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顧任職香港共黨報紙的日子(二)

根正苗紅的紅色關係網

要談一下甚麼是根正苗紅。

我岳父在香港出生,太平洋戰爭爆發前,一家人就已經定居香港。他的父親在「喇沙書院」教書,教的是英文,教香港人所稱的「鬼仔」英文。可想而知,即使不是有錢人,我岳父總算是來自小康之家,家境不錯。我岳父也是在喇沙讀書,讀「番書」(英文書),接受西式教育,是個香港人所稱的「番書仔」(英式學生)。

我上網了解過,戰前的「喇沙」,有一半學生是華裔,四成歐裔,其中應該多數是英裔,其餘一成是印裔。如此看來,戰前的喇沙,其實相當於今日的國際學校。

我岳父在喇沙讀到中三,那一年,即1941年12月,日本發動太平洋戰爭,偷襲珍珠港,同時攻打香港,在這個時候,「喇沙」停課。換句話講,我岳父在「喇沙」讀書讀到中三上學期,就沒有再讀下學期,從此停學。

大概在1943年底或1944年初,美國反守為攻,包括轟炸香港的日軍設施,炸彈不長眼,炸死平民乃平常事,我岳父的父親在美國飛機空襲中被炸死。

我在共產黨報紙當記者時,我岳父對我很好,我們之間經常交談。他曾經透露,日本仔炸死他父親,我表示可能性不大,應該是美國飛機吧。我父親當年在深水埠都曾經險些被美國飛機炸死。

我岳父沒有透露他的父親是在哪裡被炸死,他沒有再說下去。

我曾經想過,有沒有可能他的父親是於他們返回故鄉海豐時,被日本飛機炸死?但不會啊。海豐這些窮鄉僻壤,有甚麼值得日本兵派飛機去轟炸呢?

而且,日本占領香港之後,為了減輕人口壓力,尤其是減少糧食需求,強迫太平洋戰爭爆發前幾年自廣東逃難到香港的無證居民離開香港返回大陸。

但是,我岳父的父母和兄弟,一直都是香港居民,他們都有香港身份證。

我岳父是於他的父親被炸死之後才返去海豐。海豐這個地方,自從二、三十年代以來,都是共產黨的勢力範圍。有一位好著名的人物彭湃,彭湃在海豐搞暴動,共產黨稱之為起義,打土豪分田地,具體行動是殺地主占田地。歷史記載,彭湃起義期間,殺了五萬人之多。

馬、恩、列、斯、毛,毛澤東其實不是繼承或師承馬克斯、恩格斯、列寧、斯太林,我認為海豐這位彭湃是以毛澤東祖師爺。

日本雖然占領中國大片土地,中國如此大,日本兵力有限,占領的主要是城市,所以農村本來就是共產黨勢力的地方,更加完全成為共產黨的天下。我岳父在他的故鄉海豐受到共產黨影響。

一兩年之後,日本投降,國民黨如日方中,挾其餘威,大軍回來,國共不斷衝突,少不免海豐這個紅色據點。

我岳父在此時回到香港。回到香港,他先去左派工會打工,後來,華潤公司成立,他改去華潤。

華潤前身是中共駐港軍事採購辦公處,日軍占領香港前早已存在,為八路軍採購各種物資,正式名稱為八路軍採購辦公處,簡稱八辦。

中共奪取政權後,八辦人員返回香港,掛招牌叫華潤公司,華潤是中共駐港外貿單位,代理大陸所有外貿機構,除了雞鴨豬牛羊農產品之外,由五豐行負責。

沒多久,韓戰爆發,中共被聯合國制裁、封鎖。好多人都知道霍英東在這個時候靠走私違禁品返大陸發達的故事。

我岳父有份走私,不過他沒有因此發達,因為他是替華潤走私,坐霍英東的快艇,有時直接走私返大陸,有時是交給澳門的南光公司,澳門南光相當於香港的華潤。

我當了我岳父的女婿幾十年,他一直都好自豪自稱工人階級,又或者是令人覺得好out好out的甚麼無產階級,「越窮越光榮」。

如此傻的都有?但真的有。我不相信他是共產黨員,但肯定是一個非常忠誠的擁護共產黨的所謂革命群眾,幾十年來到今日都是,誰上台,都堅定不移支持誰,從毛澤東到劉少奇,再從劉少奇回到毛澤東,接著華國鋒、鄧小平、江澤民、胡錦濤,到今日的習近平,他都支持。

他這個番書仔,識英文,但幾十年來抗拒英文,不看英文不聽不寫英文,我想起電影「老港正傳」裡頭那個黃秋生。

他的幾個子女,包括我老婆,都是讀左校。以前入讀左校絕不容易,沒有關係是不可能的。我老婆在1967年不用考試就畢業,畢業之後被分配去國貨公司。有track record。這些就是根正苗紅,我跟我老婆開玩笑,你算是個紅二代。

我當時在報館和我一起工作的同事,主要都是紅二代,其中有一位相當談得來的。他向我透露,他父親在所謂解放廣州前夕,接受黨組織指示,來香港從事工會工作。

廣州解放,共軍打深圳河,但沒有趁勢解放香港。他父親以為會被黨組織調回廣州去,但不是,而是叫他長期留在香港。後來,他的父親成為一九六七年暴動中鬥爭委員會的其中一個斗委。

探聽是否願意加入共產黨

曾德成——香港知名所謂傳統左派人士、立法會前任主席曾鈺成的弟弟。在談曾德成之前,先說一些其他的事。

我在這間共產黨報紙當記者的頭兩三年,老闆時不時會讓我參加一些接待大陸來香港的訪問團,在接待過程中我甚麼都不用做,不用寫稿,不用攝影,只是坐在一旁,派派名片就是。

這些訪問團來自大陸不同地方,主要應該還是新聞單位。

我在這些活動中,印象最深刻的,反而是多次見到社長現身,平日見不到他的。他是費彝民。

他給我最深刻的印象,就是在九十年代經常在電視新聞中見到的江澤民,每次見到江澤民,我就會想起我那位社長。

外貌有點相似之外,他們的style更像。當我們在升降機外等待貴賓出升降機時,升降機門一打開,我們那位社長他就「啊」一聲高叫,趨前握手,好high好high的,像極了江澤民。其實不知道是誰像誰,費彝民像江澤民,還是江澤民像費彝民。

為甚麼會叫我參加這些接待大陸訪客的活動呢?我一直想不出答案,只可以猜。

只是叫我,後來還有一位是他父親母校教師的新入職同事,他的父親教過我老婆,老闆沒有叫其他記者同事。

後來,我猜可能是觀察我們這些新人,看我們是不是可以培養的人才,或者是擺放在哪個崗位更適合的人才。

我那位同事後來沒有當記者,調去了廣告部。

所以我曾經可能是在被培養的人選之內,後事如何,以後再講。

曾德成,他給我的第一個印象相當好,白襯衫的外面,他經常穿一件當年國貨公司、大陸銀行員工穿的藍色工作服。這種藍色工作服,與當年大陸的解放裝有少許分別。

為了返大陸不會那麼突出,六七十年代好多香港人不想穿解放裝,都會去國貨公司買件藍色工作服,因為穿香港一般人穿的,會太明顯是香港人,太突出,可能有些不方便。

現在回說曾德成,別人穿藍色工作服不好看,沒品味不成樣子,但他穿藍色工作服,又的確好看,有一番與眾不同的氣質。

好多人都知道,六七暴動中他坐過牢,出獄之後獲安排進報館,他是報館的重點培養對象。

當時他每天看南華早報,翻譯一些東西,他的工作當然不僅這些。

他平日笑容不多,說話不多,給我的印象是有點呆板,當然不是啦。

他很少出現在我們的學習會,在這些學習會,我只見過他一兩次或兩三次,學習氣氛都會認真起來,而且他都會做總結。

他的總結有他的套路,好喜歡第一是甚麼,第二是甚麼,第三又是甚麼,在我的印象中,就好像當年國產電影裡頭的某些場景某些角色,相當好笑。

在編輯部當了記者大概兩三年,有一日,曾德成約我下班後去附近一間相當清靜的餐廳聊聊。

坐下來之後,他先稱讚我一番,工作表現好啦,工作態度好啦,為人正直啦之類,然後他問我對共產黨有何看法。我還未說,他又問我想不想有更大的貢獻之類。

我的悟性不高,當時沒有即時領悟到他想表達甚麼。我只不過當作是聊聊天而已,沒有認真回答,共產黨好或不好。

當時我大概做了好幾個鐘頭工作,下班之後只想輕輕鬆鬆聊聊天而已。飲杯茶聯絡一下感情,好讓腦袋放空一下,休息一下,我沒想過我要回答如此一個可以寫成一篇大文章的題目。對我來說,這不是一個可以回答yes or no的簡單問題。

當我回到家後,我才想起,曾德成的一番話是表示可以推薦我入黨,發展我成為共產黨員。

其實在報館,除了學習會之外,我屬基層員工,一直都不覺得黨的存在,但也曾經在跟同事閒談到得意忘形之時,聽過「有牌的話事,冇牌的做事」(有牌照的決定事情,沒有牌照的執行事情)這句調皮話。

甚麼是「有牌的話事,冇牌的做事」?牌,就是牌照、執照。在這個語境中,牌,就是黨員證。「有牌的話事,冇牌的做事」的意思,當然是指黨員話事,非黨員做事。你有牌沒有牌,換言之,你是不是黨員,決定了能否升職,特別是你的職權能不能擁有話事權決定權。如果你不是黨員,你永遠只可以做事務工作,按照指示做事。

不過,「有牌的話事,冇牌的做事」這句話並非完全正確。

有牌,除了可以話事之外,遇到一些非常沉悶,可以悶死人厭惡到極的事,沒有人願意乾的,有牌的也要自己硬著頭皮來執行。

以後當我提及到在報館另一位人物的時候,我會再談這個「有牌的話事,冇牌的做事」。

總之,「有牌的話事,還要做事,冇牌的就只能做事」。

作者穆真是前任港共報紙記者,現居加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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