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百人被公司「貸款上班」:走向債務深淵的女教師們

截止2021年,鄭州民辦教育企業育人教育集團讓員工以個人名義從銀行貸款供集團使用,每人貸款金額為5-20萬元,並承諾這筆貸款屬於集團,集團每月給付利息,到期歸還本金。截止2021年1月,集團181人共貸款2602萬元。目前,多位員工貸款已經逾期,徵信受損,但集團並未按承諾歸還本金。

同意貸款的員工們被外界指責「沒腦子」、「肯定是為了利息」,事實上,她們身陷在巨大的困局中。集團看似欣欣向榮的發展態勢,與集團共度難關的責任感,「所有人都貸了」的周遭環境,層層壓力下,她們無法拒絕這個看似荒唐的提議,走向債務的深淵。

貸款上班

2019年12月的一天晚上,臨近下班時,鄭州市易爾幼兒園員工高楠臨時收到消息,幼兒園所屬的育人集團董事長劉亞敏要來給大家開個會,誰都不能走,要簽到。

會上,劉亞敏發表了熱切的講話。她談到育人集團穩步發展的態勢,說「育人」解決了多少人就業,還展望了美好的前景,感謝員工的付出。說到自己十幾年堅持做教育的決心與不易,她甚至當眾潸然淚下。最後,劉亞敏話鋒一轉,她告訴員工們,現在集團發展遇到了一些困難,資金周轉不開,需要員工們以個人名義貸款供集團使用,一年後就會將本金歸還。

劉亞敏承諾,這筆貸款沒有任何風險,與個人也沒有關係,由集團來提供抵押擔保,集團已經和河南省農村信用社金水支行聯繫好了。同時,她表示貸款員工在集團開發的房地產項目買房有優先選擇權和折扣,並許諾每月集團會為貸款的員工多打些錢,算是「員工福利」。

一開始,高楠沒有將貸款當回事。會後,她還和同事們互相開玩笑:「你貸不貸」,「當然不貸」。而到了第二天,各部門領導開始和員工逐一約談。高楠的部門裡一共5個人,包括她在內,最終有3個人貸了款。

這場為集團貸款的活動其實在更早的時候就已經發起了。育人集團旗下有經開區、航空港區(下簡稱「港區」)、鄭東新區(下簡稱「東區」)三個校區。港區的一名教師宋瑤記得,自己是19年5月份參加的動員大會,6月份就貸了款。

2020年1月,高楠和同事們被帶到商鼎路跟萬安街交叉口,港區學校的西南門。銀行的工作人員帶着電腦和文件,和現場上百名員工做面簽。另一位員工盧思記得,銀行出具的貸款名義是「裝修貸」。她奇怪,自己無車無房,哪來的裝修。很多員工有和她一樣的疑惑,但集團的人解釋,裝修貸只是一個名義,是集團和銀行協商好了的,不用管。多位員工都證實:「我們問什麼,銀行的人都不吭聲,集團這邊的財務就說,這麼多人都弄,不會與你們有任何關係的,也不用你們承擔任何後果。」

貸款辦理的手續也相當潦草。盧思當天到場完全是因為辦公室只有她一個人不想辦貸款,「就像被架在那了,沒辦法」。那天,她沒有帶戶口本,心裡暗自期待,如果因為這個能被「打回去」也挺好,但就算只提供了複印件,貸款還是順利辦了下來。

盧思回憶,現場工作人員「讓你在這兒簽個字,在那簽個字」,也沒有合同。集團的人解釋,就是走個流程。貸款的數額甚至都是銀行定的,每個人不一樣。大多數人能貸10-20萬,剛畢業的學生額度是5萬。最後盧思貸了12萬,高楠是15萬。

育人集團財務發布的統計表格顯示,2021年1月,集團有181人共貸款2602萬元。根據集團內部文件,貸款款項批到個人賬戶之後,員工需將錢轉入集團。集團每月把要償還的利息和「福利」一起發放到員工賬戶。本金到期前,集團會將錢劃到個人賬戶用於償還銀行;中途離職或出現其他情況,隨時辦理結清。

但事實上,解套並不容易。第一次一年期的貸款到期後,高楠等員工都被要求續貸三年。本金的償還方式是A員工先還上,再立刻把錢貸出來,將錢轉給B員工,還上再貸出再轉給下一位。「不同意也沒辦法,不續貸就還不上本金。」蘇婷沒有續貸,至今已逾期兩年多。多位員工告訴高楠,自己上班時被叫到辦公室,集團的人說要辦「降息」,拿着她們的手機操作了一番,她們後來才發現,貸款從一年變成了三年。

最初,大家雖然對一系列的操作忐忑不安,但集團按時發放利息,一切好像都和劉亞敏許諾的一樣。高楠記得,辦完貸款後就遭遇了疫情,工資幾乎每月都會出現遲發的情況,最嚴重時集團3個月沒有發工資,但每月的利息1995元都按時打到銀行卡上。除掉還給銀行的利息,自己能多出800-1000元福利。

而到了2021年11月左右,集團發布通知,因年底銀行政策調整,集團對公賬戶轉賬額度受限,利息需由個人先行墊付,預計調整時間一個月。誰料,這一調整就一直持續到2022年的5月份,中間的7個月的利息都是個人支付,集團並沒有補回這部分錢。5月後,利息開始正常發放,但不像以前那麼多了,基本「只夠把銀行的利息還上」。

員工們試圖解決貸款問題,也想討回自己欠的薪水。可當幾位員工走勞動仲裁「告贏了」,法院卻告訴她們,劉亞敏名下已無任何可執行的資產。法院出具的執行裁定書顯示,未發現劉亞敏名下有可供執行的銀行存款、公司股權、證券、保險、互聯網銀行等財產及不動產,法院依法凍結了索易幼兒園名下銀行賬戶,並將劉亞敏納入失信被執行人名單,發送限制消費令。本次執行程序終結。

越來越多的人選擇離開育人集團這座將傾的大廈,而還有人因沉沒成本巨大,不甘心離去。一位現在仍在職的教師表示,不離開是因為「怕走了之後,欠的錢更拿不回來,貸款不給解決」。

債務纏身

據鄭州晚報報道,育人教育集團創始於2002年,由劉亞敏的父親創辦。截至2015年,集團有五個校區、七個學校(含幼兒園、小學、初中、高中)、800餘名教職工、近8000名學生。在鄭州,育人算得上民辦教育的翹楚。一位易爾幼兒園家長回憶,當初選擇這家幼兒園,就是看中了優秀的硬件設施和育人集團的名氣。操場有兩個標準足球場那麼大,教學樓有三層,還有自己的游泳館,舞蹈、體能、感統、手工藝等課程,都有專門的教室。「有實力把易爾這個園區給拿下來。那也不是一般的教育集團能做到的事。」他說道。2019年,育人還曾經獲評河南教育年度盛典年度綜合實力教育集團。

多位員工對本刊記者證實,在劉亞敏的敘述中,2017年集團決定接手東區索易幼兒園是集團發展的分水嶺。後來拖欠工資、需要員工貸款,都是因為資金被收購這個學校占用。劉稱,索易幼兒園隱瞞了部分債務情況,且政府承諾的支持沒有到位。

曾在索易文化擔任財務的許莉不認可這一說法。她記得,育人接手前來公司做過調查,派會計師事務所的人來查過賬,辦公室、財務室都查了資料。

接手後,育人集團將索易幼兒園更名為易爾幼兒園,成為集團的東校區,和總部所在地福晟國際只隔兩條街。2018年,盧思負責東區的財務。剛剛接手索易的育人似乎發展得欣欣向榮。那時,幼兒園學費6萬元一年,打完折也要5萬多,每年有一兩百個孩子入園,經盧思手的學費就有大幾百萬。港區的一位員工也記得,2018年時,一個年級4個班,每個班30人,招生報名的家長都要排隊,來晚的還會報不上。「(集團)裡邊人跟打了雞血一樣,家長也都是高知人群,」盧思回憶,「你處在那個環境不可能產生任何危機感。」

集團的商業版圖不斷擴張着。集團內部一份統計表格顯示,育人旗下有20多家公司,涵蓋物業、餐飲、咖啡館、早教、瑜伽等各類。許莉告訴本刊,實際上,遠不止這些。劉亞敏讓自己的親戚或「親信」擔任很多公司的法人,盧思就曾擔任過其中一家。表面上,這些公司和育人沒有關係,賬目從這些公司走,但實際控制人都是劉亞敏,核算也是在集團進行。「就像恆大做房地產的,也做恆大冰泉,我們只是想着她在拓展業務。」許莉說道。

誰都不知道債務的惡性循環從哪裡開始。能肯定的是,2020年初開始的疫情讓本就陷入資金困境的集團雪上加霜。原本穩定的學費收入不再,學校的口碑也逐步下降,退費的家長越來越多,招生也變得困難。員工們的工資開始經常性拖欠。2022年7月離職後,高楠才發現自己被拖欠的工資已經積累到了近十萬元,社保也斷繳了32個月。

員工們的貸款只是集團債務的冰山一角。高楠記得,每隔幾天,就有不同的人來到劉亞敏的辦公室要錢,有被欠薪的員工、退費不成的家長、被拖欠貨款的供應商,還有很多她不知道身份的人。最激烈的一次,有一群人砸了劉亞敏的辦公室。還有一位老教師抱着劉亞敏要跳樓同歸於盡。據說她的房產被抵押給劉亞敏貸款,到期將被法院強制執行。

因欠款問題,公司賬戶從2021年開始就被監管。劉亞敏要求家長學費轉入「親信」們的私人賬戶,再轉給她個人。一位家長告訴本刊,她當時交費時,收款人是一家駕校的法人。盧思想,這是因為「錢一旦進了公賬,就會被拿去還欠薪和家長學費」。可最終學費用到哪去了,她也不知道。

經開區一名教師記得,21年八九月份時,幼兒園因為交不起房租挪到了小學裡,教學環境一落千丈。22年4月,易爾幼兒園因拖欠房租被強制關停,欠家長們上百萬學費,至今沒有被退還。一位家長回憶,最後一次去接孩子時,原本一個班應該配備3名教師,那時只剩下1名,還是在等着拿回欠薪才沒走,沒有任何教學,孩子們自己在座位上玩。

企查查顯示,育人集團涉訴債務27起,涉及的司法案件有35起,合同糾紛方有融資租賃公司、房產置業公司、農副產品公司、餐飲管理公司、建設投資公司等。劉亞敏本人11次被列為失信被執行人,24次被限制高消費,終本案件未履行金額超5000萬元。

虛幻的希望

劉亞敏貸款像着了魔,她也知道如何利用人們情感和渴望。

貸款之初,幾乎每個人都經歷了從抗拒到「繳械投降」的過程。 有的人是抹不過情面。

思算是劉亞敏的「自己人」,入職前幾年就和她認識,受邀來到集團工作後,直接當了招生辦主管,還給了單獨的宿舍。她剛到學校工作時,在路邊站着,劉亞敏開車路過時,會很親切地把車窗搖下來,問她在學校幹得咋樣,完全沒有老闆的架子。有時看她在集團加班,會帶她去吃飯,告訴她怎麼安排工作,還說一個女孩在鄭州不容易,又聰明肯干,自己想培養她。

盧思覺得,自己算是劉亞敏培養和重用的人,如果她選擇離職或不貸款,會被外人視作忘恩負義。正因如此,盧思幾乎從不好意思張口要欠薪,還會刷信用卡幫集團填窟窿。直到22年初家人重病,她去找劉亞敏要錢,劉亞敏告訴她「你現在把我殺了,我都沒有錢」,她才和劉亞敏徹底鬧翻。

在高楠眼裡,劉亞敏符合大家對教師最傳統的想象:不燙髮,不染髮,也不化妝,扎個馬尾辮,常穿的就是襯衣西褲,背着帆布包或拿個小包,一直都很樸素。這讓高楠對她很信任。高楠記得,在貸款事件發生之前,劉亞敏曾找她談過一次話,讓高楠去考園長證,還要把她調去給校長做助理,言語間是要培養她的意思。一種「董事長這麼信任我」的感動油然而生,高楠想,這麼大個集團,有上千名員工上萬名學生,何必去忽悠我呢?

高楠後來才發現,每個人遇到的情況不一樣,「劉亞敏特別知道對不同的人用什麼方式」。對待高楠,用的是懷柔政策,展示集團本身的實力,哭訴困境,並許諾一個美好的前景。

有人遇到的就是「威逼」。宋瑤記得,當時校長挨個找老師談話,最後50多個老師里,40多人都貸了,有的老師堅持不貸之後,有點被「架空」的感覺,不給排課。童陽自認為「膽子小,不敢反抗」,還沒等校長叫她去辦公室就同意了貸款,怕被「穿小鞋」。

蘇婷是被一遍遍談話磨的。那段時間,劉亞敏會親自把幾名員工叫到辦公室談話,挨個問你家裡啥情況,戶口在哪兒,已婚還是未婚,有沒有房產等個人問題。她記得劉亞敏說,員工們要勇敢站出來,和集團同舟共濟。不同意貸款,就是不體諒她的難處,不跟集團一條心。最後,蘇婷聽出劉亞敏的意思是「要不貸款就別在這幹了」。

當參加貸款的人越來越多,人們產生了一種虛假的安全感。「好像大家都貸,這個事就沒什麼危險性。」宋瑤說。她提到,大家對金融方面的知識幾乎一竅不通,自己甚至沒辦過信用卡,也沒用過花唄。

多位受訪者都頻繁提及到「女教師」這個群體身份。離家近、方便照顧家庭是很多人選擇堅持這份工作的原因,哪怕被拖欠薪水,穩定也是最被看重的優勢。

「她騙我們這種人一騙一個準。」在宋瑤看來,女教師群體心軟、單純、善良、有責任感。在利息自己還、工資不發的艱難時刻,大家還是一次次去找校長溝通,從來沒有罷課,更怕不用心教會耽誤了孩子。內心的不滿,大家也不太知道怎麼去表達。有一次,她曾和幾位老師一起去校長辦公室討說法。溝通中,只有自己和校長吵了起來,其他老師們都保持了沉默着。從辦公室出來,一位女老師還特意跟她說,不該用那種態度和校長說話,勸她「不要鬧」。

劉亞敏知道該如拿捏人們的負面情緒。盧思記得,在拖欠工資時,劉亞敏會一邊哭訴集團的艱難處境,一邊告訴員工自己在非常積極的想辦法。有時工資拖了三個月,大家剛開始感到絕望,公司就會又發一次錢。社保斷繳如果被投訴,也會找個時間段補一下,給人一種「公司一有錢,一定會還大家」的希望。有時,劉亞敏還會搞有「獎勵機制」:到了年底,按照職位級別和累計沒有發放的工資的數目算出一個係數,額外發放幾千塊錢。

劉亞敏本人也一直維繫着熱忱大方的人設。她讓盧思去辦事,需要花錢時總會多給一些,剩下的也不要求退還。哪怕發不出工資,教師節學校老師依然一人發1000塊錢,後勤處等非一線員工都有。過年的時候會發粉條和牛肉,一些正常的小福利從來不少。

除了劉亞敏和公司表現出來的這些吸引力,盧思心裡想着,教育行業怎麼也不算是一個「夕陽產業」,而且公司辦了這麼多年,規模不小,不至於山窮水盡。高楠也考慮:工資沒有完全不發,在學校也能看到每年入賬的學費,劉亞敏還曾出示過港區的土地證,告訴大家集團是有「底子」的,這麼大的企業能垮到哪裡去呢。

長期沒有離職的員工們大多持有類似的想法。退一萬步講:真走了,就真的什麼都拿不回來了。

真到了山窮水盡的時候,人們才看清所有的許諾都是空頭支票。 最初,劉亞敏承諾貸款到期或員工離職會立即結清。而蘇婷在第一次貸款到期後沒有續貸,集團並未幫她償還本金。她聽同樣「被逾期」的同事說,沒有任何銀行的工作人員聯繫她,她是去辦住房貸款的時候才被告知徵信出了問題。蘇婷至今仍在逃避這件事,不敢去查自己的徵信記錄。

根據本刊記者拿到的一份通話記錄,2023年11月,在育人集團員工與農商行金水支行負責人的通話中,銀行方面表示,個人是債權人,誰的貸款誰還利息是應該的。對方否認了銀行方放貸與育人集團有過協商,「我們把錢借給你,你又把錢借給了劉總」。提到即將逾期的問題,銀行方面表示符合條件的話,銀行可以做續貸手續。如果逾期,將造成徵信受損,銀行也會對個人提起訴訟。

根據中國銀行保險監督管理委員會河南監管局的《銀行保險違法行為舉報調查意見書》,育人集團存在實際使用部分員工消費貸款資金行為,劉亞敏承諾對其使用的員工貸款,負有償還責任。但員工們提出的將借款主體變更為育人集團的訴求屬於民事糾紛,應按照民事法律法規規定通過協商或訴訟途徑解決。

但對一些人而言,繼續留在育人仿佛才是他們能夠選擇的最低成本的解決辦法。朱琳因為擔心「離職了欠的錢要不回來」,一直留在學校工作。現在,工資已經可以正常發放,隨着新學期收費,以前的欠薪也逐步在補上,只是貸款和欠了三年的社保問題還沒有解決。她想,那些運用更激烈手段,選擇離職和維權的人,反倒沒有獲得任何收益。但堅守在育人,能夠拿回的損失有多少,朱琳心裡也打鼓。她告訴本刊,今年一年級招生非常不理想,只招到了10幾個學生,只有一個班,以往每年都能招到100多個學生,全校老師也只剩下20多個。

劉亞敏依然在上着班。就在前幾日,還有員工看到她去了銀行。她依舊會回復員工們催款的信息,允諾員工「不會讓你們承擔任何利息和罰息,我在推進」。

郭玉也是「被逾期」的人。劉亞敏曾給她簽過保證書、欠條、借據,寫明了還款日期,但到了約定的時間,都沒有動靜。她今年剛剛24歲,徵信已經有了負面記錄,考公務員的計劃也因此被擱置。她計算,自己能考的崗位年齡限制是30歲,徵信有負面記錄,5年內不能考公務員。如果今年能還上欠的貸款,29歲時還有一次考公的機會,如果今年還不上,「那影響的是我的一生」。

 

文章來源:三聯生活周刊

關注時事,訂閱新聞郵件
本訂閱可隨時取消

評論被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