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在「網約車」里的人

唐鵬節省了一切能節省的。跑完車已是凌晨兩點,他停在深圳龍崗和東莞交界處的一個充電站,夜裡12點以後,每度電的價格從一塊多降到了4毛,「這是這邊最便宜的充電站,而且這裡不要車位費,我就在充電站睡覺。」

三個月前他剛開始跑車時,不知道「車位費」的事,深夜送完客人,隨便找了個充電站,坐在車上沒一會兒就睡着了。管理員敲窗戶讓他開走,還交了30塊車位費,是唐鵬的兩頓飯錢。

若是跑到遠的地方回不來,唐鵬就停在沒人的小路上睡一晚,「不能找主幹道,會被拍照罰款」,洗漱就在加油站的洗手台解決。

最難熬的是凌晨過後,要靠檳榔和抽煙才能提神。「買了一包煙後,就得看看拉客的高速費會不會不夠。」唐鵬每天只考慮明天吃飯的錢在哪,明天充電的錢在哪,在還款日期前怎麼湊齊這些錢,沒時間想別的。

他計算過自己每個月的支出:3600元租車費,7000元的貸款(房貸和之前開公司虧損借的欠款),還有平時吃飯充電的開銷,每天跑到500元以上才能維持所有的支出。

三四月份的時候,唐鵬還能接到一些從東莞去廣州、佛山、惠州的遠程單,早上8點出發,車上拼坐3、4個人,每個人近100的費用,如果足夠幸運,下午還能接到回東莞的訂單,晚上10點回到充電站休息,一天下來能有800元的收入。最近,類似的訂單越來越少了,即使在平台上看見,也會瞬間被搶走。

2023年以來,多個城市相繼發布預警,網約車需求已接近飽和,建議謹慎加入。司機的生意不好做了。

今年一季度,東莞有近八成網約車每天接單不足10單,唐鵬卻擠進了這個市場,把日收入目標定在了500塊以上。以盈利為目的開順風車目前處在灰色地帶,多名司機介紹,網約車利潤越來越薄,大家都是多個平台同時搶,搶到哪個是哪個。

為了留在這個擁擠的賽道,唐鵬利用晚上別的司機休息的時間,提前尋找第二天的單,工作時長也從每天13小時變成16小時。

「您已超速,請減速。」手機導航不斷響起提示音。6月12日已近零點,深圳市內地鐵陸續停運,這是唐鵬接到回程單的最後機會,他必須在零點前趕到南山區搶單——客流量多,接到遠程訂單機率高。若是趕不到,只能空車跑回東莞,會少掙100來塊。

車外27度,雨點拍在擋風玻璃上,不停向下流。唐鵬被紅燈攔住,一言不發,就像他面對自己亮起紅燈的39歲——從擁有幾十名員工的深圳老闆,到婚姻破裂、創業失敗背上貸款,只用了5年;疫情之後,不是他辭去工作,就是工作辭去他,錢從來都不夠用。

唐鵬是湖南湘潭人。2005年,在海南一所大學的旅遊專業畢業後,到深圳闖蕩,成為酒店接待員,用他的話說,接待過巴西總統、緬甸國王,還有一眾明星大腕,「見了不少世面,經常拿一天幾百塊的小費。」

2015年,他在深圳龍華租了一百多平的寫字樓,開了家紅酒外貿公司,自己創業。幾十塊錢進價的紅酒,轉手能賣幾百塊,唐鵬從沒統計過每月的花銷和收入,「錢就是花不完的感覺」。今天回想起來,堂弟唐先俠還能描述出他當年的風光:出門要打髮蠟,穿高檔衣服,每過一段時間都會給父母打錢,一打就是十幾萬,很多女孩子都想嫁給他。當時堂弟在深圳開飯店,唐鵬為了照顧他生意,常約湖南老鄉去他店裡聚。

困境開始於2017年。深圳的外貿生意利潤變小,唐鵬的公司破產停業,好在手裡還有一些錢,他回了湖南老家,和臨村公認的漂亮姑娘閃婚。買房、給彩禮、辦婚禮等結婚費用近40萬,都是唐鵬出的。堂弟說,村里很多人羨慕他,考上了大學,住上了100多平電梯房,開公司當老闆,買2萬多的婚戒,還有輛奧迪。很快,唐鵬又開了一家汽貿公司,開始了第二次創業。

情況從那時開始急轉直下。汽貿公司每個月虧9萬,加上房租水電所有的費用,一共虧了40多萬。家裡的矛盾也來了。妻子一直不工作,生意資金周轉不過來時,唐鵬想管她借點彩禮錢過渡一下,她不答應,唐鵬開始去銀行貸款、刷信用卡,「也是從那時我開始欠錢的」。

「以前做事情太不謹慎了,隨便去揮霍。」回想起自己的經歷,唐鵬覺得很多事情都沒有珍惜。離婚、生意失敗接連困住了他,每天失眠,早上5、6點才能入睡。朋友叫他出去喝酒打牌,顧及面子,他不願去,「那時候結婚,村長村書記都來參加婚禮了,離婚、創業失敗後什麼都沒有了,剩下的只有幾十萬債務。」

能賣的都賣了,他只留了房子作為自己最後的財產,但每月還有房貸,要打工還貸。隨後趕上疫情三年,他輾轉多份工作,拖欠工資是常有的事。

唐鵬給乘客打電話確定位置。2005年剛畢業時,一次在工廠工作的意外事故,唐鵬手指被砸斷,很難再進廠做流水線工作。

今年初,唐鵬帶着2000塊錢再次來到深圳,找了家一百塊錢一晚的小旅館,每天投簡歷,找工作,卻處處碰壁。很多公司得知他39歲,沒有了回復。

在面試一家藥物銷售公司時,唐鵬在門外等了半天,最後等來了公司隨意安排的一位姑娘來面試自己。姑娘拿着簡歷,開始詢問他的年齡、學歷和工作經歷。唐鵬說,自己做公司時,每一次面試新人前,都會詳細看一遍簡歷,再有針對性地提問,「簡歷上已經寫得很清楚了,還要再說一遍,根本不被重視」。

有的公司寫着底薪一萬五,面試時告知只有4000塊的工資,對唐鵬來說,還不夠還每個月的貸款錢。

每個月準時到來的信用卡還款通知,讓唐鵬沒的選。有一份銷售工作其實不錯,但底薪只有2500,不包吃住,需要長期在太陽能行業深耕,才能得到業績。「外債把我從門檻里給踢出來了,我做不了。」那時,唐鵬的口袋所剩無幾,銀行催款電話每天響,旅館也住不起了,他為自己設定了期限,十天之內必須找到工作。

堂弟唐先俠讓他來東莞開網約車。這裡是很多中年人工作選擇的退路,順利的話,除去每個月還信用卡的錢,可以滿足基本生存。堂弟知道,唐鵬在深圳找工作時,已基本花光了身上的錢,但他又是一個性格要強的人,從不輕易開口說自己的難處。堂弟塞給他2000塊,湊夠了6000,唐鵬租了一台最便宜的電車,每月3600的租金,其餘的錢交了押金。35塊的辦證考試費,確實拿不出來了。

實在睏乏的時候,唐鵬也允許自己每月去兩次幾十塊錢一晚的小旅館洗衣服,睡上一覺,第二天繼續跑車。

眼下,他最怕的就是車不能跑,這意味着全無收入來源。有一次出車,一個女司機把他的車撞了,處理事故耽誤了半天,對方賠了一百多塊修車費,但是那天下午的收入就沒了。唐鵬也不敢生病,車門儲物格里備着一些感冒藥,車外的氣溫高,每天睡在車裡,需要不間斷地開着空調,有時早上醒後,唐鵬會連續打噴嚏。一次得了感冒,持續高燒不退,他在車上躺了一天還是沒有好,只能買了藥去賓館休息了一天。

每個月的3號,7號,10號,20號,21號,都是唐鵬要還信用卡的日子。10號要給租賃公司交車錢,如果逾期,公司會自動把車鎖住。「(這個月的)租車費用還差900塊錢,今天已經12號了。給我延期了兩天,如果再交不上這個車費,還要鎖車。」每天跑完車,唐鵬只有一個感受:累——單子多的時候身體累,單子少的時候心累。

凌晨兩點多是唐鵬通常的收車時間,回到充電站的一個小時,是他這一天裡少有的輕鬆時刻,他會把車熄滅,下車伸伸腰,從後備箱裡拿着洗漱用品去公用的衛生間洗漱換衣服,回到車上看一看手機視頻。

「沒有資本創業,你只能給別人打工,得每天賺夠生活費。」唐鵬躺在放平的座椅上說道,「但我不像以前20幾歲的時候,現在時間不在我這邊了,不知道還給不給我機會。」

對於未來如何,他總說「沒時間想那麼多」。但在他心裡還是有一番規劃,自嘲為「曾經我想的東西說出來真的會笑」——在深圳開公司時,他曾經希望自費把賀龍體育館包下來開演唱會。這個願望與賺錢無關,他喜歡唱歌,以前帶着公司員工去KTV,現在接到了高額遠程訂單,也會開心地哼上幾句。

他還在渴望着下一次創業,一個看病就醫的APP,規劃並不具體,但他依然在等待一個機會。車後備箱裡放着一罐發泥和一雙皮鞋,唐鵬覺得現在的日子過得「人不人鬼不鬼」,但如果有和外人接觸、朋友相聚的機會,他要把皮鞋擦一擦,整理一下髮型再去見人,「也許其中有人就成了你的貴人。」

眼下,最要緊的還是儘快把車租補齊,距離租金截止日(6月12號中午12點)還有8個小時的時候,唐鵬還差300塊沒湊齊,如果接不到單,掙不出300塊,就意味着車輛會被再一次鎖住。好在他接到了,從東莞鳳崗到深圳南山,50多公里,100多塊,到了那邊要繼續搶回程單,「我得讓自己轉起來。」

(全文轉自極晝工作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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