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顧任職香港共黨報紙的日子(五)

共產黨要求根正苗紅

大概在十年八年前,我在香港遇到一位當年在那間共產黨報紙共事過的同事。 

他和我一樣,是很少數不是所謂「愛國學校」出身的記者,這位老同事思想慎密,思維模式亦接近正常的普通的香港人。 

不過,放上今日的藍黃光譜,他應該都是藍絲(香港親政府份子)。其實我的朋友,包括兄弟姊妹,甚至我回流香港的女兒,都是藍絲,有點錢的、上了點年紀,多屬藍絲。 

不說這些,回說我和這位舊同事多次敘舊,因此,有一次,我提及當年我被懷疑是特務之事。當時他已經辭職轉行做生意,不再在那間共產黨報紙當記者,所以他不知道發生在我身上之事。 

我們談了很久,又見面討論過,可能兩三次。他給我的看法是:羅孚被指特務,我被指特務,兩件事有沒有關係?可能有,可能沒有,最後相信沒有。 

他認為,如果有的話,給我個任務出差返大陸,過了羅湖橋就可以抓我,而且,我一直待在報館那麼久,仍不自行了斷辭職離開。 

他又提出另一個可能:曾德成開口問我,暗示我可以入黨,而我居然反應如此平淡,出乎曾德成意料之外。叫你入黨,你不入,太不給面子啦。 

我這位老同事跟我說,不用太擔心,曾德成可能只不過是找人在外面放消息,查我的目的,是想把消息傳回我的耳朵,再說白一點,其實是想嚇跑我,不想讓我留在報館而已。 

我這位老同事的分析究竟是對是錯?我一直不敢肯定,因為我真的不知道我的檔案究竟是怎樣寫我。這就是共產黨之所以恐怖。 

當年我到這間共產黨報紙當記者,我不是應徵的,他們也不會如其他報紙般公開招聘員工。 

我那份工作是我阿哥介紹。我阿哥在美國留學過,中共對這些海外留學生幾十年來一直有做統戰工作,我阿哥在讀中學時,已經去學友社。 

許多人都知道學友社是甚麼東西,表面上是唱唱民族歌曲跳跳土風舞,幫學生補習溫功課,當然不是啦。 

學友社是甚麼?看現在定居溫哥華梁慕嫻寫的「我與香港地下黨」這本書,就可以知得一清二楚。 

我跟我阿哥的關係,自從三十年前「八九六四」事件以來,一直就有問題,彼此價值觀念不同之故。價值觀念不同,漸行漸遠漸無聲,是可以想像的發展結果。

我不會與人吵架,只是疏遠他。 

但是有一次,我亦曾經向他透露我被懷疑是特務之事,因為他應該知道此事。當時報館查我,應該首先會從這位介紹人開始查我。對於此事,我阿哥沒有任何反應。 

我去年在香港的時候,與一位相識快半個世紀,但二十多年來沒見過面的朋友重逢。 

他向我透露了好多事情。 

這位朋友跟我一樣,年紀一把,不過還要打工謀生,孩子還小的緣故。他說,政治耽誤了他的一生,準確一點來說,搭上了共產黨,影響了也耽誤了一生。 

他年輕時候,在學友社以及其他一些共產黨的外圍社團好活躍。 

表面上,他參加公餘活動,其實,他在出面打工,有份做不死人的輕鬆工作,好像有份正當職業,給人以為他是就業青年,事情並非如此,他的精力放在青年組織工作。 

當年,我就是參與保釣運動,「百足咁多爪」(活躍),因此在文社活動中結識了這位朋友。 

當時,我自以為是文青(文藝青年),香港有不少這樣的團體。當時香港的社會風氣就是如此多元,既有人們所稱的飛仔飛女(不羈男女),亦有文藝青年,有各種歐西流行歌曲歌迷會,或者是陳寶珠蕭芳芳之類的影迷會,亦有一些吸引文藝青年的各種文社,談文說藝,討論新詩小品文創作以及歷史哲學思想。 

我這位朋友,他就是在那些學友社之類的地方見過我阿哥。 

在那些地方或者場所,你可能都會知道,基督教會的團契,團契分成不同的cell group,共產黨亦如是,可以說,理念不同,但形式差不多。 

我這位朋友認識我阿哥,他在那些地方見過我阿哥,還有梁錦松。 

我阿哥同梁錦松同屬一個cell group,大家應該知道梁錦松是誰,董建華做特首時的香港財政司長。 

我這位朋友在「八九六四」期間跟共產黨割席,脫離共產黨,不再參與他們的任何活動,不再聯絡以前那群人,包括斷絕與他的上線來往,他的上線,大陸叫領導,香港人叫上線。 

他一心想著要重新出發,希望能找一份正正式式的工作,希望成家立室,再不理世事。 

糟糕!此時他的年紀已經來到奔四之齡,那麼多年來為黨做社團工作,以致自己無一技之長,找不到甚麼好工,去讀書進修增值,增加找份好工機會,亦已經不可能。 

他跟我說,在他好沮喪的時候,也就是他脫離共產黨一兩年之後,他在路上遇到他的上線,他的上線好關心他的生活情況。 

當時香港工業仍未全部北上大陸,香港還有個別工廠大廈建成使用。 

我這位朋友的上線表示,可以幫他找條出路,解決生活問題,表示可以幫忙搞個印刷工場,在一座新建成的工廠大廈找個鋪位,開印刷公司,客路不用愁,資金不是問題,可以幫忙搞掂一切。 

但是,我這位朋友依然拒絕。他說,如果當日答應了,他今日可以賺到盤滿砵滿,因為建制派有海量的訂單給他,印刊物印文宣造banner,停不了手。

我那位在「八九六四」期間脫離共產黨的朋友透露,我阿哥有另一個身份,我阿哥是共產黨,在香港的共產黨地下黨員。 

接著,至於為甚麼我會被懷疑是特務,入了這間共產黨報紙之後,還要在外面查我,我這位朋友提供另一個看法,就是我未算根正苗紅,來曆始終不明,人家愛國有往跡可尋,而我沒有,起碼不足夠。 

再說,在半個世紀前認識的一位在香港的朋友,他曾經是火紅年代保留學籍的學生會幹事,後來他把兒子送去那些甚麼愛國學校染紅,染成紅色,來凸顯愛國,共產黨所建立的國。 

我們的這位共同朋友,年輕時候表示過,要做職業革命家,用我們今日的語言,比較接近的是從政,但比從政更顯決心。 

他加入民建聯那麼多年,依然得不到信任,上不到位,原因可能可能就是一個,組織始終認為他來歷不明,根不夠正,苗不夠紅。 

何況他也年紀一把,如果要培養,都不會培養他,一九九七以來,大批年輕的爭著入黨爭著上位,他怎能爭得過眾多的後起之「獸」呢! 

懷念港英  討厭港共

我那位在「八九六四」期間脫離共產黨的朋友,他還向我透露,我們以前在香港的文社認識的一位朋友都是共產黨員,與他一樣,七十年代初入黨。 

我與這位朋友沒有見面已經二十幾三十年,當年各自忙於自己的工作,沒有聯絡,我只知道他是工程界一些團體有職務,好活躍。 

這位朋友前年離開這個世界,死前一年改信耶穌基督,其實在他死前好多年已經疏遠共產黨,因為香港始終不是中國,中共對他們的黨員的控制沒有那麼嚴。 

以前的共產黨員,在香港的,應該大多數都是為了理想,可以說,是被共產黨以甚麼理想啊來騙人入黨,壯大自己的實力。 

共產黨在打江山的時候,就已經如此,任何階層他們都騙,騙所謂民族資本家、騙知識份子、騙年輕人,接受過高深教育的被他們騙,沒接受過高深教育的一樣更被他們騙,騙盡所有人。 

沒有接受過教育的,只用「打土豪分田地」六隻字來騙,就已經足夠。打土豪分田地,清楚易明,就是殺地主占田地那麼簡單。 

受過教育的,還要用甚麼民主啊、自由啊、平等啊來騙,於是甘心情願為他們共產黨付出生命搶奪江山。 

但是共產黨成功奪取江山之後,那麼多年,現在再使用這一套,當然不行啦!共產黨自己自己都不相信,還可以用來騙人的,剩下來的就只有民族主義。 

當年我在那間共產黨報紙的同事,我相信他們都是好人,都是有理想的。 

現在那些就不是啦,聽說,八九六四之後,報館已經換血,減少聘用本地香港人,改為聘請來自大陸的所謂新香港人,說不定,乾脆自大陸安排人員到香港,尤其是編輯部這個最重要的部門。 

先說一件事,三十年前八九六四期間,香港有兩次百萬人遊行,支持北京民主運動。我一家大小都參與過。三十年後,也就是去年的六月九日,香港又再出現百萬人遊行反送中。當時我在香港,我有參與。 

我從銅鑼灣出發,在炮台山地鐵站下車,在站內被困,起碼也有一個小時,塞在裡面無法出閘,結果在當日下午兩點鐘,才成功離站,遊行來到金鐘,差不多要十個小時。 

遊行期間,我有感而發。 

三十年前的百萬人遊行,得到港英警方配合,遊行雖然人多,但好順暢,幾個小時已經行完。 

三十年前我是帶著我的女兒一起遊行的,於是我給個WhatsApp跟她說,其中有句調皮話,八隻字:「懷念港英,討厭港共。」 

同樣那麼多人,一百萬人,三十年前港英警察好配合,遊行好暢順,三十年後,港共警察卻千方百計來阻攔,因此遊行不止十個鐘頭。 

好與壞,是由比較而得出的,所以我和我的女兒說:「懷念港英,討厭港共」。 

去年六月九日,當時我住在我女兒家,那一日我外出參加反送中遊行,凌晨兩三點,我才回到家。 

第二、第三日我都好疲累,沒外出,不過,在這第二、第三日,我已察覺到氣氛有點詭異,尤其是我的女婿黑口黑臉。 

第三日晚飯時間,他終於安捏不住問我,六月九日那天我哪兒去?是不是參加遊行? 

我當然承認,我沒理由否認。我女兒夫妻倆開始指責我,尤其是針對我在WhatsApp那八隻字:「懷念港英,討厭港共。」 

我那個平時超虔誠的女兒,指責我不愛國。我那位同是基督徒,我看著他接受洗禮的女婿,在這個時候衝口而出一句:「我還有十日就要入黨。」 

言下之意,當然是指我也這個時候參與這些共產黨不喜歡的活動,如果給他的領導知道了,會對他有影響啊! 

我這個女婿在大陸做生意。共產黨看上他,讓他入黨,是認為他有利用價值。 

雖然我的女婿好清楚共產黨的本質,但他對中共抱有很大的期望,一天到晚大灣區前大灣區後,又透露過他跟香港的那些臭名昭著的福建社團好相熟,又認識那位人稱「何已完」的何君堯。 

他對中共抱有期望,當然一切是為了利益。 

在反送中一百萬人遊行的幾日之後,也就是六月十六日,兩百萬人遊行反送中那一天,中午我前往維園之前,我和我的女兒再交談了一次。 

我問她,為甚麼不阻止老公參加共產黨?我的女兒坦白的承認:是呀,就是為了錢。 

我無言以對。 

我得承認,我這個人反應並不敏銳,好平庸,我曾經在那份共產黨報紙出過一陣子鋒頭,只不過是當時的同事都是來自左派學校,思想有個框框,而我的思維方式接近外面的行家,所以我有過出色一點的表現,這是跟同事比,與其他報紙比,就不算甚麼。 

總之,我在言語衝突中,即吵架時,我的反應遲鈍。我如此平庸,這亦是為甚麼我離開那間共產黨報紙之後轉行,沒有去其他報館求職的原因之一。 

回說我女兒的事,我當然不開心。她的價值觀與我的不相同不一致。她是基督徒、虔誠基督徒,但為了金錢,不反對老公入共產黨,愛耶穌,同時又可以愛國愛黨。這就是香港的典型建制派。

作者穆真是前任港共報紙記者,現居加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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