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宝强:戴培忠

孙宝强:戴培忠

 小戴把轮椅推到床边,然后将右腿一点点挪到床上。腿僵直如一块铁板,弯也弯不得,抬也抬不动,他使劲捶了几下,右腿还是岿然不动。他只得把左腿一点点地挪上去。虽然左腿也僵直,但总算听大脑的指挥,一点点地挪上了床。他感慨地摸着左腿说:“无论如何,‘左’就是比‘右’好!”当他终于爬上床时,内衣已全部湿透。

他躺在床上,吸进自己呼出的浊气,聆听没有节奏的心跳,凝视不能动弹的躯体。绝望如裹尸布,严严实实地遮住了他。凌迟是什么?凌迟不就是一刀刀地割肉吗?活埋是什么?活埋不就是一点点地窒息吗?我比凌迟还不如,至少凌迟还有他人来执刀;我比活埋还不如,至少活埋还有他人来挖坑。可我却一个人承受这一切,没有一个观众,甚至没有一个喝倒彩的观众。

我的观众都到哪去了?热泪盈眶的学生,热情沸腾的工人,热烈鼓掌的领导。镁光灯熄灭了,鲜花消失了,掌声停止了。只有我一个人咀嚼着孤独,反刍着孤独,我没有一个听众,甚至没有一个鄙视我的听众。

“不!不!不!”他撕心裂肺地嚷着,把身子一点点弓起,弓成一张满弓。满弓上搭着一只蓄势待发的手。手很粗大,突出的关节如老虬树的树瘤。手如藤蔓,费力地攀爬,使劲地伸展再伸展,半截小指终于勾住了一本相册。

这是一本巨无霸的相册。封面已磨损,但鲜红的封面依然鲜艳,鲜艳得快要滴下血来。突然,窗外飘来一首歌,他情不自禁地跟着吟唱。他惊讶地发现,他能一气呵成地唱完了“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这首歌。一个瘫子,竟能完整地记住半世纪前的谱和词,这不是奇迹吗?这不是红歌产生的奇迹吗?

奇迹!我相信奇迹。保尔•柯察金是奇迹;张海迪是奇迹;我就是下一个奇迹。他的多巴胺如喷泉般涌出,他紧紧抱住相册:相册是他的图腾,他的华表,是他继续生活下去的源头。

他用颤抖的手翻开相册,相册里不但装着照片,还装着奖状和锦旗,这些原本挂在卧室的墙上。当他深情地凝视时,妻子愤怒地把他摔到地上。

他一一拾起自己的功勋章,本想把锦旗和奖章再一次请上墙,但最后还是放在相册里。这样,他就能零距离地抚摸它,零距离地凝视它,零距离地倾吐它的情愫。

他翻开相册,第一张照片是他头戴安全帽,英气逼人地站在油塔上。红旗飒飒,阳光灿烂,他咧开嘴,笑容灿烂,这张照片曾刊登在《石化报》上。内行人说,这张照片和大庆油田英雄王进喜有的一拼。照片啊照片,赚尽了眼球,赚透了感动,赚满了眼泪,赚足了鲜花,无声无息的照片,赚来了满堂喝彩;仅黑仅白的照片,赚来了姹紫嫣红;单薄如纸的照片,赚来了说噱逗唱;照片,照片,记载了他战天斗地的豪情壮志。

第二张是他学毛选的照片,照片中的他手捧红宝书,深情凝视。据说,这张照片可以与雷锋学毛选的照片相媲美,差别在于一个戴军帽,一个戴安全帽。

第三张不是照片而是一幅木刻:一个壮硕的男人,用自己赤裸的脊梁顶在油罐底部的考克上,暗红色的油喷在他的脊梁上,让他的胴体有了大卫一样的神圣感。不!大卫展示的仅仅是男人的胴体,而他,却是保卫石油的勇士,共和国的功勋——他完全可以和任何一个英雄媲美,甚至超过他们。

这幅木刻曾勇夺石油部美展木雕一等奖。

这是一张发黄但叠得整整齐齐的解放日报,解放日报以头版头条介绍了他的光辉事迹。在考克卡住,硫化油即将下泄的情况下,中国工人用自己的脊梁骨堵住考克,避免了后果严重的跑油事件。想当初,他的义举传遍了江浙的山山水水,上海的浦东浦西。

他的手颤抖地停留在这些照片上,这是他的荣誉本,够吃一辈子的荣誉本。这是教育儿子的范本,不但能教育令郎,还是中小学的政治教材。

儿子还在牙牙学语时,已经观摩爸爸的奖状和奖杯;儿子蹒跚学步时,手里拿的就是大卫的木刻;儿子读小学时,开始逐字辨认报纸上对英雄的宣传。他政治上的每一个成就,都浓缩在儿子的成长里。他的手深情地摩挲着相册,突然皱起了浓眉:相册的一角被摔破了一个大口子,这口子是他心灵上的伤疤。他痛苦地把眼睛转过去,转到墙上的全家福照片上。

这是全家唯一的全家福照片,为了让妻子参与拍照,他磨破了嘴皮依然不能奏效。好在儿子的一句话才让妻子参与合影。儿子说:“难道妈妈年老时,不想看看儿子十周岁时的模样吗?”

照片上,坐在前面的是岳母,她是上海某研究所的所长。岳母长得非常漂亮,但她的脸上没有喜气,反而有悲伤。他想不通,岳母有这么好的工作,这么好的丈夫,她还有什么事不能释怀?

岳母的旁边当然是岳父,岳父相貌堂堂,不仅是他的泰山,还是他的师傅,更是培养他入党的党委书记。他进工厂后,岳父就精心栽培他,在政治上引导他,不久他就成了石油部的劳模。没有岳父精神上的加持,他现在可能还是个普通的修理工。

他的左边是妻子,妻子虽秀美端庄,但紧皱浓眉紧咬嘴唇,仿佛陷于水深火热中。他从小到大的格言就是把世界上三分之二的人民,从水深火热中解放出来。女人的表情,就像等待他的解救。解救?是她解救我,还是我解救她?想到这,他叹了一口气。从结婚的那一分钟起,女人就是这个表情,究竟有什么血海深仇能让她三千六百五十天,都从一而终保存这个表情?我固然有一次“失足”,但我已经无数次地请求她的宽恕,他颤巍巍举起手,左手小拇指上有一个刀切的斜面,那是他在“失足”后的忏悔。因为失足而忏悔,因为失足而惭愧,纵然他铆足了劲要“救赎”,但她依然没有饶恕他。

他的眼睛朝右边移去,那个十岁的男孩就是他儿子。儿子没有继承他的浓眉大眼,却有一双极其锐利的锥子眼。锥子眼!他仿佛在什么地方看过这双锥子眼,但现在,却无论如何想不起来。

有一次儿子问他:“爸爸,你为什么老在看照片?这些陈谷子烂芝麻的照片……”

“儿子,这是我一生的纪念,也是最后的纪念,因为我再也站不起来……”

“当年的你,为什么一定要用身体去堵酸性油?”

“因为这是国家的宝贵财产,美帝国主义卡我们……”

“美帝国主义……是不是美国?”

“是啊,美帝国主义及其凶恶和阴险。”

“班长西西全家移民去美国,今天老师还为他开了欢送会。老师还说:我好羡慕你们家啊……”

“老师真这么说?”他愤怒地站起来,但是他站不起来,于是他只能痛苦地嚎叫一声。

“你为什么要用身体去堵酸性油?你毁了你的身子,也毁了我们这个家。”儿子尖锐地嚷着,他的脸刷地白了。

“你是否在模仿他?”儿子翻开照相簿,指着一张剪报问。剪报上介绍的是铁人王进喜在设备发生故障时,跳进水泥搅拌机用四肢搅动水泥的事迹。

“你是否为了模仿他?”儿子的手指如匕首,直直地戳在他脑门上。

凌空一脚当头一棒,他被这个问题问住了。当年的英雄在接受鲜花和掌声时,从未被任何问题问倒过,今天,对英雄的质疑竟然来自儿子。

“我知道你为什么不关考克而用身体去堵油。”儿子用锥子一样的眼神盯着他。“你想做英雄,你一辈子都想做英雄,你的每张照片上都摆出英雄的架势。酷毙了,帅毙了。”

小戴也用自己黑黝黝的眼珠盯着儿子,儿子不像他,一点都不像。从思维到性格,甚至连相貌都南辕北辙。儿子经常语出惊人,有一次,他指着照片问他:“下雪了,油罐顶上白雪皑皑,你为啥只穿着背心干活?”

“我……”那时的他十八岁,一腔滚烫的热血想贡献给党的石油事业。为了这,三九寒冬他经常夏装上阵。报纸一次次宣传他,党委一次次表彰他,就是希望全中国的工人像他一样。

“用现在的话来说,你就是作秀,我觉得你一点也不酷。”儿子皱着眉。“摆酷卖萌,作秀做态。”他的脸刷地红了。

“你为什么要叫戴培忠?”儿子老气横秋地问。

“这是你外公给我改的名字,我本来叫戴崇禹。”

“戴崇禹这名字好!”儿子摇头晃脑地说,“大禹治水功德千秋,不崇拜他崇拜谁?外公为什么要你改名?是否要培养你的忠心?”

“真是个聪明的孩子。”他情不自禁地在儿子脸上亲了一下,突然心一颤:他爷爷他父亲和他耳垂边都有一颗痣,但他亲生的儿子却没有。

为什么?为什么?这个问题困扰着他,已经十年了。

“今天老师让我们用‘英雄’造句,她说英雄的反面是狗熊。”

“你怎么写?”

“我父亲为了做英雄用身体去堵油,结果酸性油腐蚀了身体,现在只能坐轮椅成了狗熊。”

他猛地捂住脸,仿佛被电流击中。

 二

 儿子无精打采地出了学校,今天他的作文又被老师批满分,并在课堂上朗诵。就在他兴冲冲地接过同学羡慕的眼神时,老师突然说:“让你父母赶紧交学杂费。”短短一句话,就让他从欢乐的巅峰跌到痛苦的谷底。

他背着书包,手里拿着一本《十万个为什么》心里也升起《十万个为什么》。被学校邀请到校做英模演讲的爸爸,戴着红领巾在台上是个英雄,可在家里床上的父亲就是狗熊:他整天翻着相册,他不能下床走路,他因疼痛而呻吟,但是,只要“新闻联播”一出来,他又恢复了精神抖擞。为什幺爸爸像英雄又像狗熊?为什么?

还有母亲,自从下岗后,家里基本看不到她。妈妈有一次搂住眼泪汪汪的他说:“妈妈没时间陪你,因为我要打四份工,给你买足球,给你买书籍,给你的兴趣班付钱。”他紧紧地搂住妈妈,他知道妈妈爱他。可是有一天深夜他醒来时,发现坐在他床边的妈妈竟恶狠狠地看着他,就像看一只老鼠或者毛毛虫,惊恐之下他用被子盖住头。为什么妈妈既爱他又恨他?为什么?

还有外公,外公经常藏在他回家路上的拐角处偷看他。当他转过身准备扑向外公时,外公却一溜烟钻进轿车,车夫关上车门后绝尘而去。

有一次,正在看新闻联播的爸爸嚷着:“快看!你外公!你外公!”外公西装笔挺坐在屏幕前侃侃而谈,和他偷看他时的贼头狗脑完全不一样。妈妈拿着拖把冲过来,“啪”地关了电视,然后叉着腰生气地看着父亲。外公是妈妈的爸爸,妈妈从来不带他去外公家,妈妈为什么不喜欢她的爸爸?为什么?

还有外婆,每当逢年过节,爸爸就带他去外公外婆家。外公看到他,激动地冲过来搂住他,但外婆只是送给他礼物却从来没有抱过他。有一次,蹒跚学步的他跌倒在外婆怀里,外婆像被火烫了一下,竟然跳起来。有一次他睡着了,醒来时发现外婆恶狠狠地看着他,天呐,外婆看他的表情,就像妈妈半夜里看他的一样。为什么外婆和妈妈的表情一样?为什么?为什幺爸爸妈妈外公外婆,都有两副表情两张脸?为什么?

他怏怏地走到门口,发现邮局的叔叔把《人民日报》塞进他家信箱。“叔叔,这不是我家的报纸。”

“这是你家新订的日报。”叔叔看着手里的本子,很认真地说。

“我家连学杂费都付不起,爸爸,你为什么还要订报纸?”他拿着报纸,生气地推开门。

 三

 丹丹做完清洁后,浑身上下都湿透了。她在洗手时,凝视着手上的伤痕。手腕上的一道伤疤是她十二岁时割腕后留下的。自从她自杀未遂后,不但留下了一个伤疤,还留下了“脑子有病”的外号。这道伤疤陪伴她走过童年,走过青年,但绝不能陪她走到中年。她咬着嘴唇发下了毒誓。

她骑着“咯吱吱”的破车赶到学校时,儿子已经走了,班主任冷着脸接过学杂费。

她忍不住嚷道:“中国儿童不是九年制免费教育吗?为什么还有这么多苛捐杂税?”

班主任看着她冷冷地说:“希望你用正常人的思维说话。”

她的脸一下子青了,接着又红了。她走出校门,大滴大滴的泪珠夺眶而出。她没有擦脸,任凭大颗大颗的泪珠肆意流淌。

正常人,正常人,从什么时候起,她成了不正常的人?小学时,她逃夜在火车站过夜,中学时,她逃学在火车站溜达,她甚至还跟着上访人流去了上海市信访办。每次她被遣送回家时,都有人说这孩子“脑子有病”。但是,从来没有人问她为什么离家?为什么逃学?为什么驻足于信访站?究竟是谁不正常?是这个社会,还是这个社会的公仆?

进家后,她发现儿子和丈夫都不在。她想打电话,但丈夫没有手机,确切地说,是他拒绝使用手机。他说:“手机能收发短信和视频,这些未过滤的信息里有不健康的东西。为了杜绝精神污染,我拒绝使用手机,同时也拒绝使用电脑。”

“你听的是中央人民广播电台,你看的是中央电视台,你读的是人民日报。这是你的二点一线。”她冷笑着。

“我知道我很……狭窄,但安全啊!”培忠挠着头。

“其实你应该住在安全岛上。岛上没有音频视频,没有读物书籍,绝对真空无污染。”

“宝岛在哪?”培忠急切地问。

“精神病医院。”她对着他耳朵大吼一声。培忠先是一愣,接着笑了。她凶狠地看着他:“我宁可看到你哭,也不要看到你笑。”

“可笑……总比哭好啊!”他搔着头皮,憨厚地笑了。

她推开卧室,凌乱的大床上放着一本相册,一看到这本相册她就感到恶心。红色思潮浸淫腐蚀了她的丈夫,以致他成了残疾人。一看见这张床她更加恶心:在这张床上,养父强奸了她,那时她只有十二岁。在以后的日子里,她或逃学,或酗酒,或抽烟,或挤在信访人流里南下北下混火车,或在遣返回家时歇斯底里地挣扎抓狂,但每次养父都把不安定的因素扼杀在萌芽状态——因为养父就是上海市维稳办的书记。

十年前,在这张床上,又上演了一场假强奸案。被灌得迷迷糊糊的培忠“强奸”了神志不清的丹丹。清醒后的培忠,跪在书记脚下,写下忏悔书并表示娶丹丹为妻。八个月后,培忠终于喜当爹,养父终于喜当外公。

丹丹憎恨地看着这张床,突然发出“格格”的怪笑:“二十二年了,我终于要讨个说法,终于要让真相大白于天下。”

有人在敲门,“你是培忠的妻子吗?”

一个戴红袖章的老太站在她面前。“他怎么了?”

“他从床上摔下昏迷了,你儿子和邻居送他去了医院。”

“什么医院?我这就去。”丹丹穿上鞋。

“妈妈!医院让你赶紧去交钱。”儿子背着书包,无精打采走进来。

她一把搂住儿子:“今天,妈妈已经把学杂费交了。”儿子沉默着,只是把自己的小手塞进她的手心。

“儿子,还没吃饭吧?”

“妈妈,你赶紧去交钱吧……”丹丹攥着瘪瘪的钱包,愣在原地,这一刻,她的心被撕成了两半。这一刻,什么党代会,人代会,政协会,两会三会狗屁会,统统去他妈的吧!

她用家里仅剩的鸡蛋,给儿子下了一碗面,又给儿子洗了脸,然后把儿子送上床。她看了看钱包,于是给丈夫的厂领导打电话。她说:“厂长您好!石油部的劳动模范戴培忠现在在医院,但他连买止疼药的钱都没有,请厂长帮助我们。”电话那端,领导先是问候,后是寒暄,最后就是一连串“嘟嘟嘟”的忙音。

她摔了电话,气呼呼地出门,手里攥着那个单薄如纸的钱包。就在她四处筹钱时,手机响了。

 四

 “丹丹,是我……”女人虚弱的声音令她全身一颤。

“我在市一医院的肿瘤科,你……能来一下吗?”电话里的声音很急迫,她沉默着。打电话的是她的养母,但从十二岁那年起,她不再叫她“妈妈”。

“我知道你恨我,但我时日无多,请求你……”接着是一阵剧烈的咳嗽,随后手机挂断了。她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赶到医院。

“……你得了什么病?”进门后,她冷淡地问。

“肺癌晚期……”

“怎么会呢?”她含糊其辞,嘴里仿佛塞着东西。

“因为我吸了他的二手烟,所以我的肺全黑了;因为我的五脏六腑都黑了,所以我得了癌症;因为我得了癌症活不了了,所以我要把这一切全部告诉你。”养母大口喘息着说。

她不说话,只是冷冷地看着对方。

养母挣扎着扑过来,一把攥住她的手。“我对不起你,对不起我的老同学……”

“我的老同学?”

“一九五六年,我们在大学组成了文艺沙龙,一起谈论诗歌,畅谈未来。反右开始后,他揭发了你父母的言行,于是他们被打成右派,发配到夹皮沟,并饿死在那里……”

“他们不是死于空难?”仿佛晴天里的一声霹雳,她惊诧地张大嘴。

“不是。这只是无数谎言中的一个。”

“说下去。”丹丹铁青着脸说。

“你的祖父母都在美国,知道儿子儿媳去世后,一直在寻找你。但是……”

“什么?”丹丹急切地问。

“他和组织说,与其让他们知道儿子儿媳饿死在夹皮沟,还不如说是遭遇了空难;与其让遗孤到海外被反华势力利用,还不如我们做她的养父母,把她培养成共产主义接班人……”说到这里,养母哽咽了。

丹丹的脸如礁石,又冷又硬。

“大学时,他一直追求你妈,但没有得逞。第一次作恶得手后,他在梦中嚷着:‘玥玥,这辈子我没能得到你的身子,但我得到你女儿的身子……’这一刻,我知道他不是人,而是魔鬼……”

“那你为什么要嫁给他?”

“我的一本日记,落在他手里,他只要交给组织,我就死定了。现在这本日记,还锁在他的保险柜里。我对不起你……”她举起手擦眼泪,手臂上的一道伤疤清晰可见。这块伤疤是她在制止一次暴行时留下的。此后,她在暴行发生时总是默默地闭上眼睛,此后,她再也没有叫过她“妈妈”。

丹丹看着她,深深叹了口气。

养母抽出一条睡裙,丹丹知道养母最喜欢这条睡裙,因为三百六十五天里有三百天她都穿着它。养母从睡裙里摸出一根细长的塑料管递给丹丹。

“这是什么?”

“衣不解带的管子,一直跟随我。管子里装的是避孕药粉。”

“避孕药粉?”

“我斗不过他,我也反抗不了他,但我不让这个魔鬼有下一代。”养母的眼里射出两道寒光。

“可是,魔鬼还是有了后代……”丹丹嘶哑地说。

养母把手伸进枕头,拿出一把钥匙:“今晚他飞往北京,一周后才回来。撬开盥洗室左上角橱顶上的木板,里面有你父母的遗物,还有你想要的东西……”

“想要的东西?”

“他的毛发,他的血液,还有我现在的日记,日记里详细记载了他每一次犯罪的时间和内容。你拿到证据后可以做DNA检测……”

“我去北京告他。”

“不!上海也好,北京也罢,全是他们的匪巢。你快走,赶紧出国。”

“出国?”

养母从枕头下摸出一张存折,存折里夹着一张纸。“赶紧出国,然后打这个电话,她是你父母的朋友,他一定会帮助你……”

“谢谢……妈!”

“快走!别回头!快走!别回头!”养母用尽力气,大声嚷着。

她走了,一步一叩首,一步一回头。

 五

 雨“哗哗”地下着,整个城市仿佛成了一个巨大的水帘洞。一辆辆车的车灯在雨中,犹如一串萤火虫。

丹丹穿着短衣短裤,外面套一件雨衣,麻利地拐进巷子深处。她先躲在路灯下观察,许久才掏出钥匙闪身进门。

进门后她没开灯,就借窗口的光,熟门熟路进了盥洗室。她爬上橱顶,用工具撬开木板,终于拿到了她需要的东西。

她走出盥洗室朝大门走去,突然停下脚步,目光扫向书房。书房里有一只巨大的保险箱,里面藏着他的罪恶,也藏着养母的日记。为了这个日记,她被迫嫁给魔鬼,为了不给魔鬼留后,她失去了做母亲的权利。今天,我一定要想办法撬开保险箱,把养母的日记交到她手里,让她不再死不瞑目。

她蹲在巨大的保险箱前,尝试开锁。她小时候曾看到他开保险箱,并记住了那几个数字。尽管年代久远,但这些数字仍依稀记得。

“快走!别回头!快走!别回头!”她的耳边萦绕着养母这句话,一句比一句急促,一句比一句急迫。她犹豫着,停止了动作。

眼前突然浮现出养母的眼睛,那是一双悲凉的没有热度的眼睛,那是一双忧郁的没有生气的眼睛。这双眼如一根钉子,从小就钉在她的大脑皮层。现在,在养母离开这个世界前,一定要让这双眼睛不再隐忍,不再躲闪,不再懦弱,不再痛苦。我一定要尽我所能取出日记,完成她最后的宿愿。想到这,她从钥匙圈取下一把小螺丝刀。

“啪!”灯突然亮了,一个人站在明亮的灯光下。

“哇!”丹丹尖叫一声。

“把东西放下!放下!!放下!!!”葛书记微笑着说。

丹丹双拳重叠,手心里死死攥着袋子。

“百密一疏,没想到我杀了个回马枪吧?”他笑着,把两条腿搁在书桌上。

丹丹咬紧嘴唇,慢慢地朝门口退。

“把东西给我,我就放你走。”

“不!”丹丹尖声嚷着。

葛书记一甩袖,书桌上突然出现一把刀。丹丹一愣:十年前,一个滴水成冰的深夜,开完庆功大会的他,再一次摸到她床上。被惊醒的她挣扎着反抗着呐喊着冲出房间,客厅里,巨大的水晶吊灯下站着养母,养母手里就拿着这把刀。但是,养母身如筛子,抖得稀里哗啦。她冲上去,想从她手里夺过刀,但是,他从身后拽住她的身子,然后一点一点被拖回房间……养母瞪大眼僵立着,像被施了魔法而凝固的柱子。

我不再是十年前被凌辱的我,我不再是十年前被践踏的我。想到这,丹丹朝刀扑过去。就在她的手攥住刀柄时,他抓住她的手,把刀朝自己的胳膊上捅去。她愣住了,血从他的胳膊流到她的衣服上。

“你……”丹丹惊愕的得说不出话。他微笑着,举起手机摁了下去。

门“哐””一声撞开,两个警察冲进门,“咔”一声铐住了丹丹。“私闯民宅,杀人谋财。走!”丹丹被押出门,上了警车。

————- 

第二天,葛书记胳膊上绑着纱布去医院探望妻子,妻子见他如见鬼一样尖叫着:“你没有去北京?”他奸笑着,从病床下摸出一个黑黝黝的家伙:窃听器。

“你……”

“你这个搞技术的专业人士,居然不知道‘声东击西’?这可是《孙子兵法》里最基本的计谋。”

“……丹丹呢?”她嘶哑地问。

“她从小就逃夜逃学,脑子有病,成年后又潜进我家杀人谋财,她的归宿当然是精神病院……”

“你!”

“我把培忠送进养老院,把孩子接到我的家。你一辈子没生育,接下来,你和我一起养育孩子吧。”葛书记笑盈盈地说。

妻子怒目圆睁,死死地看着他,突然头一歪,就这么去世了。

医生过来,检查了她的瞳孔,随后拔掉了她身上的管子。

“医生……她眼睛还睁着。”护士嚷着。医生揉了半天,还是没能把她的眼皮阖上,只得随她去了。

大殓结束后,葛书记把他的爱徒,爱婿送到养老院。临行时,他握着培忠的手说:“你是共和国的劳动模范,你在这里养病养老,我在家里照顾孩子,他是革命的下一代,是共产主义的接班人。”

现在,葛书记家灯火辉煌,不但有学童朗朗的读书声,还有秘书李小环的莺歌呢喃。有一次李小环认真地看了看他,又认真地看了看学生娃,然后问:“他究竟是你外甥,还是你的儿子?”

葛书记反问:“毛新宇是毛主席的孙子,还是毛主席的儿子?这,有区别吗?”于是书记和小环同时笑起来。他们笑得开怀,笑得尽兴,笑得有恃无恐。于是楼上楼下的整幢房屋,都回荡着欢乐的笑声。笑声经久不息!经久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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