音》訪談中提及的燃點意志之物,也許是一場社運,也許是一項共同目標或行動。

當然,亦非你想躺平就能躺平。外在因素,除非能自力救濟活下去,且無需從政府領取福利。對付的方法,可以是增加稅費,可以是將他們當成「低端人口」予以驅逐,也可能是秦暉在《福利問責與憲政之路》提到的強制勞動;至於內在,則視乎個人是否擁有獨立人格,下決定後擇善固執,否則內心躺也難平,遭受世間白眼後成了怨天尤人、仇視社會、憤世嫉俗的犬儒。

看不見未來,是短壽;看見沒未來,是睿智。躺平是否真能逐漸形成一股沉默的力量,抑或止於短期社會矛盾的階段表現,且讓我們繼續看下去。

(※作者為香港人/網媒記者兼撰稿人,全文轉自上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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