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澳洲】玛云娜的吻

    玛云娜要回国了,校长设宴饯行,我奉命作陪。

    宴会上,尊叠溢九酝,水陆罗八珍,校长殷勤地为玛云娜夹菜,但玛云娜对肉类丝毫不感兴趣,她正在keep fit(减肥)。当我把玛云娜的意思翻译给校长听时,他哈哈大笑,特意从冷拼盘中挑了一小块七彩皮蛋,夹到玛云娜的碗里,要我翻译:“嘿嘿,这不会令人增肥。”

    谁知玛云娜吓得几乎失声大叫:“这,这是什么?”

    我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因为英语词典里好像没有“皮蛋”。我自作主张采用音译:“这是pi dan。”

    “什么是pi dan?”

    我想了一下,答道:“pi dan就是腌过的蛋。”

    “你们怎么可以把一只新鲜的鸡蛋腌成这个样?”玛云娜惊诧莫名。

    我不是行家,但知道腌皮蛋的方法有许多种,最常见的就是用石灰混上谷壳,把鲜蛋封闭起来,听说最好淋点马尿。我跟玛云娜解释,但不敢提及马尿。

    玛云娜很不解地问我,一个鸡蛋或鸭蛋,鲜灵灵地吃不是很好吗,为什么偏要把它们腌了才吃?

    我噎住了。我也搞不清楚我们的同胞何以喜欢吃腌过的食物。    

    我想起了我们学校的饭堂就经常让我们吃咸酸菜、梅菜,又经常伴以腊肉或腊鸭。

    玛云娜喜欢吃洋葱、西红柿、卷心菜,就这样生着吃,不要煮。即使是吃牛肉,也是喜欢半生半熟。她实在不能理解中国人何以要吃残腐的植物及动物的木乃伊。

    我也说不清。

    记得外国有位学者曾经研究过,中国人食道癌患者之所以多,是因为经常吃腌制物之故。但他的大作面世以后,中国市场出售的腌肉、腊肠并未见滞销。

    玛云娜应聘来我校教英语一年,这在我市的中学尚属史无前例。我们校长把她敬为上宾,唯恐侍奉不周,尤其注重饮食。他特地从职工食堂抽出一名厨师,送到一家大酒店的西餐厅受训,学会煎牛扒和葡国鸡。谁知玛云娜不肯领情,偏要去饭堂“入乡随俗”。校长早年选修俄语,无法知道玛云娜对校方的接待是否满意,便指派我关照玛云娜的饮食。

    玛云娜是澳大利亚人,大学刚毕业,她希望了解中国文化,希望学点汉语。于是,就来了。

    玛云娜上课的方法很特别,她不用黑板,不要书桌,就让学生们围成一圈,或唱歌,或做游戏,或听她讲故事,学生们兴趣盎然,都很喜欢听她的课,他们都不愿意被禁锢在书桌后边,不愿意像木偶那样呆坐不动。

    玛云娜帮助我进修英语,我帮助她学习汉语,我们很快成了好朋友。我带她游览了当地许多著名景点,我们常在一起讨论美国的海明威,英国的奥韦尔。

    有一天,校长突然把我叫进办公室,严肃而又认真地问我:“听说,你和玛云娜在大庭广众之中亲吻,可是真的?”

    真的。

    我想起来了。

    除夕之夜,玛云娜要我陪她去凯旋门跳“的士高”。她来中国后从未上过舞厅,但今晚例外,因为她要守岁,年年如此,与父母,与兄妹。

    二十三时五十九分五十秒,口齿伶俐的节目主持人开始看着手表倒数:十、九、八……三、二、一,新年到了!”

    新年的第一秒钟全场欢腾,气球飞上屋顶,爵士鼓乐齐鸣,香槟飞溅的酒沫喷洒了我们一身,人们兴奋地跳着、叫着、笑着、闹着,彼此恭贺,互相祝愿。玛云娜兴奋得疯狂,突然,她飞跑过来,快活地搂抱着我的脖子,热情地在我的脸颊上亲吻,还在我的耳旁放声喊叫:“Happy New Year!新年快乐!”

    我呆若木鸡,一时反应不过来。我以前从来没有被女性吻过,尤其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我感觉到,我的脸一定红透了。幸而,“的士高”舞厅强烈变幻的灯光不断闪烁着为我掩饰。

    我知道外国人对“吻”是很讲分寸的,长辈吻晚辈的前额,好朋友吻双颊,只有情人才吻嘴唇。玛云娜吻的是我的脸颊,不值得为此想入非非或连做美梦。

    我坦然了。

    玛云娜搂抱着我的双手还没有放开,她仰起头,闭上眼,在等待着我的回吻和祝贺。来而不往非礼也,她给我两个,我就还她一双。我用嘴唇在她的脸颊上轻轻地点了两下。回赠她一句Happy New Year。

    中国人喜欢说“恭喜发财”,澳洲人喜欢说“新年快乐”,中国人喜欢用“紧握双手”来表示友好,澳洲人喜欢用嘴唇来表示友情,两国文化背景不同而已,何必大惊小怪。

    然而校长对吻讳莫如深,谈吻色变。他对我语重深长地说:为人师表,要注意影响啊,别丢了人格和国格!

    自此以后,我时常记起校长的教诲,自觉地在我和玛云娜之间划了一条麦克马洪线,把自己腌了起来。

    有一天晚上,玛云娜拿着一本汉语教科书来找我,说是要请教书中的几个成语。

    我把玛云娜让进客厅,故意“忘记”关门。我自觉感到,校长的眼睛似乎正在黑暗之中窥视。

    孤男寡女,关上门在屋里搞什么?尤其是这个“寡女” 来自国门之外,人们在这方面的想象力十分丰富。

    一阵东北风卷进屋来,玛云娜打了一个寒颤,她说:“你忘记关门了。”

    我不敢去关门。

    玛云娜从沙发上站起,走去关门。

    我记得,国外有一本小学教科书写道:“无故把居室的大门打开是一件很不礼貌的事。”

    但是,在澳洲受教育的玛云娜不知道,在中国,孤男寡女把居室的大门关上才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她大概还没有学过中国成语词典里的“瓜田李下” 。

    出于礼貌,我没有再把门打开。

    “砰砰砰!” 三分钟后,敲门声大作。啊,原来是校长。他加入了我们的讨论,尽管他不懂英语。

    次日,我又被召进校长室,再次接受他的谆谆教导。

    我再也不敢跟玛云娜单独来往了,我的才华几乎用在挖空心思找寻借口来拒绝她。

    不久前,校长为了让玛云娜从中国带走美丽的回忆,特地组织全校教师到海滨旅游。

    玛云娜穿着红色的比基尼泳衣从更衣室里走出来,快活地邀我一道下海滩。我吓坏了,我简直不敢用眼睛看她,尽管我很喜欢看,很想看,我把视线投向东南西北,就是不敢停留在她身上。

    我已经被校长腌制得失去了鲜气,快要变成咸酸菜、腊肉、皮蛋、木乃伊了。

    幸而玛云娜很快就跃入波浪之中,使我的眼球免受了散光的痛苦。

    玛云娜最终没有吃那块皮蛋。

    我也越来越不明白,人们为什么要把新鲜的鸡蛋腌成皮蛋,为什么要把活生生的鸭子腌成腊鸭?

    我不明白。

    玛云娜走了,她回国了。

    临别时,她当着全校师生的面,拥抱了校长,在他的脸上亲吻了两个唇印。校长手足无措,傻愣愣地站着,活像一具木乃伊。

    我们默默地接受木乃伊们的教导。

    玛云娜走了,我记得,她曾经回过头来,深情地望了我一眼,犹豫了一下,但是没有吻我。只是用手给了我一个长长的飞吻。

 

作者:周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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