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铃响,元浪拿起话筒,听后递给元波,他接过:
“是元波吗?你忙些什么呵?怎么不到会里来?”
“哟、是海哥! 我无事忙嘛,有何指教?”
“会里留存许多公文等你处理,还有今晚我们欢宴新上任的第五群税务司司长阮登溪中校,你千万要来。”
“在什么地方?”
“大罗天酒家二楼,晚上七点正。”
“好的,我准时到。”
“今晚见、我挂了。”
打电话的是“西贡堤岸咖啡公会”的会长林沧海,元波是公会的秘书长,负责中、越文行政公函及代表公会出席政府的税务会议。由于他说得一口流利的越语,立案会长没空时,往往得由他陪同会长一起参加和税务有关的应酬。
他还记得,几年前公会成立时,大家选他为秘书长,总觉得父老们都是因为看在父亲的情份上而推举他?但这位与他平辈的世交会长却对他另眼相待,元波在这几年来 也尽责表现了自己所长,为经营咖啡的同业们做了许多被大家称颂的具体事情。连任时,元波那种当初被选的感觉已一扫而空,代之的是众望所归的光荣感。
由于他父亲的警告,新政权上任后,元波再没有前往公会会所。如今、他正计划怎样摆脱这个职务时,会长的电话又来了,真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啊!
虽然是正式的宴会,但这些日子以来、元波看到许多场合出现的人,服装穿著已和过去有显著的差别。似乎西装领带皮鞋是代表著美帝国的那种阶级成份,元波不敢也不够勇气再穿上去。只选了一条浅色长裤和白长恤,一对普通凉鞋,轻装便服,他要使自己在外表看来,能适合这个革命口号到处张扬乱叫的潮流。自从街坊会集会后,他对公安队长阮文协那番阶级身份的说话;常感到有一阵无形的压力,如一利刃般时时刻刻在他心灵深处戳痛他,他也在那份微痛的感觉里变得小心翼翼。
当晚抵达时、没想到出席的人都衣冠楚楚,唯有那位北越中校的那身陈旧而宽阔衣服,可以和元波的随便服装相衬。他的座位被安排在中校的左方,右方是沧海哥,对面是立案会长林水发兄,其馀的都是他父亲的老朋友,属于叔伯辈的理事们。
这位新贵在第五郡税务局中、专管咖啡洋酒和茶叶的税收,元波想不明白,为什么要用一位身经百战的中级军官来处理和他职守绝不相称的职务?
宴会在友谊融洽的气氛里进行,中校口才滔滔;元波又想起所有他曾经见过的共产党人员,人人都是能言善道。
中校对于元波的平民装束和他那口发音纯正的越语大感兴趣,也就时时把他看成翻译者,将他的见解和理论由元波传达给席上各人。
许多杯酒倒进肠肚以后,中校似乎已将黄元波视为知己?元波试探著小心地将一些疑惑的问题提出来:
“请问溪中校,您上任后的税务政策是什么?”
“伪政权收税是一种目的,扩充军备。我们的税务政策是手段,是教育人民的一种温和手段。在我们人民政府看来,所有商人都是剥削阶级,我们要大家平等,解放的意义就是不再有人剥削人的不公平现象。”
元波专心而感动的听著,这种社会如能出现,平等自由,天下为公,多么美丽的一幅远景啊!他急著问:
“怎样才可以实行呢?”
“我们已有全套方案,已经在北方实行了二十多年啦,完全成功。税务政策只是众多方法的其中一种,是专用来改造工、商业走上社会主义大道的最佳方法之一。”
真是闻所未闻、莫测高深,玄之又玄的话啊,使在座的人都不能立时领会,在甜品未上桌时的自由倾谈里,元波抓住机会,诚恳的再问中校:
“您可否用个简单比喻,让我们明白,税务怎样能起到改善工、商业的作用呢?”
税务司长先燃上根香烟,是三个“555”商标的英国名牌香烟,他浅笑而深沉的凝望著元波,然后放低声音说:
“你的生意年终呈报盈利一百万,我们会订下交付税款二百万。如你可以清还,那么便证明你先前是谎报,有能力再补交。一直增加税额令到你没法再呈交,你自然会放弃经营,转去生产,不敢再经商去剥削别人。大家都依据社会主义方式去从事劳动,我们的任务便完成了,明白吗?”
元波点点头,总算是明白了,心里却迷茫一片,这是个怎样的理论呢?左思右想,越来越糊涂,怎样也理不出税务司长的话中意;要商人全部破产,天下那有如此的政府呢?
分手时,溪中校又对他补充:“总的来说,人民政府与党的税务政策就是希望你们能够及早觉悟。有问题欢迎你多多和我联络。”
觉悟!什么样的觉悟呢?一个马列信徒、中级军官,居然引用了佛教的词句;由无神论者的口中讲出来,越使元波想不通。更难相信的,他们不是绝不能吃用人民的东西吗?但税务司长却自然大方的出席了一个如此特别的丰盛晚宴。啊!这是一个怎样的新政权呢?
第二天、在店里,元波把和新税务司长交谈的详情向父亲及元浪转述,他父亲等他讲完后,反问他:
“你有什么看法?”
“想不通、难道他们不要工、商业吗?”
“他们只是不要资本主义式的工、商业,很明白、用高额税务迫使工、商业人士破产。所以、我老早告诉你们兄弟,收缩经营为上策。”
元浪沉默的想著心事,这时竟然开口了:
“大哥、还是爸爸对,我们就开始进行结束全盘生意的准备工作吧!”
“元波、你还记得巴黎和谈签字那天我对你们兄弟讲的那些话吗?”老人站起来,面对他的长子,望望他、不等他回答,就自个儿走进书房里去。
元波经父亲一提,思绪快速倒退,那天宛如昨日,也是在这个客厅里,多了元涛和母亲及婉冰。一九七三年元月廿七日晚上,户外整个夜空都给美丽耀眼七彩缤纷的烟花,照映得辉煌夺目。狂欢的人民都沉醉在和平的美梦里,而父亲却召集了一家人,说出使他极为扫兴的话:
“这个由十三国签字的和平协约,只是美国为光荣引退的障眼手段;不出三年,南越必定给北越吞并。元波应该留下,阿浪和阿涛要赶快设法离开,把大本营和资金全都转移到香港去。”
“爸爸、南越刚发现油矿呢,金兰湾又是东南亚最大海军基地;美国怎么会让北越侵吞这个鱼米之乡呢?”元波提出了他的看法。
“你们想想,五十万美军及其他几国盟军在这里多年,都胜不了这场游击战争;这百万雄师走光后,只剩下阮朝的无能军队,怎样阻档北方老鼠呢?”
“十三国的代表都签字,难道北越可以不遵守协约?”元浪也不服气父亲的观点。
“你们完全不明白,会守约的政党就不是越共啦!你们不信,将来、不,最多三年就会后悔不听我的话,但到时已是太迟了。”父亲无视于户外的狂欢气氛,一如往常般的对自己见解深信不疑。他接著讲:“阿浪、阿涛能先走,我们的资金全汇出去,经营这家老店已完全不必资本。我们的信用已建立起来,一个电话,要几吨生咖啡、批发商都争著送来。元波一家和我留下,最后才撤退。”
妈妈首先大表反对,一家人好好的在一起生活,何况又已和平,为什么要分离呢?元涛根本不信父亲那一套见解,元浪和元波也无法接受和现实完全相反的观点。往后、父亲仍一再想说服元涛或元浪,可惜都无法成功。
从一九七三年元月到七五年四月三十日,只是两年零三个月再加三天,不出三年,果然不出三年啊,父亲的看法完全准确。元波想到这里,才如梦初醒,终于明白父亲旧事重提,只是在点醒他,先见之明无论如何都比后知后觉可以避免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他再也不犹豫,坚定的和元浪商量著如何收缩经营的方针?事情有了决定,人也变得轻轻松松。
燃起香烟、随手翻开报纸,内容都是那些乏味的革命论调,他喜欢追读的武侠小说已经全禁止刊载了。副版内容都是些俄国作品的译文,不然就是武元甲大将军的奠边府之役,也少不了胡志明和马克思的理论文章,这些都不吸引元波的兴趣。那么、他就用一种近于习惯性的动作去掀动报纸,以满足他往昔阅读报纸应有的纸张翻弄声音。对他来说,这也是生活上的高尚享受。无意扫射到一个版面,横排简体字的通告,映入眼帘后,他不得不耐心的看下去。然后、扔下报纸,拿起太阳镜,匆匆和元浪说再见,就赶著离开店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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