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遠清死亡的隱喻:近年來,在中共專制高壓的政治社會環境下,中國文學自由的空間越來越逼仄,卓有成就的作家也受到批判。也許很快,「保衛文學」便會成為許多人的心聲,並將成為強烈的呼籲。
(接前文)
2022年12月27日下午,世界華文文學研究學者、被譽為學界獨行俠和常青樹的古遠清教授不幸在武漢逝世。在那些「應陽盡陽應死盡死」的日子裡,他們夫婦兩人染上新冠併發症,求助無門。四天前,幾十年相濡以沫的夫人古熾珍辭世,極度悲痛的古教授拖着病體掙扎着繼續四處求醫。27日那天,他開始去了兩個社區醫院,不收,後來到陸軍總醫院,也是人山人海,只好回家,半小時之後,下午四點半,在沙發上就過世了,沒有留下任何遺言。我這位與我同年同月出生的朋友,一生勤奮,熱衷於學問,熱衷於爭辯,卻無能留下一句話就告別了這個世界!真是讓人震驚。真難以想像古教授坐在沙發上那半小時的沮喪、無助以及悲傷。
古遠清之死,也像一張「白紙」。
我看到一個隱喻。
在文學領域,他的死亡好像告訴人們:什麼商榷,什麼回應,現在都沒有必要了。六年前,古遠清那篇「帽子太沉重」之作還能質疑《中國文學批評》的頭條文章,還能指責那個研究員說他讓讀者感到不滿,因為隱藏在他那些宣言式、表態式文字中,充滿那種自居正統、居高臨下、盛氣凌人的態度。古遠清還能指責他這類文章以「政治正確」自居,為文粗率,常常義憤多於說理,有時還擦槍走火,因而惹來非議。古遠清去世,當然此後他無法再質疑什麼了。
他這個失敗的質疑似乎也預示今後質疑的失敗:越是爭辯正確就將越無正確爭辯的立足之地。
就在古遠清為張愛玲爭辯後不久,湖北女作家方方描寫「土改」悲劇的《軟埋》遭到極左勢力兇猛的大批判,在欲加之罪的淫威之下,這部曾獲2016年「路遙文學獎」的優秀長篇小說被官方全方位下架了,被停印了。完全就如文革初期最時髦的做法一樣,舉行什麼「工農兵」讀者座談批判會,在報刊雜誌網站發動聲勢浩大圍攻,那何止是「自居正統,居高臨下,盛氣凌人」?簡直是要置人於死地。一名北京大學哲學博士撰寫長文,就強烈建議公安檢察部門,以顛覆國家政權罪調查方方,查她「與境外勢力有着何種程度的勾結,與資本集團存在着何種利益共生關係……」,要「對於這些問題一查到底」。兩位中共高官也寫出大文參加了大批判。前中組部部長張全景把《軟埋》定性為「新形勢下意識形態領域階級鬥爭的反映」。解放軍上將趙可銘則攻擊《軟埋》是「對土改的反攻倒算」。他非但批方方的小說,連帶張煒、陳忠實、余華、莫言等諸多著名作家的作品也一併置於其批判之列。不但大批判了,而且還向有關主管提出了四條建議。條條都很兇狠,條條都很「文革」。
《軟埋》被攻擊為「一株反共大毒草!」欲加之罪,何患無詞?的確,如果依照列寧把文學規範為必須由黨組織監督控制的「黨的文學」,如果依照毛澤東延安文藝座談會定下的種種標準,如果依照中共一直以來的正統觀念,方方這部長篇是「罪有應得,難逃其咎」;張煒、陳忠實、余華、莫言等諸多著名作家的一些作品也可以標上「反共」罪名。
就說莫言吧。他榮獲2012年諾貝爾文學獎,其作品被評委會贊為「以幻覺般的敏銳筆觸融合了傳奇、歷史與當代」,非常了不起。但是,他的創作,包括小說、散文、講話等,開始於上世紀八十年代,大部分作品,如《生死疲勞》《蛙》《酒國》《天堂蒜薹之歌》《十三步》《爆炸》等,反映中共奪取政權後中國社會生活,於是,批判者有話說了,說在莫言的筆下,共產黨所領導的中國,環境就是悲慘世界,經歷就是苦難歷程。莫言只寫陰暗不寫光明,只寫落後不寫先進,只寫消極不寫積極,只寫苦難不寫歡樂,只寫假醜惡,不寫真善美。寫陰暗面也竭盡醜化歪曲之能事,將個別說成全體,將零星說成普遍,將偶然說成必然,將臨時說成長期,將少說成多,將小說成大。在莫言筆下,中國人民永遠落後、貧窮、懦弱、沒有希望、無可救藥。於是,莫言的作品,被標籤為「媚外文學」、「抹黑文學」,完全沒有「紅色基因」,完全沒有順應「主旋律」,其罪狀包括存心暴露社會黑暗、蓄意抹黑新中國、發泄心中的怨恨,以及迎合西方反華勢力需要,等等。
以「政治正確」自居的批判者為莫言羅織罪名,蠻有想象力的。其中竟有一條是「發泄心中的怨恨」。他們指責莫言是個忘恩負義極端自私的小人。說莫言之所以能由一個只上過五年小學的農民成為一個作家,全靠共產黨栽培,可他非但不感恩反而反咬一口。還說莫言什麼私心太重,只能我負人,不可人負我,發展到六親不認,睚眥必報,絕不留情!這些判詞真夠恐怖得讓人難以預料。
許多作家,只因忠於真實,忠於文學倫理,越來越為當今中國社會政治環境所不容;但在嚴酷現實壓迫之下卻更清醒,更具獨立精神。慕容雪村是其中一個,不過十年間,他從當紅作家變成異見者,最後更成了逃亡者。前幾年他就感到情況比以前更壞,言論自由方面大幅倒退,報紙、雜誌、電視,所有媒體,報道的尺度統統收緊;法治狀況愈發糟糕,他身邊有超過十三個朋友被捕;他自己有十五個社交媒體賬號被註銷,多年被禁止發言,不能發表作品。但他決心還要為社會做一些事。
2020年初,武漢肺炎疫情大爆發,這座一千一百萬人口的城市一夜之間變成孤島,墮入恐懼、絕望與痛苦之中。慕容雪村決心去探究那裡究竟發生了什麼。4月3日,在武漢解封的前夜,他孤身前往做實地採訪。在他之前,那些在疫情期間曾在武漢試圖實地了解疫情真相的公民記者如方斌、李澤華、陳秋實、張展等人,都遭遇了被失蹤、被逮捕的命運。慕容雪村在出發前、在路途中、在武漢期間、在寫作期間,也感受到幾乎無所不在的威脅。幸好最後,他終於以獲得的第一手資料,寫成《禁城:武漢傳來的聲音》一書,為讀者呈現出一個個不同背景的當事人在武漢封城期間的真實故事,從政府封鎖消息導致的對疫情的忽視,到疫情如潮水般湧來時醫療等公共設施的徹底崩潰,到個體孤獨絕望的掙扎。如果說突如其來的病毒讓武漢陷入極度恐懼之中的話,他在採訪和寫作過程中驚悚的經歷,則凸顯出中共為封鎖消息、控制言論而製造的另一種恐懼。事實上,慕容雪村因為寫作和出版他這部書,不得不從中國逃到澳大利亞。他覺得現在看起來,至少在可見的未來,很難樂觀。他感到這個國家正在變本加厲地走向癲狂,走向封閉,走向極權。
慕容雪村現在澳洲平安出版他冒險寫出的的書,畢竟還算幸運。但他雖在國外也未必能逃過中共批判魔掌。
早就有批判高行健的例子。高行健文學成就非凡,2000年諾貝爾文學獎授予他,以表彰「其作品的普遍價值、刻骨銘心的洞察力和語言的豐富機智,為中文小說藝術和戲劇開闢了新的道路」。劉再復在<夏志清先生紀事>長文中說,夏志清和他個人能如此成為忘年之交,除了他是女兒劍梅之師這一原因外,還有三個人的名字一直把他們連結得緊緊。其中一個便是高行健。可是,高行健卻被中共視之為敵人,遭其猛烈攻擊。這位「反共」作家獲獎後,中共還連帶批判諾貝爾文學獎評委會。當年《人民網》專稿指責2000年諾貝爾文學獎「違背了諾貝爾遺囑」,「是諾貝爾獎金的大貶值」。中國作家協會一口咬定,高行健之所以獲獎,「不是從文學角度評選,而是有其政治標準。」中共外交部發言人也幫腔說:「諾貝爾文學獎已經被用於別有用心的政治目的,不值一評」,「有不可告人的政治圖謀」。《人民日報》特地發表了評論員文章,長長的題目:<將「諾貝爾文學獎」授予高行健嚴重傷害了中國人民的感情>,文中竟然如此破口大罵,充滿火藥味:
「在斯堪地那維亞半島上的瑞典文學院裡,一場鬧劇正在上演。一小撮對中國人民懷有極不健康心理的所謂文學專家,不顧中國人民的強烈反對,將新世紀第一個諾貝爾文學獎頒給了現居法國的華裔『作家』高行健。瑞典文學院的倒行逆施,極大地傷害了中華民族的感情,這是對12億中國人民的嚴重挑釁。……我們可以認定,瑞典文學院是一貫反動,一貫敵視紅色政權,一貫敵視中國人民的徹頭徹尾的反動組織。把諾獎頒給高行健再一次驗證了瑞典文學院的醜惡嘴臉和反動本質。」
最近的例子是享譽世界華文文壇的華裔作家嚴歌苓也遭殃了。2020年3月,武漢新冠疫情爆發之初,嚴歌苓撰寫並發表文章<借唐婉三字:瞞,瞞,瞞>,為「吹哨人」李文亮醫生鳴不平,怒批中共有關部門瞞報實情;她又支持撰寫《武漢封城日記》後作品遭禁的方方。2022年1月,駭人聽聞的徐州八孩母親鐵鏈女事件曝光,嚴歌苓於2月5日為此發表《母親啊母親》一文;在與周孝正連線談到海外人士領養中國孤兒必須付高價時,嚴歌苓按捺不住怒斥習近平就是「人販子」。看來嚴歌苓的罪名不小,現在中國被全網封殺,作品遭禁,售書下架,新書無法出版,已出版書目禁止重印,影視合作項目告停,根據她的小說《陸犯焉識》改編的電影《一秒鐘》在致謝名單中也不能出現嚴歌苓名字。2022年3月,讀者自發組織的擁有一萬六千多會員的「嚴歌苓讀書會」不得不宣布解散。
嚴歌苓在2022年7月一次採訪中說,她感到這麼多年在文學和電影這條道路上越走越窄,特別這十年封殺控制越來越嚴。嚴歌苓曾經是中國各大媒體追捧的座上賓,現在不得不進入一個與中國體制、與那個系統決裂的狀態。嚴歌苓說,如果她不發聲,她將來會後悔,會認為自己作為一個作家,在歷史上留下了污點。她覺得退無可退了。
嚴歌苓的感受正是許多有良知的作家的感受;她境況的變化在世界華文文壇引起震動,具有標杆性的影響。
眾所周知,近年來,在中共專制高壓的政治社會環境下,中國文學自由的空間越來越逼仄。中共主宰意識形態當局關於「主旋律」的要求這一條,就很嚇人。所謂「主旋律」,說白了就是一切文學藝術創作必須聽命於當今政權,服務於當今政權,忠誠於當今政權。這個「主旋律」已尊為指導當今中國一切文學藝術創作的金科玉律,猶如緊箍咒,人們只能頂禮膜拜,不然的話就被視為另類,打進冷宮,還可能有進一步處理。中共倡導「忠誠不絕對,絕對不忠誠」,要人們務必做到「三個一分鐘」——「一分鐘都不站在黨的隊伍之外」;「一分鐘都不偏離習近平總書記指引的方向」;「一分鐘都不離開習近平總書記和黨中央的視野」。但,但凡一個正常的人,尤其是一個追求自由崇尚獨創的作家、詩人,如何能做到「三個一分鐘」?!真是太荒唐太荒誕太荒謬了,然而,這正是「主旋律」的境界。
如果當前中國政治環境繼續惡化下去——看來在可見的未來幾乎是肯定的——中國文學命運堪憂。上個世紀八十年代,中國文壇出現「重寫文學史」運動;不出幾年,一個「保衛文學」的呼籲可能不得不逆境怒發。我是否杞人憂天?很可能我不幸言中了。
本文從夏志清評論張愛玲兩部長篇小說《秧歌》和《赤地之戀》談起,要談到「保衛文學」的問題,這是非常不幸的。
有人稱張愛玲為「文壇殤女」。張愛玲在文學上成就偉大,但她的人生可說是一個悲劇。
張愛玲出生於1920年9月30日,七十五年後,告別人間。1995年9月8日,美國洛杉磯警方接到了報警電話,聲稱公寓有人死亡。警方來到後,眼前的一幕讓他們非常驚訝,只見一位瘦小、短髮、身穿紅色旗袍的老太太安詳地躺在一張灰藍色的毯子上。裡面的暖光燈還亮着,一些文件、信件顯眼地放在門口的手提包旁邊。警方查閱證件後確認,這位華裔老太太就是張愛玲。法醫經過鑑定,發現張愛玲死於冠心病,已經去世六七天了。
她是時代產物,她的悲劇也是社會悲劇,時代悲劇,是中國悲劇。保衛文學,也是保衛張愛玲,讓她在天之靈安息。
張愛玲辭世十八年之後,2013年歲末,夏志清在紐約辭世。當時夫人王洞還給他吃了點東西,夏志清疲弱地對妻子說:「我很累,我要走了。」這是夏志清臨終前的最後一句話。這年三月,在一次採訪中,夏志清被問到,《中國現代小說史》出版至今已經過去了五十二年,書中對張愛玲的評價,你覺得還有效嗎?夏志清斬釘截鐵地回答道:「沒有改變。」
夏志清先生已完成他的「保衛文學」的事業。今天還要強調「保衛文學」,是相當令人悲哀的。或者說是悲壯吧。任重道遠,需要許多仁人志士前赴後繼。從長遠來說,我相信嚴歌苓的這個「不相信」:
「我不相信中國會一直這樣壞下去。」
(2023年3月22日動筆,4月2日改好。)
( 以上圖片均由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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