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更為人熟知的語境中,他們有個共同的名字,叫做「合同工」。明面上,他們與在編員工坐在同一個辦公室,但他們的工資、福利待遇或許低於在編同事,工作內容也可能更瑣碎。即便如此,過去,他們堅定地相信,雖然沒有編制,自己所從事的還算是一份穩定,甚至稱得上「好」的工作——給政府打工,起碼比外面的公司穩定。
然而在過去一年多時間,「清理規範編外人員」逐漸從傳聞變成越來越廣泛的行動。看着越來越多清退的新聞,他們心中的「確定性」被動搖了。有人雖然還在崗,卻已清晰地感知到被解聘的風險,想出去拼一拼,但又恐懼於外面的不確定性,左右為難;有人在超過35歲的年紀被清退,人生好像一下子沒有了餘地,求職毫無競爭力;還有人做慣了「不用過腦」的執行工作,連做實時會議記錄都成了巨大的挑戰。
直到這一刻,他們才意識到,在「編外」這個並不牢靠的保護罩里工作了五年、八年、十幾年甚至更久之後,自己已經喪失了直面變化的勇氣和能力。
多地開展「清理規範編外人員」行動
被清退
2023年9月,秦雯工作第八年,和河北一家單位一年一簽的勞動合同到期了,直屬領導讓她「先回家等等(續簽消息)」——好像也是可以解釋得過去的理由,秦雯聽話地回了家。離開前,領導讓她簽了一份離職單,她並沒有注意到,上面的離職原因寫的是:自動離職。
幾天後,秦雯所屬的勞務派遣公司打來電話,通知她解約。她再想去工作單位找領導,已經不被允許入內,還被踢出了工作群聊。就連離職要帶走的東西,她都只能托之前關係好的同事打包好送到大門口。沒來得及和相處八年的同事們告別,她就「灰溜溜地走了」。後來,她才意識到,幾天前,領導的那一番話已經預示着,自己事實上「被清退了」。
進入2024年,各地對編外人員的清理規範工作依然在進行中。在福建龍巖一所學校工作的一位編外人員表示,他們已經「摸底」了。她說,以前對聘用人員的統計,只需要報一下人數和以什麼方式聘用即可。今年年初,當地人社局下發了詳細的表格,要求統計聘用人員包含獎金、福利、補貼以及五險一金在內的年收入。
秦雯在社交軟件上找到有相似經歷的人,她發現自己好像更慘一點,其他網友雖然也被清退,但單位給了賠償,還可以領到失業金。她去當地社保局諮詢之後才知道,自己離職單上籤的自動離職意味着,被迫離開這個工作了八年的地方,她不僅沒有得到任何賠償,也無法領取法定的失業金。她感覺自己像是「被騙了」。
在東北一所高校做行政的女孩被學校以「背調」為由相威脅,迫使她主動辭職。學院領導對她感謝一番之後,很直白地說:不再續簽合同,希望她主動離職,否則下一份工作背調的時候,就把這兩年來,她在工作中的大小失誤都說一遍。她不得已提交了離職報告,這份報告被逐層審查,連她寫到的「工作認真負責」的內容,都沒能被允許保留。
還有一些人,被迫周旋於誰留誰走的算計中,最終也無法改變結局。陳靜文在統計系統下屬的西南地區一個縣城的調查隊工作了八年,勞動合同與單位直簽,調查隊一共十一個人,她是四個編外人員之一。
大學剛畢業的時候,她考了兩次編制,都過了筆試,但在面試環節被刷下來,她只能先找個班上。她生活的縣城企業很少,同齡的朋友除了在體制內工作,就是做生意,沒有太多選擇。結婚有了兩個孩子之後,她覺得這個編外崗位也挺好,有交五險一金,還有時間帶小孩,就這麼幹到了現在。
2023年6月的消息是,包括陳靜文在內,四個編外的合同工要轉成公益性崗位。在當地,這類崗位由人社局支付70%左右的工資,可以分擔很大一部分本單位的工資支出。但根據規定,如果轉成公益性崗位,社保必須停繳三個月,他們不同意。陳靜文說,公益性崗位工資低,社保交得也很少,公積金、醫保完全沒有。
轉崗的事情就這麼擱置了。一個月後,陳靜文和另一個編外的女生被領導叫到辦公室。這是一次看起來非常正式的談話。在場的有三個領導,大領導明確表示,公益性崗位轉不了了,財政緊張,必須辭退她們倆。
「你們是什麼標準?」——對於陳靜文的疑問,領導回答,按照工齡。
陳靜文工作8年,在四個編外人員中,她的工齡排第二。她覺得,如果這是標準,不可能輪到自己。領導模稜兩可地應付着她的追問,「也要考慮工作的重要性……」她無法認同,從會議室出來後,又一個人單獨回去,表達了對清退的不滿,她直言,這種標準不明的清退,就是在針對自己。
領導的態度突然變了。陳靜文回憶,當時,其中一個領導把會議室的門關了。大領導隨後解釋,他們只想讓另一個女生走,因為那個女生來的時間最短。之所以讓陳靜文一起,是擔心只讓另一個女孩走,女孩會有情緒,「事情就不好辦了」。領導還寬慰她,非常認可她的工作,讓她「放放心心地在這裡上班」。
陳靜文相信了領導的話,「我覺得領導說話應該是經過深思熟慮的,是真實的,一個單位三個領導都在,應該不會騙人吧。」
監利是近幾年較早開展清退工作的城市
隱秘的、龐大的
又一個多月過去了。陳靜文收到的通知突然變成,工齡10年以上的不用清退,沒滿10年的轉勞務派遣。她沒有同意。8月底的一天,臨近下班,她又被叫進會議室,領導開門見山地告訴她,因為她不同意轉勞務派遣,單位要和她解除勞動合同,陳靜文只拿了三萬多元的賠償。
在中國政法大學政治與公共管理學院教授呂芳看來,像陳靜文這類政府編外工作人員可以被稱為「影子雇員」。她在《中國地方政府的「影子雇員」與「同心圓」結構》一文中提到,這些人由政府以「聘用工」、「派遣工」等形式聘用,承擔本單位的部分崗位職責,支出大多由財政預算負擔,卻缺乏固定編制。目前,很難找到關於編外人員數量的確切統計數據,大多只是估算,我國實際上由國家財政供養的公務員和准公務員性質的人員超過了7000萬,其中非編制管理人員超過2000萬。
在一些地方,想要獲得編外的崗位也要經過篩選。一個在江浙地區的縣城司法所做社區矯正工作的編外人員說,她報考的崗位的考試內容、流程和考編幾乎一樣,難度雖然比考編低很多,但因為不限制專業,學歷門檻低,大專以上就可以報名,所以各個年紀層都有,競爭也不小。她參加考試時,有超過250個人參加考試,最後只錄取了8個人。
進入編外只是她過渡期的選擇。2022年大學畢業,她在一個律所工作一年多之後,決定回老家考公。這個崗位剛好也在招聘,她順道報了名,一邊上班一邊備考。她說,這份工作「性價比非常低」,工作內容雖然不複雜,但很繁瑣,她要管理20多個服刑結束、回到所在地的緩刑人員,每日查看他們的軌跡、定位;出現異常第一時間核實;定期走訪本人以及相關的保證人。工資每月一千多元,單位只負責社保和醫保,沒有其他福利。她所在的部門一共14人,只有3人是在編的。
在呂芳的研究中,「影子雇員」規模龐大。就某中部省會城市一個常住人口126萬的區,截至2014年9月,全區1188名政府工作人員中,「影子雇員」的人數就達到了692名,超過半數。而行政編、事業編分別是186名、313 名。
基層政府具有較為明顯的「編外膨脹」問題是一個共識性的結論。南京師範大學副校長岳嵩在《「編外管理編制化」,能否抑制基層政府的「編外膨脹」?》一文中分析,「編外膨脹」很重要的原因之一是,屬地管理的事務範疇不斷擴張,基層政府的治理性壓力越來越大,必然要通過增加人手來落實各類工作,但編制管理在機構改革的「精簡」導向下堅持「只減不增」的原則。基於此,基層政府會以「編外」的方式招聘工作人員,來消解基層治理的負擔。
過去幾年,對編制的控制一直很嚴格。2018年《中共中央關於深化黨和國家機構改革的決定》明確要求,要嚴格執行機構限額、領導職數、編制種類和總量等規定,不得擅自增加編制種類,不得突破總量增加編制。2023年9月,國務院印發了《黨和國家機構改革方案》,進一步明確要精減中央和國家機關人員編制,要求各部門人員編制統一按照5%的比例進行精減。對於編外人員的管理,起碼在政策層面,同樣是趨緊。2018年的文件也明確提出,要嚴格控制編外聘用人員,從嚴規範適用崗位,職責權限和各項管理制度。只不過,少見公開的清理規範行動。
深一度檢索信息發現,近兩年,較早開展清退工作的是湖北省監利市。2022年9月,當地官方賬號就發布了「動真格,監利首次清理規範機關事業單位編外人員」的通知。當年3月,監利市委編辦對市內的編外聘用人員數目做過一次排查,統計出編外人員的數量占全市機關事業單位在編人員的1/3。通知指出,清理清退是為了規範全市機關事業單位用人行為,節約行政成本,提高行政效能。通知明確,清退工作將持續到2025年11月22日。
進入2023年,湖北十堰、內蒙古鄂爾多斯、黑龍江哈爾濱等地都開始進行編外人員的清退工作。一些地方的清退也的確帶來了成效。湖北十堰2023年4月發布了清理規範工作的階段性成果:共清理規範編外人員326人。這意味着,當地節省了大約1500萬元的財政支出。
陳靜文私下找人看過領導口中「縮編」的紅頭文件。文件只是提到,要減少財政支出,避免浪費,不能再招人,但沒有明文規定要馬上解聘合同工,她也無從得知清退的具體標準。
陳靜文說,她從不拉幫結派,除了工作,其他的事情一律不多嘴——在體制內小心謹慎地周旋也沒有真正幫到她。後來的進展更讓她覺得「被社會狠狠地上了一課」,這次清退,最後只走了她和那個女生,另外兩個「平常和領導關係好」的男同事,一個工作九年多,一個六年,既沒轉勞務派遣,也沒有被清退。
秦雯也反思,是不是自己平時太「埋頭幹活,沒有抬頭看」,所以才會成為被清退的那個。失去了構築在「穩定」之上的工作,她整夜睡不着覺,一直哭。採訪中,她細數着自己兢兢業業的過去,「回家都是24小時待命,隨時等領導電話安排任務。」工作八年,她自覺「日常大家都很喜歡我,感覺(喜歡)不是假的」,她始終無法理解,自己為什麼突然地、絲毫不被尊重地就被「轟走了」,那些她以為關係還不錯的同事,在她離開後,也逐漸不聯繫了。被清退後,她嘗試過賣車險,也面試了物業客服的崗位。對方以她超過三十歲、年齡大為由,拒絕了。
廣東一位工作了16年,同樣也在2023年被清退的編外人員趙麗媛最想知道,「怎麼界定、如何衡量清退誰?」更重要的是,負責清退的領導究竟有沒有私心?據她了解,在她被清退後,此前離職的一位編外人員又重新回到了崗位上。
近年來,編制考試的競爭也越來越大
得到的、失去的
以勞務派遣的方式在山東一個「國家單位」工作了7年的吳晨晨,雖然還沒有被清退,但一直「提心弔膽」。
7年前專科畢業,應聘這個單位時,她「非常天真」,對事業編、非事業編的界限認知模糊。她所在單位的用人合同有三檔,最好的是在編;其次是和分公司簽聘用合同;最差的就是以勞務派遣的形式簽的第三方合同——她就是這種。但她相信,只要自己認真工作,一定會出頭。
開始的時候,作為貨場保管員,她在兩年之內就拼到了班長的位置,大領導來檢查,總是她負責迎接、講解。
但後來她發現,去外地培訓、開會的機會永遠輪不到她。她想爭取和分公司簽合同,得到的回應卻是,「你找不到人弄不到」。她想入黨,拿着自己參加志願活動、做公益的記錄給領導時,對方答覆她,選了另一個人,理由是「人家是在編的,就要優先考慮,你那些都沒有用」。周遭的環境也越來越強勢地提醒她有無編制的不同,換領導之後,事業編和非事業編原本統一的飯卡,也換了兩種不同的顏色來區隔。
她終於意識到一個現實——自己看似被需要,其實就是一個邊緣的透明人,「別人看不見我。」
她只有過一次「被看見」的機會,但結果更差了。三年前,她被調到了本單位的應急部門做調度,去之前,領導允諾她當主管。很快,部門改革,沒有了主管的崗位,她又變成了一個普通的值班員,至今如此。吳晨晨形容現在的崗位,「完全是一個閒職」,她負責應急、調度工作,日常「除了看監控也沒什麼別的活兒」。
看着越來越多清退的新聞,吳晨晨清晰地感知到編外人員面臨的解聘風險,她很想出去拼一拼,但又害怕外頭的不確定性——怕裁員,怕公司經營不善倒閉。在穩定的體系工作了七年之後,儘管只是作為編外人員,吳晨晨覺得還是和外面不一樣,畢竟現在是在給國家打工,雖然只有三千多塊的工資,但起碼「國家單位」不會突然倒閉。
只是,當她想要改變的時候,發現自己已經喪失了直面變化的勇氣和能力。最大的挫敗感也來源於此,電話里,吳晨晨有點哽咽地說,「我不知道我這種比較差的人應該找什麼工作」。
剛參加工作時,她並沒有因為自己的專科學歷而覺得低人一等,現在,自卑感越來越強烈。她想升本科,諮詢後才知道,即便通過專升本的考試,升入本科之後,如果想要獲得學士學位,還必須考學位英語。「想救一救自己」,但她總是無法投入學習,溫水煮青蛙這麼多年,她沒學到什麼新技能,考過幾次本單位的編制,都失敗了。
更沮喪的是,臨近30歲,她發現,那個積極、陽光的自己消失了,「我的感覺是自己變得越來越差」。在倉庫保管員那兩年,每天工作十幾個小時,在貨場經常刮傷,她也覺得值得。吳晨晨說,現在,哪怕什麼都沒幹都很累,患得患失的,看不到希望。
穩定的過去再也回不去了。38歲的趙麗媛被清退後,來到一家小公司做前台,單休,沒有五險一金,也沒有其他福利,她內心落差非常大。
在「體制內」的16年間,她享受着便宜的飯堂,早餐2塊、午飯4塊,還有可以午休的宿舍。工作也簡單,負責迎接創文、應對突擊檢查等,大多是「不用過腦的」執行工作。現在,做一份一小時的會議記錄對她來說都很費勁,領導講得太快,沒重點,她跟不上,只能錄下來,會後再整理。以前開會她都是「坐在那裡玩」,現在「要認真聽了」。她沒辦法適應,工作三個多月後,就從這家小公司辭職了。
被清退時,趙麗媛只拿到了一個月的賠償,有人建議她「硬剛」,她不敢。愛人也在體制內,她怕影響愛人的前途。更重要的是,她對「體制」心懷感激,幾年前,趙麗媛身患疾病,嚴重到無法工作,但單位一直保留着崗位,每個月還給她發工資。現在,她只想再次進入「體制」內,考編制是不可能的了,她已經超過了35周歲的上限,但編外或許還有機會,她說:「不在乎錢多錢少,在外面太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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