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上期)
三、公共食堂的幾起幾落
從1958年夏秋到1961年夏秋,公共食堂經歷了一轟而起――大批散夥――強令恢復――中共中央批准解散的過程。
公共食堂一轟而起後,大吃大喝了兩個月,沒有糧食,不少食堂散了伙。相當多的食堂是開開停停。以甘肅省榆中縣金崖公社紅柳溝大隊為例,1958年8月,前後不到十天,全隊54戶、308人都加入了食堂。初辦時每人每天口糧一斤,實際上還多一些,以後就放開肚皮吃飯,那時還能吃到蒸饃、麵條、米飯等,節日也可以吃到包子、花卷。由於人人可以吃飽,幹部和炊事員多吃多占不顯得突出,群眾意見不大。1959年4月,糧食定量下降,先是7兩半,後是半斤,幹部和炊事員多吃多占顯得突出,群眾意見很大,辦了9個月的食堂散了伙。1959年11月,上級又動員辦食堂,大家不願意,就開展兩條道路的鬥爭,有十幾戶就勉強加入了食堂,其餘戶直到1960年4月份,將隊裡分給的、自留地的糧食吃完以後,也先後加入了食堂。當時的口糧每人每天半斤。吃糊糊,有時斷炊。群眾怨言很多。中央「十二條」下來後,於1960年12月份又開始回家去吃飯,實際是散了伙。從此食堂再沒恢復,這一段也是9個月時間。前後兩階段同共經歷了一年半時間。 據本書作者在各地調查了解,全國多數地區的情況和榆中縣差不多。
面對公共食堂開開停停的狀況,毛澤東還是持樂觀的態度。1958年11月底,毛澤東在八屆六中全會上說:
食堂吃冷飯,有飯無菜,也會垮掉一批,認為一個不垮,是不切合實際的。因搞得不好而垮,這是很合理的,總的來說,垮掉是部分的,暫時的,不垮是永久的,總的趨勢是發展和鞏固。
我是到處講倒霉的事,無非是公共食堂,公社垮台,黨分裂……打游擊。我們有一條馬克思主義的規律管着,不管怎樣,這些倒霉的事總是暫時的,局部的。我們歷史上多次失敗,都證明了這一點。
1959年春夏之交,饑荒已經很嚴重,輿論上對食堂的批評也大膽一些。中共中央宣傳部的《宣教動態》上客觀報道說:在陝西省商城縣城關公社召開的黨員和社員代表大會上,不少基層幹部、代表對農村食堂提出了不少意見。有人乾脆提出:要「掀倒食堂」,「解散食堂」。有的雖然未明顯提出解散食堂,而卻說出了一大堆缺點。
此時,面對嚴重的饑荒,中共中央不得不向農民作出一些退讓。1959年5月26,《中共中央關於人民公社夏收分配的指示》第6條中提出,「認真地整頓公共食堂」,提出了「積極辦好,自願參加」的方針,規定了「口糧分配到戶,分配到社員,在公共食堂吃飯的,糧食交給食堂,節約歸個人;不在食堂吃飯的,糧食全部分給個人保管使用。」 ,五六月分中共中央允許恢復了社員的自留地,允許社員私養家畜和家禽。按照中央精神,農村公共食堂在1959年上半年進行了初步整頓。主要的措施是:實行了「糧食分配到戶、自願參加、口糧依人定量、節餘全部歸己」的原則;按照便於生產,便於社員的原則,調整食堂規模,一般以生產隊為單位建立食堂;根據大集體、小自由的原則,採取各種靈活辦法,儘量給社員以方便;建立必要的民主管理制度和財務管理制度等。這些措施僅屬應急性質,並不是解決食堂問題的根本辦法,但使食堂初辦時的混亂現象有所好轉。
中央文件說是「積極辦好,自願參加」,「口糧分配到戶」但到基層,農民的「自願」被各級幹部以種種辦法剝奪。「口糧分配到戶」變成了「口糧指標到戶」,糧食還由生產隊掌握。浙江省委在起草《為爭取1960年糧油工作的繼續大躍進而奮鬥》的講話稿時,起草者按照中央文件的意思寫的是「以人定量,分配到戶,憑票吃飯,節約歸己」,審稿人改為「以人定量,指標到戶,憑票吃飯,節約歸己」, .本書作者在12個省調查,指標到戶,糧食由生產隊掌,不僅僅浙江如此,也是全國各地的普遍情況。為什麼各地幹部不願分糧到戶呢?因為糧食一旦分到社員家中,他們就不到食堂吃飯了,食堂就要垮台。1960年冬,浙江寧波地區停伙的396個食堂當中,有176個是分糧到戶造成的。
在整頓中,有的地區的農村,從實際情況出發,取消了供給制,解散了公共食堂。1959年5月上旬,中共四川省瀘州地委召開了縣委書記會,同意暫時停辦食堂。隆昌縣解散了98.72%(包括以前垮的一部分),富順縣解散了75.5%(以前垮的在外),合江縣解散了63%(包括以前垮的),敘永解散了75%(包括以前解散的少部分),瀘縣、古藺解散了大部分。 安徽省書記處書記張愷帆在無為縣蹲點,看到農民在飢餓的死亡線上掙扎,也解散了四千多個食堂。
河北省在1958年秋後有30多萬個食堂,參加食堂的有3500萬人,占全省農業人口的99%以上。1959年6月底,河北省只有食堂49004個,比原來減少了83.6%,加入食堂的戶數只有164萬戶,占總農戶數的19.65%,較原來減省了80%。
食堂紛紛垮台的情況,毛澤東是很不滿意的。
1959年6月22日,毛澤東赴廬山開會的專列上,接見了河南省委第一書記吳芝圃和書記處書記史向生等人,毛澤東對他們說:「食堂要堅持下來,又可以堅持下來。我不是要你們的食堂垮,我是希望能夠堅持下來。」 1959年6月29日,毛澤東在上廬山的船上,主持召開了政治局常委擴大會議。他在講話中重申公共食堂要積極辦好,提出按人定量,分配到戶,自願參加,節餘歸己。他要求在這個原則下把食堂辦好,不要一轟而散。還說,食堂全國有兩種辦法,一為河南積極維持;一為湖北號召自願,擬從少到多,30%-50%,將來80%。吃飯基本要錢,一部分不要錢。四川老小不要錢,湖北半供給制。供給制部分要少,三七開,四六開,可以靈活。供給制不能否定。
到了秋收季節,糧食上場了,飢餓短暫緩解,毛澤東開始反擊了。1959年8月5日,毛澤東對中共湖南湘潭地委工作組的一個報告中批道:
印發各同志。此件值得一看。一個大隊的幾十個食堂,一下子都散了;過一會,又都恢復了。教訓是:不應當在困難面前低頭。像人民公社和公共食堂這一類事情,是有深厚的社會經濟根源的,一風吹是不應當的,也不可能的。某些食堂可以一風吹掉,但是總有一部分人,乃至大部分人,又要辦起來。或者在幾天之後,或者在幾十天之後,或者在幾個月之後,或者在更長時間之後,總之要吹回來的。孫中山先生說:「事有順乎天理,應乎人情,適乎世界之潮流,合乎人群之需要,而為先知先覺者決志行之,則斷無不成者也。」這句話是正確的。我們的大躍進、人民公社,屬於這一類。困難總是有的,錯誤也一定要犯的,但是可以克服和改正。悲觀主義的思潮,是腐蝕黨、腐蝕人民的一種極壞的思潮,是與無產階級和貧苦農民的意志相違反的,是與馬克思列寧主義相違反的。
1959年上半年整頓農村公共食堂的工作,因廬山會議上的反右傾鬥爭而被迫停止下來。七、八月間的廬山會議上,彭德懷談到食堂問題時說:「過早地提出吃飯不要錢」,「提倡放開肚皮吃」,「都是一種左的傾向」。 周小舟認為食堂「不利於節糧、養豬、造林、積肥,而且浪費勞力,吃得不愉快」。 張聞天在發言中指出:「現在有些人把供給制、公共食堂等同於社會主義、共產主義,怕取消供給制就不夠進步,退出食堂就不是社會主義。其實,這完全是兩回事,是兩個不同的範疇。社會主義並不一定要採取供給制、公共食堂這種辦法」。 這幾位說真話的高級幹部被打成右傾反黨集團,這些正確的意見也被作為右傾機會主義的罪證。
在廬山會議上,毛澤東在7月23日的長篇講話中,強調「食是個好東西,未可厚非。我贊成積極辦好」「有些散了,還得恢復。」他說堅持不解散食堂的「河南、四川、湖北等是左派。可是有個右派出來了:一個科學院調查組,到河北昌黎縣,講得食堂一塌糊塗,沒有一點好處,攻其一點,不及其餘。」
毛澤東對解散食堂的批評不僅停留在「悲觀主義思潮」上,而是重重地扣上了一頂政治帽子――右傾機會主義分子。毛澤東對安徽省麼書記處書記張愷帆解散食堂的十分憤怒,說他「蓄意破壞無產階級專政,分裂共產黨。」宣傳機器緊跟毛澤東,密切配合,為公共食堂大唱讚歌,對批評公共食堂的意見大加鞭撻。1959年9月20日,《人民日報》轉發了《中國婦女》的專論《辦得對,辦得好,辦得適時》,駁斥「食堂「辦早了,辦快了,辦我了」的說法。1959年9月22日,《人民日報》以《公共食堂前途無量》題發表社論。用論戰式的風格、政治高壓語言說:「當多數農民積極支持公共食堂的時候,不但遠在天邊的帝國主義者為此而大吵大鬧,就是近在眼前的一些死抱住習慣勢力不放的人們,也藉口某些食堂局部的暫時的缺點,指手劃腳地議論起來。」接着,社論自己設問自己回答的方式批駁了對公共食堂的一些不同意見,高調地歌頌了公共食堂的好處,指出了公共食堂的「光輝前景」。社論最後寫道:「帝國主義者對我們公共食堂的造謠誣衊,除了又一次暴露他們的無恥和無知之外,還能再有什麼呢」?「他們擔憂和害怕的,不正是我國勞動人民所歡喜和熱愛的嗎」?「至於右傾機會主義分子,如果他們堅持他們的脫離人民群眾的觀點,也學着帝國主義者的腔調,把人民公社、公共食堂這些新生事物看作眼中釘,那麼他們遲早就會發現,被人民拋棄的將不是人民公社和公共食堂,將是他們自己。」當時黨報在批評把國內的不同意見時,總是把這些不同意見和被當作萬惡不赦的「帝國主義」掛上鈎。
各省在貫徹廬山會議精神時,都找出了本省的「張愷帆」。四川最為激烈。四川省委在瀘山會議之前就即時「糾正」了解散食堂的問題。1959年5月22日,中共四川省委得知瀘州解散食堂的情況以後,當即嚴肅指出,這是右傾,責令地委限期恢復。幾天以後,李井泉又親自打電話批評地委,限7天內將食堂恢復起來,並且嚴厲指出:富裕農民幹部搞垮食堂,其目的是企圖搞垮人民公社,反對社會主義,因此,對抵制恢復食堂的幹部要給以嚴厲批評。對搞垮食堂又帶頭搶購食品的壞分子,要立即逮捕。在強大的政治壓力下,各縣的公共食堂又大部分恢復起來,由於沒有糧食,還有些食堂無法恢復。廬山會議以後,中共四川省委對瀘州解散食堂的作法進行了政治清算,地委幾位主工領導人都被打成了右傾機會主義分子。 中共四川省委指示:「通過大辯論,使不鞏固的公共食堂迅速鞏固起來,被右傾分子所解散的或被拖夸的食堂迅速恢復起來,。….同時整頓基層組織,撤換那些右傾分子,樹立擁護總路線、大躍進、公社化的積極分子的領導優勢,把公社、管理區、生產隊的領導權掌握在這些人手裡。」
由於開展了反右傾鬥爭,用強大的政治高壓堅持公共食堂,垮了的食堂又被迫恢復了起來。據國家統計局1960年1月份統計,截至1959年年底,全國農村已辦公共食堂3919000個,參加食堂吃飯人數約4億人,占人民公社總人數的72.6%。分省統計如下:
90%以上人口參加食堂的省份有:河南(97.8%),湖南(97.6%),四川(96.7%),雲南(96.5%),貴州(92.6%),上海(94.5%),安徽(90.5%);
70%-90%人口參加食堂的省份有:北京(87.4%),新疆(85.1%),浙江(81.6%),廣西(81%),廣東(77.6%),河北(74.4%),山西(70.6%);
50%-70%人口參加食堂的省份有:湖北(68.2%),福建(67.2%),江西(61%),陝西(60.8%),江蘇(56%),寧夏(52.9%);
50%以下人口參加食堂的省份有:甘肅(47.7%)、山東(35.5%)、青海(29.9%)、吉林(29.4%)、黑龍江(26.5%)、遼寧(23%)、內蒙(16.7%)。
另據中央辦公廳整理資料,1960年2月底統計,在公共食堂吃飯人數占農村人口數的比例,河南為99%,河北為86.1%,山西為81%,甘肅為63.3%,山東為55.4%,黑龍江為40%,遼寧為33%,吉林為29.4%。
但是,因沒有糧食,到了1960年新年剛過,公共食堂又有解散的趨勢。這時,中共中央加緊了對公共食堂的鞏固和提高工作。
怎樣鞏固食堂的?中共中央經常採用典型引路的辦法,即通過總結介紹一個先進典型的經驗,讓全國效法。典型,即具有普遍意義的個案。在極權制度下,任何個案都具有普遍意義。在這種制度下,相隔千里的兩個生產隊都實行同樣的制度和同樣的政策,生活方式也沒有多大差別。
貴州省是中共中央抓的第一個典型。1960年2月24日,中共貴州省委向中共中央報送了《關於農村公共食堂的報告》,兩天後中共中央就向各省、市、縣黨委批轉了這個報告。按語中說:「富裕中農階層中反對人民公社的分子,為了破壞人民公社,首先是破壞公共食堂。我們為了鞏固人民公社必須辦好食堂。」3月4日,毛澤東又對這個報告作了批示。3月6日,中共中央以「中共中央文件」的名義再一次下發各省。毛澤東的批語是:
貴州省委關於目前農村公共食堂情況的報告,寫得很好,現轉發給你們,一律仿照執行,不應有例外。中央所以這樣下斷語,是因為貴州這一篇食堂報告,是一個科學總結,可以使我們在從社會主義向共產主義過渡的事業中,在五年至十年時間內,躍進一大步。因此,應當全國仿行,不要例外。仿行時要有步驟,要有堅強領導,要提高幹部和群眾覺悟,要走群眾路線。在1960年一年內,全國食堂達到貴州現時水平,也就很好了。在領導不強的地方可能一年達不到,那就1961年達到也可以。即使更長一點時間達到也可以。總之一定要達到,並且還要提高。請你們在今年春季專為食堂問題開一次規模較大的會議,是為至要。此件及附件,可登黨刊,並可轉發公社黨委。
後來的事實證明,貴州省是餓死人比較多的省份之一,據官方公布的數字推算,從1958年到1961年,非正常死亡人數89.59萬,婦女閉經、子宮下垂而少生人口116.97萬。1960年是大饑荒最為嚴重的一年(見本書第23章表23-3)。農民在飢餓的死亡線上掙扎的時候,貴州省委的報告是怎樣「科學總結」的呢?
報告說,全省農村公共食堂13萬多個,80%左右是鞏固的或基本鞏固的。報告說, 「要辦好食堂,社員自留地勢必轉交給食堂」。報告認為,「富裕中農同我們作鬥爭的主要矛頭是針對食堂。」他們「千方百計地搞垮食堂,這就是挖人民公社的牆腳。」「食堂是我們必須鞏固的社會主義陣地」
在落實貴州經驗中,中共中央還批轉了中共河北省委「關於幹部參加公共食堂的規定」,要求所有的農村支部書記和隊幹部,除因病等特殊情況以外,一律參加公共食堂,不得獨自立灶起伙;所有的參加公共食堂的幹部必須同社員群眾一樣,按照定額吃,不得單立小灶額外吃好的;所有到農村的各級幹部,必須到公共食堂去吃飯。 這幾條規定沒有監督和懲治辦法,實際很難落實。
1960年3月18日中共中央發布文件,向全國各地推薦了《八個省農村公共食堂情況》、《河南省農村公共食堂情況》、《1959年底全國公共食堂情況》三個材料。 其中,《河南省公共食堂情況》中說,河南全省公共食堂近336000個,在食堂就餐的人數占農村總人口的99%,基本辦得好的一類食堂占66%,二類食堂占31.2%,三類食堂只占2.8%。毛澤東對此深信不疑,說使人看了高興。毛澤東在這個文件的按語中寫道:
請你們對這個極端重要的公共食堂問題,在今年一年內,認真大抓兩次,上半年一次,下半年一次,學習貴州河南等省那樣作出科學的總結,普遍推行。從省到社四級,都應組織生活福利委員會,派一個懂得政治、熱心肯干、善於分析問題、勤於到食堂考察研究、而沒有一點官僚主義作風的書記去當領導。在每一個食堂內都組織一個食堂管理委員會。
中央辦公廳整理的《八個省農村公共食堂情況》是根據河南、河北、山西、山東、甘肅、遼寧、吉林、黑龍江八個省的電話匯報整理的。這時正值全國批判彭德懷、反右傾運動的高潮,各省的匯報當然不敢說公共食堂不好。
《八個省農村公共食堂情況》中說,「目前多數食堂是辦得好的」。文中說「辦得好」有五條標準:種了菜,養了豬;吃得飽,吃得好;建立了民主管理制度;進行了炊具改革;講究衛生。還說,「各地結合整社,純潔和調整了食堂工作人員隊伍……培訓了管理員、炊事員、保管員」。「許多食堂進行了炊具改革,河南省一半的食堂實現了炊具機械化」。「食堂管理工作有了很大的改善…….山東建立了生活福利委員會……河南建立了伙食管理委員會……不少地方建立了社員生活委員會」。
《八個省農村公共食堂情況》一文指出,辦好食堂需要注意幾個問題:第一,口糧分配實行「指標到戶,糧食分到食堂」,即社員只能得到指標,見不到糧食,糧食一律由食堂掌握,這比1959年廬山會議前的「糧食到戶」向左邁進了一步。中共中央在這一條下面批註:「中央認為,這個問題必須堅決逐步實行」。第二,隨着集體生活的發展,自留地的作用逐步縮小,要逐步限制和減少自留地。第三,堅持糧菜混吃,節約用糧。第四,除了食堂以外,還要全面安排群眾生活,如黑龍江省全省農村搞綜合性生活站。第五,關鍵在於領導,如甘肅通渭縣由於領導嚴重右傾,全縣2800多個食堂只剩下十幾個,至今還沒有恢復(此時,通渭縣由於斷糧,已是餓殍遍地,全縣人口1960年減少了三分之一,請看本書「甘肅不甘」一章――本書作者注)。
根據中共中央的上述精神,農村公共食堂在1960年春季再次進行整頓:一是調整食堂工作人員,堅決撤換所謂反社會主義的「富裕中農」。如河南的信陽、洛陽、許昌三個專區,清洗各類「不純分子」或調換不稱職的管理、炊事人員2萬8千多人。 這裡的所謂「不純分子」、「不稱職的」,主要是指富裕中農。二是重新沒收社員的自留地。三是普遍實行統一用糧、指標到戶、實物到堂、憑票吃飯節餘歸己的原則。糧食分到食堂,使社員不得不到食堂吃飯。這些措施,使得公共食堂大面積恢復。到1960年4月,據河北、山西、陝西、山東、江蘇、安徽、浙江、河南、湖北、湖南、江西、四川、貴州等十四個省的統計,參加食堂的戶數達到農村總戶數的88.9%,參加食堂的人數占農村總人數的88.6%,其中河南省達到99%。6月21日《人民日報》發表社論《像抓生產一樣抓生活》,樂觀地認為:「我國各地農村的公共食堂,自從今年春季普遍整頓以來,越辦越好」,「我國農村公共食堂已經進入健全發展的新時期」。
實際上,食堂維持下去十分困難。中共中央堅持逆水行舟。1960年11月中共中央提出了以食堂為中心安排好群眾生活的要求,並且發出了「書記下伙房,政治到食堂」的號召。12月,中共中央在批轉一個省的報告中更加強調指出,「食堂是當前農村中階級鬥爭的尖銳所在」,要求「把安排生活和辦好食堂提到階級鬥爭的地位上來」。在「政治到食堂」、「抓食堂就是抓階級鬥爭」的思想指導下。農村公共食堂又進行了整頓。如河北省從省到公社抽調14萬名脫產幹部下鄉,對18萬個食堂大力進行整頓,「清洗了壞分子」,「撤換了徇私舞弊的炊管人員」,打擊了不少農村基層幹部和富裕中農。
毛澤東等中央領導人從共產主義的理想出發,竭盡全力、動用各種政治手段、組織手段和專政手段,保護公共食堂,使它不致於解散,但是他們沒有想到,用行政力量強制推行某種理想,給群眾造成了巨大有災難。
四、把專政落實到每一個人的腸胃
公共食堂最先暴露出來的危害就是浪費糧食。其中最集中的浪費是在1958年秋天。食堂初開辦的兩個多月,各地放開肚皮大吃大喝。如此放開肚皮,是因為當時有一股認為糧食已經過關的強大輿論,毛澤東等中央領導人擔心「糧食多了怎麼辦」。生產隊裡的農民明明知道本地的糧食經不起這麼大吃大喝,但認為國家的糧食多,吃完了國家會供應。
「糧食供給食堂化,肚子再大也不怕」,不管勞動好壞,都一樣吃飽喝足。實行「放開肚子吃飽飯」,「開流水席」,來了就吃,吃了就走,寅年吃了卯年糧,造成糧食的大量浪費,致使有的公社到1958年底糧食就「吃緊」了,1959年春天便鬧春荒。
江西省豐城縣小港公社食堂辦起後,在「鼓足幹勁搞生產,敞開肚皮吃飽飯」的口號下,既不顧生產生活條件,也不管社員覺悟,各村只管盯着吃飽吃好的目標辦。吃飯不限量,三菜一湯或四菜一湯開桌吃飯。一些社員怕吃虧上當,每餐都是死吃活撐。一些婦女吃飽後,還要再盛上一滿碗,邊走邊吃帶回家養豬餵雞。有的生產隊怕吃過了頭,實行定量供應,還被大隊幹部制止。一直到1959年春節前,才發現5個月吃了七八個月的口糧。
公共食堂建立初始,讓常年啃干饃喝稀飯的農民欣喜異常。遂平縣文化局文化股長梁永祥回憶說:「剛開始吃食堂,飯的花樣真多,光紅薯就能做出十幾樣的飯,有油炸,火炒,清蒸……成天價想着擺弄吃了。」一大隊劉莊和平隊食堂一個月改善20次生活,炸油條、糖糕、丸子、魚、肉等。社員沒有不高興的。
河北省懷來縣西榆林各隊都爭着製作大籠屜,指派炊事能手到食堂。到開飯時,一個個拿茶缸飯碗來打飯,真好像到了共產主義的樣子。作家協會下放的女編輯張希至擔任一個食堂小炒部的大師傅,炒出的肉片和北京飯館的差不多。頓頓是熱炒或煮的蔬菜。淨玉米面餅子,還常有饅頭。這些都是過節和招待貴賓時才有的伙食,現在成了家常便飯。這一吃,就把中國農村吃垮了。
當時,社員和基層幹部都知道,敞開肚皮吃飯不會持續下去,但相信國家有糧食,吃完了可以靠國家。這樣吃了兩三個月,國家定量限內的口糧指標已經吃得差不多了。國家不但不給糧食,還要大搞反瞞產私分。苦果還是農民吃,不少地方到了1958年年底就出現了饑荒。食堂大面積停伙。在大饑荒年代餓死的幾千萬人當中,1958年就占7.72%(見本書「大饑荒中的人口損失」一章),這些人主要是1958年最後一、兩個月餓死的。
公共食堂最重要的危害是把「無產階級專政」貫徹到每一個人的肚子裡。在農村,所謂無產階級專政,實際是幹部專政,誰的官大,誰就可以對他所管轄的臣民進行「專政」。辦了公共食堂以後,生產隊長是一「堂」之長,誰不聽話,他就不讓誰吃飯。辦公共食堂,實際是讓農民把飯勺子交到了領導手裡,也就是把生存權交到了領導人手裡。農民失去了飯勺,就失去了生存權。本書在第一到第十四章中,介紹了大量的不讓農民吃飯、讓農民在食堂門前活活餓死的事實,這些事實是駭人聽聞的,但的確是在公共食堂這種制度製造出來的。例如,四川省敘永縣長江公社六一管理區第6生產隊全隊70戶人家,就有64戶被扣過飯。據四川省金堂縣竹篙公社初步統計,從1960年1月到12月,就有241個社員遭受幹部吊打和「洗毛芋子」,265人被扣飯,230戶被搜查,99人被罰苦工,68人被罰款,27人被送「土勞改隊」勞改或「留學」。其中被整死者達17人,致殘者3人。(詳見本書「天府飢魂」章)
劉少奇的家鄉湖南省寧鄉縣,花明樓公社一位副書記說:「為了建沒社會主義,就必須人人躍進,要躍進就得一天等於二十年。要實現這種高速度就要全民總動員,老弱病殘也不能白吃飯,要盡力出工。不能挑的就抬,肩也不能抬的就用手搬,就是一手端一碗土,爬着送到地里去,也比睡在床上貢獻大。」為了促使人人出工,凡是有勞不使,使而不盡力的都要扣飯、少吃,或者一餐幾餐不讓吃。由於口糧少,又實行扣飯、罰飯政策,有的社員餓得吃樹皮和草根。羅湖作業組有個楊十三老倌因糧食少了,又要勉強出工,實在支持不住跌倒在路上,再沒有起來。韶光大隊韶湖作業組有位70多歲的肖星階老人,民國16年曾是鄉農民協會骨幹,因年老力衰常常被扣飯餓肚子,終至臥床不起,臨死時對兒孫說:「以後每到我死的這天,你們盛一碗白米飯放在門檻上,喊我的名字,只要我有魂魄,一定要回來飽吃一頓」。
公共食堂利用飯勺子來控制社員,通過對肚子專政來實行對人專政。這是公共食堂最大的危害。除此以外,食堂本身也有不少問題。
一是幹部多吃多占,公共食堂成了幹部搞特殊化的基地。這不是個別現象有,是所有的公共食堂普遍存在的問題。本書有關各省的章節中對此有比較詳盡的介紹。在中國當時的制度下,在每一個權力等級上,都沒有對權力的制衡。任何一級官員,哪怕是生產隊的一個黨支部書記,只要取得了他頂頭上司的信任,就可以成為「土皇帝」,就可以毫無顧忌地為所欲為。在這種制度條件下的饑荒年代,幹部多吃多占就成了十分自然的現象。幹部多吃多占,貪污腐化,侵占了本來定量很低的社員口糧,加劇了社員的飢餓。
二是把社員置於非常惡劣的飲食環境中。打飯要排長隊,過時吃不上。吃飯時從家裡到食堂遠的幾里路,近的也要走上幾分鐘,熱飯打回家成了涼飯。由於打飯時間長,孩子在家裡餓得哭。只要是山區,誰都得翻山越嶺去喝稀粥。1960年春,新任雲南省委第一書記閻紅彥下農村搞調查。在瀾滄江山區,他看到一個老太婆挎着籃子,在風雨中爬坡上坎去食堂,渾身上下像在泥水裡滾過一般。農民們告訴閻:這位老人只爬兩座山樑,十五里,不算遠。最遠的有三十里,每天騎上毛驢上食堂,一天就忙着吃兩頓飯。閻紅彥向縣委提出,食堂「能辦就辦,不能辦就散」,可縣委書記不敢違抗中央指示,只好依舊讓農民翻山越嶺去喝粥。
食堂里做的飯菜質量很差。大鍋煮粥,粥里常有老鼠屎、羊糞蛋;大鍋炒菜,味道極差。斷糧以後,社員采的野菜得交給食堂做,做出來就更難吃了。社員吃飯不自由,糧菜難於調劑、機動。在這樣的飲食環境中,加重了饑荒對農民的殺傷力。
此外,公共食堂中毒事件不斷發生。據遼寧、甘肅、貴州和上海等19個省市的統計,1959年一、二月份共發生中毒785起,中毒的有8042人,其中死亡多人。三月份以來情況又有發展,僅據山西、河北、浙江、甘肅四地的不完全統計,中毒人數即達3843人,已死亡200人。
三是浪費了勞動力,降低了分值。湖南省長沙縣施家沖食堂,72人吃飯,做飯,整米、種菜、挑水、餵豬,一共占了7男個勞動力、兩個女勞動力。總人口的12.5%的人專門為食堂做事,在家裡很多做飯的事順手就幹了。 甘肅省委第一書記汪鋒在臨夏調查的結果是,食堂所用的工日,占全隊總用工日的13.16%。 胡喬木等在湖南韶山的調查結果是:「辦了食堂以後,砍柴、種菜、煮飯都占用勞動力,生活用工往往占生產隊全部用工的三分之一到二分之一,因而大大降低了農業勞動的工分值,直接影響了勞動積極性。」韶山大隊旺沖生產隊,在1957年,每個勞動日的工分值是0.94元,1961年,農業用工1466個,每個勞動日的工值應為0.69元,但由於加上食堂用工1812個,工值就降到0.32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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