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悠悠,转瞬移居澳洲已四十馀年,近半个世纪的时间改变很大,当年我牵著才五岁的小儿子明仁(John Wong)走出墨尔本国际机场;如今他已是中年人、且能学以致用,墨大商科毕业后在银行界打拼,最后自立门户,经营房地产,事业略有成就。
那个性格内向的三子明哲(Pete Wong)才十一岁,怎想到他会成为跨国“电脑科技公司”的高级行政董事,终年奔波于东南亚各国,父子难得会面。娇柔的四女已早为人母,养育了一对甜心般的乖女儿伊婷和伊宁。而叫我爷爷的大孙女如珮、也已于今年元月底初为人母,让我夫妇荣升曾祖父母,四代同堂实在很开心。
四十三年的时光,仿佛如梦,也颇似是昨天,回首那段怒海逃亡的梦魇如影随形。晨起散步和内子婉冰回顾前尘往事,想到沦落印尼荒岛十七天,家人和全船一千二百零四人都能平安渡过苦难。除了感恩老天爷的慈悲厚爱外,亦感激祖上积德,先父母多行善事,才使儿孙逢凶化吉,绝处逢生。忆起在荒岛上遇见的活菩萨,若他不出现,也真不知断粮之后的日子会有何灾难发生了?晨曦巴拿马注册八百吨的“南极星座”旧货轮,在公海被四艘渔船上一千二百多个男女老幼的越南难民登上,在南中国海水域航行了十三天;被马来西亚海军无情驱赶出大洋后,终于在印尼平芝宝岛(Pengipu Island)触礁。晨曦中发现陆地,我们大喜,及至天亮登陆,始知是个无人的荒岛,而货轮前仓底已被珊瑚礁触破;海水涌入,令船身倾斜了三十度,成了弃船。大家唯有狼狈不堪的上岸,就在沙滩上餐风宿露,整整十七个日夜,我们能生还重活于世,实在是个奇迹。
货轮上的食水库幸未被海水混淆,在我领导发号施令下(货轮航行三天,因我协助船长统计难民人数,而被难友们公推为总代表。见拙书“怒海惊魂”有详细描写。)工作组天亮即去提水上岛分派,每天每人只得半公升。地近赤道的荒岛,每日气温达摄氏四十六、七度,那半升水,仅够活命;中午大家唯有全家老幼都浸泡在海水里几小时,躲避毒日的照射。幸而老天可怜我们这大班苦难人,往往午夜天降甘霖,虽然都成了落汤鸡,人人不怨反喜,争相仰首吞饮甘露,还拿一切奇形怪状的容器盛雨水。
沦落荒岛八天后,人人所带的干粮,已所存无几,食量较大的年青辈,早已忍受饥饿折磨了。海中鱼群颇多,可惜逃难时谁会想到带钓鱼工具呢?空手又无法捞鱼,只好“望鱼兴叹”了!
那晚月明星稀,半夜守更人员忽然鸣锣示警,我在梦乡中被唤醒,沙滩上所有难民皆翻身而起。火堆映照中但见七、八个黑人拿著渔具木棍,吱吱喳喳指著我们;大家起初以为是海盗,瞧到只不过七、八人,又无武器,众人胆子也大了。双方渐渐靠近,忽闻其中一个肤色较白者、用潮州话不断的呼喊者:“令时沈米朗?”
“令时沈米朗?”(你们是什么人?) 真是世界上最悦耳的声音了,我通晓潮语,立即越众而出,大声回话:“阮时加己朗!”(我们是自家人!)
原来他是印尼土生的华裔,也是这艘渔船的主人,那几位黑人是印尼土著渔夫。他姓许,有个长长的难记的印尼名字,互报姓氏,言语能沟通,消弭误会后,他对我们这一千多落难者,大表同情,立即命令渔夫们到船上挑来多箩鲜鱼。
逃难将近二十多天,已经没享受过海鲜了,大家睡意全消,分到活鱼后急不及待的生火烤鱼。处处火堆,香味洋溢,什么怪鱼也有,没见过的有点怕,但许先生要我转达,任何在海中捕捞的活鱼,知名与不知名,都可以放心食用。
当晚倾谈,许先生竟看上了触礁搁浅的破轮船,问我是否可以交易?我真的想也不想的立即满口允诺,带他去见那位会说闽南话的芬兰船长,(我当时不会讲英文,因是闽南人,可以和船长沟通,才误打误撞为船长解决了点算全船难民人数,而成为逃难时的领导。)船长的条件很简单,只要把他和水手团载去新加坡就行了。而我则要求给我们三、四天的海鲜。许先生很真诚,他说我不提,也会留下来打鱼,供给大家海鲜,因为“我们是加己郎”。
那几天,我们过著人生最幸福的日子,天天烤鱼烧鱼,分到的鱼各式各样,有大有小,奇形怪状见也没见过的都有,海底真是个大宝藏啊。大家食的鱼,都不加任何调味,要配料也没有,只好原味入口,虽然有些微腥膻,但在断粮时刻,有此天下至美之海鲜,夫复何求呢?
几日后,许先生在黄昏时准备妥当,向我告辞,说再不走,渔船燃料用尽,他们也要沦落荒岛了。他答应一回到渔港、立即向印尼当局报告我们的遭遇和所在荒岛的位置。货轮船长也来握别,他带同六位水手随许先生回去,以免被印尼海军拘捕,控告他非法运载人口,被判“蛇头”之罪。他也保证平安回到新加坡,即刻打电给官方,要我们安心。
目送他们的小渔船消失在水平线上,我们不免惆怅,却也只好把希望寄托在他们身上。至少、我相信许先生那颗菩萨心肠和货轮船长的专业道德,他们回到陆地,必定会如实转告有关当局。
难挨的苦日子再过了几天,那朝晨曦初露时,海面视线内突然冒出大战舰的影子,全岛难民欢呼。不少父老跪地叩谢苍天保佑,绝境逢生,也有人相拥喜极而泣。当日,印尼七千吨级的战舰把我们一千二百零四位男女老幼救离荒岛,运往丹容比娜岛的橡胶园内难民营寨。
悠悠时光飞逝,那位在我们沦落荒岛几近断粮时出现的许先生,别后我再无缘与他重遇。每一念及,他对我们全船的恩德,只能以“活菩萨”形容;在定居新乡四十馀载后,仅撰文以感其大恩。
(二零二二年五月二十八日墨尔本深秋于无相斋)
作者:心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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