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你騙了市委副書記

他們說,別上學了,沒什麼必要。我哭着喊着進了學校。

他們說,中考報個中專吧,能保證分配到工作。我執拗地選擇了高中。

他們說,在本地讀個專科算了,方便照顧你。我頭也不回地考到了外地。

這一次,那麼珍視工作之穩定、安逸的我爸我媽,最終以這樣的方式,親手幫他們的兒子丟棄了鐵飯碗。

1

那是我大學離校前的最後一夜。屋子中央的長條桌上,擺着一溜兒的老雪花和幾根長蠟燭,一副喝到地老天荒的陣勢。我們寢室多數男生都還在,班上沒走的女生也來了,幽暗中擠得滿滿當當。夏夜的風穿堂而過,燭火被吹得一個接一個趔趄,映在那些濕潤的眼睛裡,明滅不定。

借着酒勁,原本未必多親近的男女同學,這一刻竟赤誠起來,盡說些掏心窩子的話。

窗外能零星聽到酒瓶子從高處落地的爆裂聲,那是畢業季特有的,還有走廊里狼嚎一樣的歌聲。告別是疼痛的,而我的哀傷比他們要更深一層,似乎不光要離開校園,更是要滑向深淵。

當同學們完成贈言,畢業紀念冊傳回我手裡,我忍不住抓過筆,飛快地為自己劃拉了一整頁——它是詩歌體,第二人稱,寫給「上天」的。概括一下中心思想,就是讚美了眼前這些靈魂的清純美好,為我所愛,請「上天」給他們多些善意,多些順遂,假如一定要有人承受磨難,請放過他們,一股腦兒壓給我算了。

只是,別被詩句欺騙了。

我可不曾想過為寢室里的任何一個人去堵槍眼,這種逞英雄般的表白,無非是換個方式發泄怨氣——上天不公,那就繼續不公好了,來吧,繼續禍害我吧。用東北話講,「可我一個造。」

那一夜之前,深知先天條件吃虧的我,為畢業分配忙活了一整年。我到處尋找實習的好機會,然後拼命表現,期望着打動領導,最終能留下來。

1995年後,分配政策是雙向選擇,大學畢業可以主動聯繫接收單位,單位也到學校選人,如果都不成,國家再給兜底,好歹分一隻「鐵飯碗」給你。

然而,誰願意被兜底啊,那肯定不是什麼好職位,而且多數意味着哪來回哪去。這一點是我最不能接受的。那時的我,一心想的就是遠離原生環境,在外面獨立生存以證明「我可以」。而分配回家鄉本溪,就如同把一條遨遊過江湖水系的魚,再投進水盆里——本溪的確因群山環抱而更覺閉塞。

大學生活開始沒多久,我就確認了自己將來的志業,就是成為一個新聞人。它符合我的價值觀,以及專長。而做新聞,怎麼可以不在瀋陽呢?

關於職業選擇,我的同學、後來成為知名媒體人的李海鵬打過一個比喻:要踢球,就要在大俱樂部踢。大學時的我,覺得瀋陽就是我最大的舞台,見得了世面,開得了眼界,還有一點很重要——我的好朋友幾乎都在瀋陽。

我執拗地想留下來,還因為——這小子的才華配得上大俱樂部,在漫長的實習期,我不斷證明着這一點。

在《遼寧日報》,版面編輯給予我充分信任,稿件的遴選、編輯、版面設計都交給我,他做起甩手掌柜。這樣的鍛煉機會,對實習生而言真是奢侈。同一時期,我還在各家省級報刊寫了二三十篇評論、報道,最值得吹噓的是,我寫的長篇人物特稿刊發在了《中國青年報》頭版,印象中是整版。1995年的《中國青年報》,新聞的最高殿堂啊。

作為那一屆遼寧大學中文系的實習生,李海鵬和我都成果豐厚。他在《遼瀋晚報》的發稿量蓋過了幾個極其高產的明星記者,而我的特點是門類多,還有高規格的代表作。

我把自己的實習作品影印下來,裝訂得像一本書,為了顯擺才藝,還附帶了我的一些CI(企業文化識別系統)設計作品。那份到處遞送的簡歷里,我覺得這是很有一些「光環」的。

在大學期間,我活躍在好幾個社團,還親手創辦了一個社團,在中文系和校團委,我都是搞宣傳的主力。帶上這像模像樣的求職冊子,我心底還是有一點兒傲氣的。

而那時的我,不僅自信滿滿,還屬於不會輕易放棄的類型。在偌大的瀋陽,我一再碰壁,一再嘗試。面試中,每個主事者的語氣都近似,這個小個子的才能嘛,確實是有,只可惜……

僅僅因為身高不足,完全先天的遺憾,就逼迫一顆有激情的、驕傲的心殺死自己?我不服,我還在自己能爭取到的一切機會裡掙扎着。那時候,李白那句「天生我材必有用」仍是我所篤信的。

2

在體制內,無論人事部門成員還是更高領導,心裡都有一條不會寫進條文的選人底線:不能有明顯的生理缺陷。而我,恰好就處於他們的底線以下。

作為男生,我矮得超出了常規——不妨描述一下我的身高,有兩次,我爸帶我坐火車去大城市問診發育遲緩,他都買的是半價票,一次矇混過關,一次補了全票——在那些我撞碎頭骨也進不去的用人單位里,才能不是優選項,何況才能這東西,不就是人嘴兩張皮的事兒嘛。至於他們的隱形底線,不能隨便突破,除非撈到巨大的好處。

我沒什麼「好處」送給他們,不僅沒有,腦子裡也壓根兒沒有這根筋,下文會提到,這方面是有家庭傳承的。

我四處碰壁,一點點調低了期望值,覺得只要在瀋陽,不是媒體也行啊,什麼都行,慌亂中,甚至把一家籌備中的傳銷行業協會當作最後的稻草。

在中文系,家裡有關係的,最先一批找到了工作;接下來,用人單位來面試了,帶來那些可以留在瀋陽的機會。先是選男生,幾乎一掃而光,然後在女生里選一些合乎他們標準的。

至於我,仿佛是無性別的人、不存在的人,系裡領導連推薦面試都不會考慮——那意味着浪費。

一次次地,得知某個既不愛文字也沒什麼理想、只是混了四年的同學,卻進了媒體或機關,留在了瀋陽,我就不無憤懣地想:憑什麼?

艾略特在《荒原》裡寫道:四月是最殘忍的季節。差不多在四月,我告別了李白,並殺死了自己的雄心。其實,何止四月,整個畢業季都是殘忍的。

離校的日子在倒數,一扇一扇的門關上,我不再衝着他人抱怨。為什麼你會認不清自己?為什麼非要考到省城來?為什麼實習時那麼傻傻地賣力?為什麼不能比爸媽多懂一點人情世故?在對自我的抽打中,最疼的一下是這個——對我這樣的人而言,是不是,本來就不該知道外面的世界?

如果要選出我這一生的至暗時刻,畢業求職季會是全票。那一夜的燭光下,不記得喝了多少老雪花,不記得醉倒在誰的懷裡。

醒過來,捲鋪蓋,從瀋陽滾蛋,等着看命運怎麼擺布。

3

對我媽來說,兒子又回到她的目光所及之地,回到羽翼庇護下,她再開心不過了。我爸也希望我安穩,但他不說,表面一副無所謂的態度。

到了秋天,國家兜底的結果出來了,我被分配到本鋼(全稱是本溪鋼鐵集團公司),有着二三十萬員工的大國企。具體分配到什麼地方,還不知道。在那時的本溪,本鋼甚至比機關事業單位更吃香,收入高出一截,鐵飯碗裡鑲金邊兒的那類。

照理說,既然回到了家鄉,求個親戚朋友,運作一番,或許能分配到集團機關,或是《本鋼報》,過上端茶看報的日子。而我卻死活不想進本鋼,至於企業報,和車間宣傳欄有多大區別?這下也暴露出來了,我驕傲的心還沒涼透呢。

我的想法是,既然都委屈到了回本溪的地步,總歸要做新聞人吧。

我就這麼一直拖着,不肯去報到。在爸媽面前,除了悶悶不樂,我做不了什麼。解釋自己的新聞理想?他們怎麼會理解。讓他們幫忙扭轉乾坤?簡直是痴人說夢。

我爸媽都是農民出身,在城裡謀得飯碗,養下兩個孩子,全家住在15平米的房間,還與兩個工人家庭共用廚房和廁所。這是再普通不過的布衣生活吧,竟然養出我這麼一個不認命的後生,簡直像基因突變。

我爸是一個內科醫生,自幼喪母,性情內向且執拗,他信奉憑本事吃飯,反感交際應酬,在醫院裡,幾乎是繞着領導走路,凡是有提升機會到來,都主動放棄。假如讓他去求人辦事,還不如給他一刀呢。他有他為人的驕傲,最常和家人說的就是——身為醫生,他沒有與患者有過任何人情往來。

至於我媽,小學文化,副食商店的小職員,人際關係僅限於商店周邊,她謹小慎微,一生都在憂懼生活的波動。

那年頭,鐵飯碗在東北比命都值錢,何況是我這種情況。能進本鋼,在他們的觀念里是燒了高香了。我從小發育遲緩,體弱多病,他們經常商議的話題是,這孩子咱們得養他一輩子。如此沒尊嚴的未來,我才不要,於是成長期的幾個節點,都是這樣推進的——

他們說,別上學了,沒什麼必要。

我哭着喊着進了學校。

他們說,中考報個中專吧,能保證分配到工作。

我執拗地選擇了高中。

他們說,在本地讀個專科算了,方便照顧你。

我頭也不回地考到了外地。

……

我牴觸本鋼的日子裡,父母只是有點着急,並沒表現出責怪,更沒強迫,這已經足夠讓我欣慰了。他們知道我最想去的是本溪日報社,那就意味着放棄鐵飯碗,即便這樣,報社也不是沒門路就能隨便進的呀。

事情就這麼僵持着,要「作」到哪一天,連我自己也不清楚。

4

我爸已經從醫院退休,在老年衛生工作者協會的門診出診,安分地掙一份額外的工資,調侃自己成了「溢價老頭兒」。那診所離家不遠,就在市委機關大門外。一天下班回來,他說他騙過市委大院的門衛,闖到了市委副書記的辦公室,求對方幫他兒子實現做新聞的願望。

那天,他是和我媽一起去的,帶上了我曾為之驕傲的求職冊,除此以外,沒帶任何表達心意的東西。他們的着裝如何我不知道,但他們衣櫃裡翻不出任何能顯得略有身份的衣服,這是肯定的。

1995年的市委機關大樓,外牆只用水泥塗了一層,雖不氣派,終究是「衙門」。那時,門前還沒有頂燈閃爍的警車,也沒有防備衝擊的隔離墩,不過,嚴謹的警衛總還是有的。他們怎麼混進去的?我想不出來。

「你朱大爺,我那個小學同學,不是一直關心你的分配嘛,他和我說,他和劉福成認識,一起共過事,也有好多年沒聯繫了。你朱大爺給我寫了一張字條,讓我去找劉福成。看看能不能有點用。」劉福成是當時的本溪市委副書記,分管宣傳文教,他是一年前剛從遼西調過來的。我和我爸對他的了解,也就這麼多。

進大門的時候,我爸說自己是劉福成的老同事,大老遠來看望他,門衛於是接通了劉福成。拿起電話,我爸繼續着自己的謊言,副書記也沒仔細分辨,就請了進去。這是我第一次知道我爸騙人——第一次,竟然騙到了市委副書記頭上。

完全陌生的小老頭小老太太出現在辦公室,副書記的臉刷拉一下就變了顏色。我爸趕緊遞上朱大爺的親筆信,「請諒解,不撒這個謊,真的沒法見到您。」然後就介紹起自己的兒子,說他如何受制於先天不足,如何不屈服,如何努力,以及他如何渴望做新聞。

我和我爸的交流一直非常少,更別說虛無縹緲的理想之類。從小到大,幾乎沒得到過他的讚許。偶爾有熟人閒聊,誇他兒子幾句,我爸的回答通常是「也不咋地」或「就那麼回事吧」。無從知道,他對我的真實評價是怎樣的,不咋地、就那麼回事?還是說給劉福成的那些?

劉福成的怒氣收了回去,似乎還被什麼東西打動了。他很快就表示,自己會過問一下,幫忙推薦。他把那本求職冊子留下了。

我爸後來聽說,副書記親自去了報社,介紹了我這麼一個獨特的存在。

主管領導這樣的態度,報社肯定格外當回事,身高什麼的都不去計較了。沒多久,我成了報社最早一批聘任制的採編人員,分到了剛成立的《本溪晚報》,一份具有市場化屬性的報紙,有一些真正做新聞的空間。

我爸極少表露情感。說起勇闖副書記辦公室的經歷,只在講到撒謊那段的時候,有些微的不好意思,總體上,他的語氣平靜如常。

但是,作為我的老爸,那分明是他絕無僅有的一段傳奇——這事太意外了,那麼珍視工作之穩定、安逸的我爸我媽,最終以這樣的方式,親手幫他們的兒子丟棄了鐵飯碗。

5

進入本溪日報社的最初日子,總有人試探着,想知道我和主管副書記究竟什麼關係。聽完我的講述,有的將信將疑,有的覺得我在撒謊。

在自己選擇的工作中,我做得真還不賴,入職幾個月就成了頭版編輯。過了一年多,我擔任了晚報的小主管,並破格獲得了事業單位編制,這至少是給爸媽的一點寬慰。

被認可,被包容,被愛護,至暗時刻退卻,光亮一點點又都回到我的內心。求職季的殘忍,不再讓我耿耿於懷。

畢業三年以後,瀋陽的一些媒體開始市場化改革,一位朋友發來入伙邀請,是一份血氣方剛的體育報。在我實習時,該報的總編和一些採編就對我很熟悉了。

回瀋陽,加入「大俱樂部」,這誘惑大到我無可抗拒。爸媽不理解我的不安分,不理解我丟下在本溪日報社的好前程,但未曾強加阻攔。他們也沒有強調,這個工作機會有他們怎樣的付出。

從此以後,我徹底告別了體制內的生活,恰好又趕上了中國市場化媒體的「黃金期」。從瀋陽到北京再到廣州,然後又回到北京,在一家一家「大俱樂部」里,我做着給我足夠價值感的工作。身高,不再是問題,完全不是。

去年夏天,我永遠地失去了媽媽,最讓我追悔的是,在她生前,我總抱怨她太缺乏安全感,「以愛的名義限制我」,這當然會令她寒心。

失去她以後我才意識到,其實媽媽從來沒有用蠻力阻止我「冒險」,我每堅持,她必放手。

回想起,在本溪市委機關的門房,我的人生意外地迎來決定性瞬間,需要我感念的,不單單是我的爸媽。這樣一個故事,僅憑他倆的勇氣是拼湊不出來的,也需要那樣一位副書記,需要那樣的朱大爺(他叫朱祥豐,省委黨校教授,已經故去)。

在本溪工作的時候,我想過怎麼感激一下副書記,可是,以什麼方式卻始終想不出來。劉福成在本溪任職並不長,很快回到了遼西,現在網上能搜到的關於他的最新消息,是2020年春節前,他作為老領導接受錦州黨政班子的探望。我輾轉找到熟悉劉福成的人,想要來電話打過去,又擔心唐突,畢竟26年過去了。猶猶豫豫間,我決定先完成一件事,所以就有了這篇文章。

文章來源微信公眾號:人間theLiving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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