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顧任職香港共黨報紙的日子(一)

既是單純也是受騙 

歐洲共產主義的活動好像嘉年華會,他們的論述不再是殺氣騰騰,而是溫良恭儉讓,不再是正宗共產主義從仇恨出發,不再講階級鬥爭,一個階級推翻另一個階級的暴力鬥爭。但中國共產黨重視黨性,有黨性沒人性,用今天的說話來說,聽黨話跟黨走。

八十年代在共產黨辦的香港報紙上,竟然可以談歐洲共產主義這些東西,談有人性的共產黨,可想而知,當年港共報紙都好想開放思想,打破思想局限,或者是假裝開放,要打開一個新局面,走出沒人看、銷路低迷的困局。這個亦可以見到我在我的同事當中,的確是有所不同。

我其實不是好厲害,而是他們實在太封閉而已。他們出身左校,工作被動,沒看到他們會主動去找新聞挖新聞,每日只是接採訪主任的指示去採訪。

我剛到這間港共報館當記者的時候,我真的好開心,尤其是可以遇到我的偶像,包括「金陵春夢」的作者。

「金陵春夢」這一共四冊的巨著,洋洋灑灑可能多達一百萬字,講述蔣介石當年在南京主政時期的事跡。

我曾以為書裡頭講的是真實的故事,當時信以為真,要好多年之後,才知道,書中所講的,除了人名地名之外,其他的都是虛構。

我又遇見過香港三大武俠小說作家之一的梁羽生,沒有與他交談,因為我認識他,而他不認識我。我只是在一旁聽他跟我的前輩談話。

憑他的談吐、用詞,以至氣質,只覺得他是個穿上現代服裝的古人,就好像是從他的小說裡頭跑出來的人。

我又在編輯部遇到一些不同工作範圍的其他同事,他們年長一些,是我的前輩。

我又在同一層樓遇到其他共產黨媒體的人。這些人有他們的特彆氣質,除了他們的氣質之外,他們的打扮、甚至衣著,有別於當時香港主流社會。

有位大姐,她的形象好像三、四十年代的進步女性,我是指那位進步女作家丁玲,在我的想像中,丁玲應該就是如此款式,短頭髮、含著招牌笑容,走路時昂首挺胸,充滿自信。

我經常去報館的圖書館或資料室翻資料和借書,每次去都見到一位前輩,他每日都坐在那裡看台灣報紙。我知道他是在找材料來寫文章鞭撻台灣。

這位前輩一臉嚴肅,從來沒見過他有笑容,我用苦大仇深來形容他。

芸芸同事中,有一位前輩,不知道他是做哪部份的工作,我跟他在工作上從來沒有接觸,也沒有交談過,但是他對我的態度好nice,對我微笑。這位前輩對別人不一定都是如此的。

我見到他,總會想起魯迅,對好人好,對壞人恨,愛恨分明,溢於言表。

又有一位前輩,姓趙的,做外電消息的,學識豐富,很有四、五十年代左傾知識份子的風姿,我特別覺得他好像幾十年前的外交部長喬冠華。後來知道他退休後移民奧地利。

抱憾的是,我遇不到小說「青春之歌」裡頭林道靜模樣的。

「青春之歌」對我們當年那些左傾青年,有好大的影響力,林道靜這個小說人物,曾經是我的夢中情人。

不過幸好沒有在報館裡頭遇到,真的遇到的話,我可能會婚變家變。調皮話而已,不要當真!

在這間共產黨報館,與我共事的同事,既可以形容為好單純,也可以形容為傻乎乎的大家都是被中共欺騙。

我在這裡工作,直到發生一件事之前,我還是覺得好舒服,心情好舒暢。是甚麼事讓我改變?我以後將會透露。

總之,同事之間無分彼此,上下級之間似乎無分彼此,工作崗位不同而已。

我一直不覺得老闆啊、上司啊之類存在,誇張來說,我從來沒想過誰是我的上司,大家好像一家人,年紀差不多的更親如兄弟姊妹。

在這段時期,當記者,我盡力做到最好,下班之後我還會主動去找事來做,身體有時的確疲勞,但真的好開心。

尤其是,我的工作表現曾經相當出色,這不是跟外面的同業比較,而是與我的同事比較。

我會有好出位的特稿專訪之類,所以在報館裡頭,好多時,人家認識我,而我不認識他們,不知道他們是誰,是哪個部門的。

例如在報館內,有位前輩阿姐,她永遠都穿著一件當年大陸機構員工穿的藍色工作服,見到面總是好親切的走過來替我整理衣領之類,我要過了好長時間才知道她是會計部的同事。

又有幾次,在街頭,記得一次是在元朗,有兩個人走過來拉著我,好熱情地跟我交談。原來他們都是發行部的同事,發行部負責去找報販收賬,他們當時正在外收賬。

當時,我覺得這些都是對我好大的鼓勵。

說一些有趣的事情。

剛開始在這間共產黨報紙當記者的頭一兩年、兩三年或三四年,我們仍然有每個月的學習會,學習會就好像教會那些查經班。

好無聊的學習會,我們輪流朗讀甚麼兩報一刊社論那些東西,兩報一刊,就是人民日報、解放軍報,再加上紅旗雜誌。

有時論到我讀時,我曾經跳行跳段來讀,但沒有人知道,或者是有人知道但不說出來糾正。

主持學習會的採訪主任,可能自己都不想搞這些如此無聊的學習會。超搞笑!

羅孚老總開放的一面

談一下我在香港那間共產黨報紙當記者時的「老細」、上司,我可以說感覺不到他們存在,但的確存在嘛,只不過露出水面的都是好親民,藏在後面的是否如此親民,我不知道。

我首先要談一下羅孚,他是我們的老總,幾年之後,被指美國特務被判十年的那位。

他是廣西人。好多廣西人說廣州白話,但羅孚不是。他的國語好難聽得懂,他的廣東話半咸半淡,也是一般人聽不懂的。但我是其中一個能聽得懂他的國語和廣東話。此話不是我說,是他跟我說的。

我第一次與羅孚見面的時候,記得他跟我說,不要視這份工作為職業,我們這個是事業,薪金低,事實上的確如此,我入職時,我的薪金低於我之前那份工作。

羅老總好斯文有禮(文質彬彬),對人好客氣,我和他之間的互動不多,但他有時卻會主動找我聊幾句,包括甚麼呢?包括問我外面社會對中共的看法。

於是乎我曾經寫過好幾份小報告給他。

我記得曾經寫過,我返大陸去廣州交易會,我自己在廣州沒有親戚,但我會趁機會找我老婆那邊的親戚飲茶吃飯,跟他們聊天,在外面沒甚麼特別的話題也沒聽到有甚麼特別的,在室內就可不一樣,我聽到他們的各種抱怨。

再具體一點來說,我在給羅老總的報告中曾經寫過,我老婆那邊的親戚好喜歡偷聽美國之音;她的表姐上過山下過鄉,她又好討厭農民。

我老婆的表姐說,農民沒文化、野蠻、「講粗口」(粗話)。其實,我老婆的親戚自己,男男女女老老嫩嫩都是從早到晚講粗口,文化革命那十年,大陸形成了講粗口的風氣,因為如此才顯得自己是無產階級、貧下中農,不是扮斯文,而是扮粗魯。

羅老總,我相信羅老總他早都知道這些,用不著我告訴他,他自己應該都知道大陸好多人偷聽美國之音,城市居民好討厭農民。

羅老總,好多人都知道,他除了是編輯部的老總之外,他在香港還背負著中共給他統戰文化界的任務。

而我是前線記者,又好主動找人做訪問、挖新聞,我好快就建立了自己的一些人脈,包括台灣的。

在採訪活動中,有時記者們會花好長時間在現場守候,一大群來自左中右媒體的記者走在一起,三三五五聊天,我同右派的,例如《工商》、《星島》、《快報》之類,大家很融洽,經常會互相「報料」(提供資料),交換消息,但是最右的《香港時報》記者知道了我是左報記者,不但不理睬我,更會惡狠狠的瞪著我。

有一個機會,我結識了來自台灣的中國時報記者,她剛被派駐香港,設立記者站。

她這個人好nice,給我很好印象,後來我無意中跟羅孚談起這位台灣記者。

羅老總好興奮,叫我安排飯局見個面。後來,這位台灣記者當了光華文化中心的負責人,這個光華文化中心是台灣駐港宣傳機構。

羅老總的確是一個好主動的人,我覺得他是個「真心膠」,他為他認為正確的事而埋頭奮鬥,將這份共產黨報紙當作是一個偉大、有意義的事業而奮鬥。

羅孚的兒子,羅海雷,寫書講述過他的父親。書中透露,他們兩父子曾經發生過語言衝突,衝突中他說過他的父親羅孚是愚忠。

再透露一些關於羅老總的事。1978年北京發生西單民主牆事件。民主牆事件可以說,對我的影響很大。我就是由於民主牆事件,而開始質疑中共統治的合法性。

當時我在報館屬於多言的其中一個,經常跟同事在閒談中透露出我對鄧小平不滿。羅孚大概察覺到。

記得在民主牆事件主角魏京生被判囚十五年那一兩日,羅孚拿了一份用原稿紙寫的文章給我看,是關於魏京生被判十五年的,他問我意見。

甚麼,老總居然問小記者有何意見?有這樣的事!就是有!

我看過之後,對他說,我不同意文章中對魏京生的看法,魏京生不應該有罪,他提出的沒有錯,不應該要判刑。

我相信羅老總給我看的是他即將在報紙登出來的社論,但那一兩日的社論不是關於魏京生被判囚,而是其他一些關於香港民生之類的事情。

作者穆真是前任港共報紙記者,現居加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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