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9年,齊韜從部隊復員後被分配在浦江機械廠二車間鉗工班。齊韜喜歡看書。《傅雷家書》中傅雷說,人是非常複雜的生物。
上世紀70年代,上海有的工廠里設有專門關押勞教人員的地方。那些勞教人員以青少年居多,在那裡進行幾個月失去自由的所謂學習班生活。這些穿着類似號服的統一服裝的人,由廠里指派的幹部帶領到車間幹活,簡單的體力活,完了後被帶回到住處。根據表現,決定這些人的下一步出路,有的進正規的勞教所,有的釋放,有的則被判刑入獄。
齊韜他們廠里就有一批這樣短期關押,強制勞動的人員。有人說幹壞事的人智商高。管教幹部,女黨員黎海瑩同被監管的勞教對象之一成弓的親密關係,是從欣賞世界文學名著《紅與黑》開始的。
黎海瑩30歲,個頭高挑,大概有1米68,走起路來昂首挺立。瓜子臉,削瘦,表情寡淡,現在叫高冷。這種不愛和人搭話的冷淡姿態,齊韜的理解是清高。他對黎海瑩有些嫉妒。負責看管勞教人員這個差事是美差,因為不用自己幹活,為如何完成工分費神,可以穿着山清水秀的,展示個人美學風格。對那些勞教人員,管教幹部的權威性不容置疑,不過齊韜從沒見黎海瑩大聲呵斥的惡模樣。
其時,黎海瑩在讀她排了一個多小時的隊買回來的《紅與黑》。她沉浸在司湯達描繪的氛圍中:於連拉着德瑞拉夫人的手,她的丈夫僅僅幾步遠,夜黑如漆。於連慢慢地把那雙手輕輕地揉撫着,覺得這雙手好極了,美極。在這種陶醉里,於連還迷迷糊糊地聽到菩提樹的密葉在夜風中搖曳的響聲,遠遠的聽到杜伯河岸邊磨坊的狗叫聲—
誰也沒有想到,輕聲細語的黎海瑩內心火熱,敢冒天下之大不韙,以黨員幹部的身份,和勞教人員發展親昵關係。這真是和於連、瑪特爾膽大包天的愛情有的一比。
成弓31歲,有婦之夫,因生活作風問題「進廟」。他屬於老三屆,在湖北黃岡插隊數年,後作為工農兵學員被保送到武漢大學中文系。畢業後在上海一所中學做老師。成弓和一女學生產生了師生戀,但並沒有突破到肉體關係。女學生的父親是市里某機關幹部,得知女兒與老師驚世駭俗的關係後大怒,指示有關方面嚴肅處理。
黎海瑩認可成弓的才華,他的與眾不同的相貌,還有成弓謙和、沉着的紳士風度。齊韜所在的鉗工班樓上即四樓,是關押勞教人員的地方,樓梯口有鐵柵欄門。每天下午從車間回來,到晚上就寢前,勞教人員有很多時間,除了監管人員組織的政治學習。黎海瑩在閒聊中逐漸認識了成弓豐富的思想。對文學的共同愛好讓他們感覺是同一類人,即否定庸俗現實,嚮往精神合拍。成弓對《紅與黑》等名著的點評分析讓黎海瑩欽佩不已。
成弓認為,這並不是愛情小說,而政治性突出,從頭到尾講的是階級鬥爭。於連這個木匠家庭出身的孩子對上流社會充滿了階級仇恨,包括對德瑞那夫人。憑什麼他們一生下來就披金含玉?成弓說,司湯達把30歲,有三個孩子的德瑞那夫人寫得像小姑娘那般天真。在和小她十多歲的家庭教師於連產生曖昧愛慕之情後,她對自己說,我永遠不會和於連發生越禮的關係,他永遠是一個朋友。
成弓問黎海瑩,你看過《包法利夫人》嗎?其中有一節的場景,和你說的德瑞那夫人和於連在夜色中並肩而坐緊握雙手,她丈夫在一旁高談闊論的情景異曲同工。風流地主魯道夫在鄉鎮大會進行中與醫生的妻子愛瑪第一次幽會,台上地方官員頭頭是道地大聲宣布表彰事宜,台下一個不為人注意的角落,一名風流男子正向一位俊美少婦暗暗訴說衷腸。
有人(多半同是勞教人員)舉報,瞥見黎海瑩與成弓深夜形跡可疑,地點是四樓口的值班室。有人揭發,黎海瑩借給成弓的書里夾有紙條。
黎海瑩的組織關係在二車間黨支部。支部組織黨員開會對黎海瑩進行批評幫助,並討論如何處理。支部書記毛師傅,一個性格爽朗的中年女,總笑眯眯的。黨員們紛紛表態,指出黎海瑩的行為是受了資產階級「人性論」的影響,喪失黨性立場,錯誤是嚴重的。黎海瑩臉色蒼白,一會發青,一會發紅。幾次幫助會上,她一言不發。齊韜心想,她一定在冷笑,這些只知道幹活吃飯的人懂什麼啊?最後。毛師傅要黎海瑩對同志們的幫助表個態。她說,我堅持自己的觀點,即她與成弓是正常的文學愛好者之間的交流。
幾天下來,黎海瑩就憔悴得可怕。齊韜有些可憐她,齊韜也是文學愛好者,喜歡浪漫風格。黨內的空氣嚴肅,兒女私情擺不上檯面。對黎海瑩的處理結果下來了,開除黨籍,罪名包括透露有關方面對成弓的定性意見。
之後,傳說黎海瑩與丈夫鬧離婚。成弓被判了兩年徒刑,黎海瑩去探監,冒充成弓的妻子。《紅與黑》的結尾如此描述,貴族小姐瑪爾特瘋狂地愛上了木匠的兒子於連。在種種不計名利的營救行動失敗後,於連喪葬儀式上,「瑪爾特穿着長長的喪服,祈禱完畢,她向群眾拋擲數千枚五法郎的銀幣。她獨自留下來,她願親手埋葬她的情人的頭顱。」
結婚三載,黎海瑩和丈夫相處很僵。丈夫脾氣溫和,為人弱懦,作為一個技術人員而得過且過。黎海瑩的丈夫在做夫妻房事前,喜歡貪婪地察看她的下體。她發現丈夫藏有蕾絲邊三角內褲,不是她的。在和成弓交流默契之後,黎海瑩對自己丈夫百般冷淡。丈夫幫她盛好的飯,她倒回鍋里再盛,丈夫替她拉開桌前椅子,她推回去重新拉出來。
不知黎海瑩和成弓終成眷屬了嗎?如今,齊韜為他們祝福,並深深欽佩黎海瑩敢作敢為。在那個年代,她為追求個人幸福,無懼社會和組織的巨大壓力,開社會變革風氣之先,絕對超前。
40年前,齊韜人云亦云地批評黎海瑩喪失黨員立場的行為,卻也私下和勞教人員顧連生接觸。顧連生因走私進來。顧連生欣賞齊韜穩重和驕傲的姿態,在工人中卓爾不群,感到齊韜的家庭不是普通人家,他主動和齊韜搭訕。出生部隊幹部家庭的齊韜虛榮心強,喜歡恭維他的人,不免對顧吹噓自己社交廣泛,身邊朋友多為幹部家庭的子弟,而且朋友們才華橫溢,有的寫電影劇本,有的在音樂學院學鋼琴,有的經常參加私人舞會。顧連生這個人給齊韜的概念是,時髦者,敢為人先,追求西方生活方式,他對盧灣區一帶活躍在市面上的人物熟悉。
廠里的勞教班學員每月有一天放風日,可以讓他們回家。在顧連生的假日裡,那天晚上,顧連生來到齊韜家,然後一起出來,顧請齊韜到淮海中路的上海西菜館。在那,顧連生和朋友吃飯。那朋友衣着講究,留長髮。長發和顧連生說新開的賭場,場面大,時興打21點。又給顧連生看他戴着的幾塊表面,什麼幾分幾分的雷達表。同桌人中還有一個廣東女人,臉黑,肯定是和他們一起干走私的。齊韜告誡自己,不要羨慕這種揮霍錢財的生活方式,更不能讓單位和家裡知道他和這些人打交道。
齊韜正處於追求同廠女工朵麗,但表白遭到拒絕的痛苦中。看到朵麗對其他男職工說話齊韜妒忌。只要還在同一個廠,齊韜覺得他對朵麗的愛就不會停歇。但在失敗的陰影下,如何再次展開攻勢呢?
顧連生家離朵麗太倉路的家不遠。在顧連生嘴裡,齊韜獲得了有關朵麗的一些情報。朵麗的父親是資本家私方代表,工資160多元,在六七十年代這是高薪。朵麗是七九屆,建慶中學畢業,生過肺病。顧連生說,朵麗不可侵犯的外表是裝出來的。顧連生曾和朵麗聊天,說着說着,朵麗的學生幼稚氣就暴露了。朵麗有一個哥哥一個姐姐,哥哥會拉小提琴。
顧連生送給齊韜一條萬寶路香煙,要齊韜替他送一封信。那樣做有一定危險性,黎海瑩事件近在眼前呢,但為了朵麗,齊韜豁出去了。齊韜希望顧連生為他捕獲朵麗的芳心出謀劃策。為了心愛的女人,男人往往喪失理智。反過來,處於戀愛中的女人智商為零。羅密歐與朱麗葉,梁山伯與祝英台,都是熾熱的愛情戰勝了懸殊的社會地位。
然而,齊韜沒有黎海瑩那麼英勇無畏。朵麗姑娘在齊韜執着地追求下逐漸心軟了,同意交往後,齊韜卻如夢初醒,猶豫是否再追求下去。這不僅是兩個男女青年的事,還牽涉到一個革命幹部家庭和一個小資產階級家庭這兩個背景反差強烈的家庭。他的熱情雪崩似的,從峰頂跌落谷底。不久,齊韜在父親老戰友的牽線幫助下調離了工廠,到商業批發公司工作了。
上世紀八十年代初,青海作家張賢亮發表了一篇令世人臉紅心跳的小說《土牢情話》,敘述了一個被打成右派的青年,在勞改農場,和當地農村姑娘的戀愛悲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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