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9月11日,上海《東方早報》記者簡光洲的一篇名為《甘肅十四名嬰兒疑喝三鹿奶粉致腎病》的報道刊出,頓時引爆了中國社會,隨之而來的狂風巨浪將這家曾經登上過國際知名雜誌《福布斯》評選的「中國頂尖企業百強」乳品行業第一位的龐然大物徹底摧垮。
因挽救了無數家庭,簡光洲成了那個時代的英雄,被評為「2008中國嬌子新銳榜年度新銳人物」,當時的頒獎詞說:
「他只是一個記者,但他代言了2008中國傳媒的良心。」
2024年7月2日,新京報的獨家報道揭露了存在於食用油運輸行業近二十年的混裝黑幕,於是一石激起千層浪,猶如當年的「三鹿奶粉事件」一樣。
然而與之不同的是,作為曝光食品安全黑幕、可能挽救無數中國人生命健康的媒體,卻在一夜之間成了漢奸。
因為新京報「隱瞞了」運油車的去向,而運油車的卸貨目的地之一便是金龍魚這家外資企業的工廠,而這家外資企業背後則有美國資本的身影,與此同時,金龍魚母公司益海嘉里去年剛做客了新京報的訪談節目。
於是一個陰謀論便誕生了:
益海嘉里是新京報的金主,約等於美國資本是新京報的金主,四捨五入,美國便成了新京報的金主。而新京報之所以揭露運油車行業內幕,並非出於媒體人的良心,而是為了搞垮中儲糧,讓外資糧商進駐中國,控制咱們的命脈,因此刻意隱瞞運油車去向是為了保護了金主的同時又讓輿論指向中儲糧。說不定食用油混裝也是境外勢力的操弄,先弄垮中國人的身體,再在我們對國企失去信任之時趁虛而入。
作為一個正常人,實在很難想象到底是怎樣智慧的大腦才能在無數種解釋中迸發出這樣漏洞百出、引人發笑的靈光乍現。但生活在中國社會,這樣的論調反而又顯得十分合理了。
不過,真正可怕的並非陰謀論本身,畢竟它盛行於世界各地,比如英國皇室是外星蜥蜴變的、尼日利亞總統是一個來自蘇丹的替身、地球其實是平的等等。在當今這個信息多元的世界裡,陰謀論可能會一時流行,甚至難以被證偽,但各種信息的交叉印證最終會讓大部分人將其識破。
真正可怕的是,這樣的陰謀論發生在我們這個社會——對外部充滿敵意、內部卻矛盾重重的社會。換句話說,針對新京報的陰謀論並不是一次簡單的獵巫,而是朝媒體環境糟糕、調查記者本就絕跡的土壤上潑了一盆滾燙的熱水。
網上還流行着這樣一種說法,「新京報的出發點是壞的,只是執行好了。」這也是近些年國內非常流行的「動機論」,在我看來,這樣「論心不論跡」的邏輯除了引發道德滑坡,沒有任何意義,因為一旦接受了這種思考方式,那麼一切善意都可以被理解成惡意,結果就是一個彼此懷疑的社會。
當然,不可否認新京報確實引發過許多爭議,也不是很多人心目中的「良心媒體」,甚至是所謂的「壞東西」,但從本次事件直接與間接影響以及如今的媒體環境來看,這次的調查報道當得起良心二字。
雖然我們不能總是訴諸良心,但它就像是荒原上零星開放的花朵,解決不了缺水的本質問題,卻能給人帶去希望。
只是與舊時代不同的是,缺少了調查記者的不懈挖掘、相關當事人的真實採訪、其他媒體的持續接力以及連篇累牘的後續報道,這層希望也只是風中殘燭上那搖搖欲滅的火苗罷了。
2011年,在接受央視採訪時,簡光洲說:
「三鹿報道出來也有很多人罵我,說我是民族企業的滅絕師太,讓這麼好的民族企業關掉了。在我們報道的當天,我到網上一看新聞,下面有大量的評論,我簡單的統計了一下,至少有一半的評論是在罵我們。」
這樣的境遇似乎是調查記者在這片土地上逐漸消亡的前奏,隨之而去的是一個短暫的黃金時代,隨之而來的則是一場看不到頭的狂歡。
不過簡光洲是幸運的,雖然他也引發過許多社會爭議,但那個時候沒有境外勢力,也沒有邏輯學家,他逃過了網絡審判。加之有前期的各方協力,在報道刊出的當晚,新華社就發通告確認了奶粉問題,簡光洲依然以一個偉大的形象留存在了人們的記憶中。
但新京報就沒這麼幸運了,漢奸的帽子可能要戴很久很久,這不僅說明了媒體環境的急轉直下,也暗示着短短十六年間整個社會環境的劇變。
2012年,簡光洲辭去工作,離開了新聞行業,在告別的帖子中他說:
「東早10年,是我人生中最寶貴的青春,所有的悲歡,所有的夢想,所有的忍受都是因為那份純真的理想。好吧,理想已死,我先撤了,兄弟們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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