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自以為很「愛國」的日本行兇者

一場差點改變歷史,也真的改變了歷史的刺殺案。

1891年5月11日,在日本大津,發生了一起離奇的刺殺案。當天,正在該國遊玩的沙俄皇太子,後來的沙皇尼古拉二世,行至街頭時,突然遭遇了當地警備(警察)津田三藏的揮刀砍殺。

刺殺者突然竄出,一刀砍傷了坐在人力車上的皇太子的右耳,還好尼古拉皇太子反應迅速,加之可能留下了點他爺爺亞歷山大二世遇刺時的「基因記憶」,當即大叫一聲「你要幹什麼!」以迅雷不及掩耳盜鈴兒響叮噹之勢捂着傷口、跳下人力車、推開驚呆了的侍從們,逃入人群中、鑽進小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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津田三藏不依不饒,繼續追上,皇太子被逼到一個胡同的拐角處。

這時候,這個刺客如果再補一刀,就徹底改變世界歷史。但恰在此時,陪同前來遊玩的希臘王子格奧爾基及時趕到,他用剛買的竹拐杖一下子把刺客打倒在地。

隨後趕來的日本警察慌忙用刀壓住刺客的脖子,將其制服。尼古拉二世這才幸運的逃過了一劫,但在頭上留下了一道9厘米長的傷疤,從此出行特別喜歡帶各種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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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場刺殺案震驚了當時的整個世界,因為那時的日本剛剛經歷明治維新,正在極力向世界展現其對外開放的姿態。而尼古拉皇太子據說也非常喜歡日本文化,在前往海參崴主持出席西伯利亞鐵道開工儀式時,特地順道訪問日本。

當時的日本仍為弱小國家,尼古拉皇太子的來訪,讓日本政府受寵若驚。當時並非祭典時季,但仍於京都舉行五山送火(大文字燒)儀式,專門演給這位遠道而來的客人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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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來一切招待似乎盡善盡美,皇太子玩的也非常開心,甚至讓日本紋身師給他的手臂上紋了一條黑龍圖案,以表示對東方文化的喜愛。

但萬沒想到,沙俄皇太子看完送火儀式,跟藝伎喝完花酒,居然出了這檔子事兒。

那麼這個津田三藏,究竟發了什麼神經,要突然刺殺沙俄皇太子呢?

這個問題在後來的調查中成為了一個永恆的謎。據說津田三藏在被捕之後對作案動機問題來了個一問三不知,甭管審訊者用什麼手段,都拒不交代他為什麼刺殺沙俄皇太子。只是一再表示:「我不會給國家添麻煩的!」

但從津田三藏這句唯一的動機口供中,我們是可以猜出這場刺殺案的一二動機的。

明治維新之後的日本雖然表面上走向了「脫歐入亞」「文明開化」,但同時期一種民粹主義情緒也在其國內急速醞釀。尤其是當時的報紙媒體,非常喜歡炒作民粹議題,宣揚周邊的一些大國對日本的所謂「威脅」。比如在1890年代,日本報紙就曾利用「長崎寄港事件」大肆宣揚清朝的北洋水師對日本的「威脅」,把民族情緒撩撥到了兒童玩遊戲,都要比賽扔石頭打紙船,「打沉致遠、定遠」的地步。

而當時的日本政府對這種烈火烹油式的排外情緒,採取了默許甚至縱容的態度。因為這種情緒確實有利於政府推動通過某些擴軍備戰的財政撥款,甚至更大程度的增加稅收甚至捐款來使用民間財力。比如最為知名的是全民募捐購買「吉野」號高速巡洋艦,有日本女孩甚至為了捐款選擇去煙花柳巷中出賣自己的初夜。

這在普通的國家簡直是不可想象的,但在當時的日本,在報紙這種新興媒體、政府的默許和鼓勵下,民粹主義就居然達到了這樣的高度。

但是,享受這份民族情緒紅利的日本當時並沒有看到,民眾這種過頭的「愛國」熱情,有着巨大的反噬風險。

比如在津田三藏這樣的地方警察看來,他就非常想不通日本政府的做法。

一方面他在報紙上天天被教育要愛國,又知道的沙俄帝國正在執行自己的東擴計劃,修建遠東鐵路,儼然是日本繼大清之後第二個要挑戰的潛在敵人。可是另一方面,政府卻邀請尼古拉皇太子前來參觀自己的國家,還耗費民脂民膏專門為他舉辦一場祭典,行程中一路上所有老百姓都被要求熱烈歡迎。

換句話說,津田三藏這種人,的確睜眼看世界了,但只看了一半。有點知識,但不多。

這樣的人其實最可怕。

津田三藏肯定想不明白,報紙上不是天天說沙俄是日本的敵人麼?敵國的太子來自己的國家遊玩,沒準就是來刺探情報,準備入侵的啊!這樣的人為什麼還要給他好臉色?幹掉他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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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還有另外一些原因導致了頭腦簡單的津田三藏鋌而走險。比如當時的日本平民階層日子確實過的相當辛苦。

明治維新時代的日本實現了富國強兵,卻並沒有同期實現富民。政府依靠高稅收將經濟發展所得到的主要收益掌握在了國家手中,並投入到軍備、教育、殖產興業這些公權力統一調配的項目上,卻忽略了提振民生。這導致日本一方面正在迅速完成工業化和軍隊裝備現代化,可另一方面卻有大量的人口處於貧困之中。這其中甚至包括津田三藏這種按說「吃皇糧」的地方警察。

辛苦的生活讓津田三藏覺得即便為了刺殺敵國皇太子而赴死,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實際上當時日本大量的底層民眾,抱有與津田相似的「覺悟」。

一個證據是在尼古拉皇太子遇刺後不久,一個名叫畠山勇子的、與該事件完全毫無關聯的27歲日本女孩竟然在公開場合以自殺的方式向尼古拉「謝罪」,往自己胸口捅了一刀,又抹了脖子。臨死前她留遺書給尼古拉皇太子,說「願我的死讓您能不要記恨日本。」

這種今天看來完全神經病的自殺行為,在當時的日本被狂熱追捧。

畠山勇子在二戰前的舊日本敘事當中被尊為了「為國獻身」的「憂國烈女」。

可是在二戰後的日本近代歷史研究中,更多的自由派史學家將其還原為一個遭遇極端民族主義情緒洗腦和身為女性苦難生活的雙重迫害的不幸者——她與津田三藏一樣選擇以愛國的名義不惜自己的生命,卻也同樣沒有意識到他們對自身和他人生命的輕賤,本質上是因為生活的壓力、艱辛與對世界的認知不清,而很難說是真正的愛國。

不管怎樣,當時的日本政府至少對津田三藏的「愛國義舉」並不領情——本來已經非常微妙的日俄關係已經讓日本如履薄冰了,你現在刺殺沙俄皇太子,這不是給國家「添麻煩」是什麼?這幫愚民怎麼可以把他們從小報上看到的煽動直接付諸實踐呢?國家需要的,只是你們抱着這種對外國人的痛恨覺悟,任勞任怨的勤奮工作、多交稅金而已,不是讓你們真的去刺殺外國人。

另一方面,對遠東早已虎視眈眈的沙俄也不願意放棄這個機會。事件發生後,沙俄外交大臣立刻便在沙皇亞歷山大三世的指示下,向日本發出通牒,要求日本人必須嚴懲刺殺尼古拉二世的兇手,否則兩國立刻處於戰爭狀態。

最後通牒之下,明治天皇第一時間上門去給尼古拉太子賠禮道歉。而日本政府倒也沒覺得被沙俄脅迫着嚴懲兇手有多麼有辱國格,立刻下達了要求法院依照「刺殺皇室」的「大逆罪」判處津田三藏死刑的行政命令。

但令人意外的是此案之後的發展——當時剛剛出任大審院(最高法院)院長一職的兒島惟謙,堅持認為行政與司法應當仿效西方彼此獨立,政府無權命令大審院做怎樣的判決。

最終津田三藏僅以謀殺(平民)未遂的罪名被判處終身苦役。

更令人意外的是西方世界的反應——此案判決公布後,英美等國家的輿論普遍認為:日本最高法院居然能頂住本國政府的施壓和沙俄的戰爭威脅,做出獨立的判罰。這是司法獨立的表現啊!於是歐美對日本法治的看法大幅改觀,日本廢除開國後的各項不平等條約,居然是這場意外起開始的。

至於同樣非常在乎西方各國觀感的沙俄,一看國際輿論是這個態度,反而不太好發作了。

於是尼古拉皇太子只好吃了一個啞巴虧,捂着傷回了國。

只不過經此一難,讓他對日本的印象大為更改,從當初歐洲皇室圈裡知名的「日本文化愛好者」變成了仇日派、仇亞派。據說之後但凡有人向他提起日本人、甚至所有黃種人,他都會捂着傷疤狠狠地咒罵一句:「那幫野蠻的黃皮猴子」。

而日俄之間的這道傷疤,最終在1904年終於再次發作,某種程度上間接影響了兩國彼此之間的判斷,引爆了影響深遠的日俄戰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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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自認為「以身報國」的津田三藏,最終並沒有活過1891年,他被發監到北海道釧路監獄,同年9月29日離奇的死在了監獄裡。官方公布的死因為急性肺炎,但疑點重重,至今仍有人認為,是日本政府為了平息沙俄的憤怒,用非常手段殺掉了這位愚蠢的「愛國者」。

甲午戰爭後的李鴻章在日遇刺案、

日俄戰爭後的日比谷燒打事件、

昭和時代的五一五兵變、

二二六兵變……

津田三藏雖然死了,但之後的日本出現了大量的人,打着與他相似的「愛國」的大義名分,去施行那些暴力事件。

而日本政府則一再尷尬的發現,雖然民粹主義情緒是其最初為了方便治理有意放出並培育的。可是當這個瓶中的魔鬼被放出來之後,卻很難將它再收回去了。歷代日本政府對這種情緒宛如豆腐落到了灰堆里,吹不得、也打不得。無奈的任由一代又一代狂徒變得越發激進,最終將這個國家拖入了無盡的民粹主義深淵。

百年後的今天,我們在回首大津刺殺案,會發現。它成為了一個預言日本之後國家悲劇的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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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國主義是一種好東西,但如果缺少了反思作為制動,失速的狂亂,就難以避免。

百年前的那一天,如果有一個日本人敢於站出來,向他的同胞追問上一句:「出現津田三藏這樣的人,是不是我們有些情緒過了頭了?」

我想,這種人如果有,才應該是那個時代日本最偉大、最勇敢、也最可貴的真正愛國者。

可惜這樣的人,那一次,並沒有被歷史所記載。

為什麼?

文章來源微信公眾號:林中的維吉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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