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書畫人物·黑陶

「和把泥,捏碗碗;堯王缸,舜王盤——」

清脆明亮的童謠響起時,黑陶的父親在窯前空曠處的大槐樹邊,掛上「窯神」畫像,點燃燒紙;黑陶的媽媽一邊擺放瓜果點心,一邊口中念念有詞。拜完「窯神」,一聲粗獷長嘯:「開窯啦——」,伴着河邊冉冉升起的火紅,從秋天遼闊的田野,盤旋迴盪至澄明的天際。

這一窯的東西真多:十幾個大缸,上百件鍋碗瓢盆。黑陶也從縫隙中,掏出他自己的製作:「泥捏口哨」和「手團泥虎」。他把憨態可掬的玩具老虎捧在手裡,又從熱乎乎的「泥捏口哨」里,吹出時高時低、時長時短的小調,引得老槐樹上的翠鳥嘰嘰喳喳,一起奏響豐收的樂章……

「燒窯」是黑陶家祖傳的老手藝。據考證,在4千年的龍山文化時期,這個叫做「薛家窯」的村子,就開始燒制陶器。村子北邊山腳下,有上乘的陶土,泥質細膩,色黑勁道。他們和泥、制坯、刻花、晾曬、燒制,每道工序都細緻耐心,產品有「黑如漆,聲如罄,薄如紙,亮如鏡,硬如瓷」的美譽。老輩人講,他們家的「烤火手爐」和「蟋蟀罐」,都曾經是朝中貢品呢。

開窯之後的半個月時間,黑陶跟在父親的貨郎挑子後面,走村串巷叫賣「窯貨」。父親說:「陶兒,你要好好讀書。黑頭土臉的『窯貨』日子,難啊!」跟在後面的黑陶,卻手搖貨郎小鼓,又蹦又跳,把「窯貨人」苦澀的日月,跳蹦成快樂、天真和調皮。

十年後,好好學習的陶兒,以優異成績考到「省工藝美術學院」;專業:陶瓷設計與製作。

大學畢業,黑陶被分配到國營企業「縣陶瓷廠」,吃上了「公家飯」。

那天,從省城回到家鄉的黑陶,是被廠里的半掛貨車拉到廠里的。進門,便看到剛貼好的大紅標語:尊重知識,尊重人才;一臉菩薩笑的老廠長,親自給他戴上大紅花。廠里還分給他一間單身宿舍,靠近大門口的地方。這些,讓原本有些失落的黑陶,內心湧起陣陣熱浪。

縣陶瓷廠是省外貿公司定點企業,能掙外匯,在小縣城人人羨慕;縣裡許多幹部子女也都安排到這裡。可這幾年,隨着外貿訂單越來越少,企業人員越來越多,老廠長只能周旋於幾家銀行間,靠貸款維持生計。

懷揣青春夢想的黑陶,到車間班組調研,半個月時間,激情洋溢地寫出了三份報告:《關於企業長遠發展的思路》、《產品設計與創新》、《關於企業加強管理的幾點建議》。他把報告恭恭敬敬送給老廠長;老廠長笑眯眯地接過去,還順口誇讚了幾句。一天一天平靜地過去,他的報告依舊整整齊齊躺在老廠長的辦公桌上。

雖然黑陶漸漸有些心涼,但每月四十多元的大學畢業生工資,一分不少,結結實實讓他端了幾個月的「鐵飯碗」。不久,他買了一輛時髦的「鳳凰牌」自行車;他「賣窯貨」的父親,還專門坐在他的自行車後座上,走村串巷了大半天,清脆的鈴聲覆蓋了遙遠的「貨郎鼓」。

幾個月後,《春天的故事》唱響大江南北。在激越的旋律中,全縣掀起「打破三鐵」(鐵飯碗、鐵工資和鐵交椅)企業改革;「幹部能上能下,職工能進能出,收入能高能低」,以壯士斷腕的勇氣,激發企業發展活力。

在這場轟轟烈烈的企業改革中,老廠長光榮退休;一位有「縣領導親戚背景」的供銷科的侯科長,成功競選為新任廠長。侯廠長大刀闊斧,提拔年輕的大學生黑陶為副廠長,對國營陶瓷廠進行全面改革。

黑陶不負眾望。他的改革從三個方面進行:先是實行計件工資,多勞多得;「干多干少,干孬干好」,月底發到工人手裡的工資說明了一切。接着是廣開銷售門路,不再只靠省外貿公司的訂單,開始嘗試走「市場」的路子;最後是他的拿手好戲:產品設計創新。他用從小的耳濡目染和大學的系統學習,匠心獨運,開發出了許多圖案優美、風格各異的產品。有一款叫「仿古指南車」,發掘特有的歷史文化,運用細膩的工藝手法,人物古樸,馬匹靈動,造型栩栩如生。

陶瓷廠欣欣向榮發展的同時,黑陶也迎來了他人生的高光時刻:企業改革先行者、優秀知識分子、「五一」勞動獎章等,一大堆榮耀光環套在他的脖子上……

對黑陶來說,最大的榮耀,是摘取了侯廠長家「千金」的芳心。當他用鳳凰自行車把這個巨大的「光環」帶回家,照亮了大半個薛家窯村。

侯小姐是工廠里的打字員,黑陶的文件、設計圖稿,都是她用鍵盤敲出來的。看着姑娘細嫩的手指,行雲流水般敲擊鍵盤,如彈奏美妙的鋼琴音符;黑陶的青春才華,也同樣感染激動着「千金」。兩情相悅,侯廠長自然喜上眉梢。

農村很少再用燒制的盆盆罐罐,黑陶家的土窯也關了十幾年。但這次回家,黑陶興致勃勃地牽着女友的手,來到陪伴他成長的土窯,娓娓向她講述少年時的故事,還有幾千年的中國陶瓷文化。日漸蒼老的父親,送走兒子和女友,也蹣跚着來到土窯。他清理了土窯周邊的雜草,然後在土窯門前,跪下起來,起來又跪下,深情地行三拜九叩大禮;老人深信:是窯神保佑了兒子,保佑了全家。

春風得意馬蹄疾。優秀的民族文化、深厚的歷史積澱、激昂的改革時代,加上美好的事業與愛情,在回工廠的路上,設計靈感就在撞擊黑陶的心扉。回到工廠,他從形態設計、材料選取、模型製作到產品裝飾,親歷親為,半個月時間,巨幅陶瓷壁畫《江山如此多嬌》,便鑲砌在工廠大院正中的牆壁上。長城巍峨蜿蜒,群山層巒疊嶂,紅日高照,雲霞滿天……好一幅大好河山!

巨幅陶瓷壁畫吸引全國客戶,各地訂單紛至沓來。

就在全廠加班加點努力保證供應的節骨眼上,設備出了問題。一直連軸轉的黑陶,在檢修設備時,右臂被機器切去三分之一!他被送去省城醫院。截肢時,本應家屬簽字,他咬咬牙,歪歪斜斜第一次用左手寫上自己的名字:黑陶。

住院期間,美麗的「打字員」一直沒有露面。失去右臂的黑陶,傷痛最深處,是滴血的心靈……直到半年後,他出院回到工廠才知道,「打字員」被父親侯廠長送去京城,聽說在一所名校讀MBA。

這時的企業改革再深入,國營陶瓷廠實行「個人承包製」。個人承包的侯廠長,照顧殘疾職工黑陶做了倉庫保管員。

又兩年,企業的改革再深化,變成「股份制」。

又兩年,企業改革進入攻堅階段;最後,成功改革為侯廠長的「私營企業」。黑陶和他曾經端着「鐵飯碗」的幾百名工人兄弟,同時下崗。

黑陶很清楚:命運可以摧殘掉自己的身體,但不能讓它摧毀靈魂與意志。

他在截肢住院的第二天,就趴在病床上,左手寫下「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那句名言。回廠後,坦然接受保管員的工作;工作之餘,大部分時間都在讀書和繪畫。他在每幅畫的下面,都工整地蓋上鮮紅的印章:左筆春秋。

拿着下崗通知書的那一刻,黑陶不無自嘲地說:「『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這些我都具備了,那『天將降大任』在哪裡?」

下崗後,黑陶回到薛家窯老宅,服侍臥病在床的老父親。兩個月後,風燭殘年的父親走完了「窯貨人」的一生。根據父親遺願,黑陶把父親埋葬在土窯邊老槐樹下……

哀莫大於心死。黑陶把老宅幾代人積攢下的泥盆瓦罐統統砸爛,自己也開啟了破罐破摔的人生。

一段時間,他迷上象棋。縣城老集市東北角,有一個50多歲的男子在那裡「擺殘局」。這人其貌不揚,他只一兵一卒,對方車、馬、炮齊全;蹲在這裡五年,他的楚河漢界穩如泰山,沒有人能撼動他的殘局。黑陶也晃到這裡,開始蹲了幾天,只看不說。一天下午,落日時分,最後一個「對殘局」的人也輸掉10元錢,搖頭離去;這時,黑陶晃來了。他向男子點點頭,緩緩蹲下,左手食指和中指夾着棋子,隨意挪動了幾次,笑了。男子臉色蠟黃,撲通跪下:「大哥大哥,我還要養家糊口!」從此,他們成了朋友。

當時檯球盛行,大街小巷擺滿了球桌;小城人給它起了個風趣的名字:「搗蛋」。一天,黑陶和一幫小弟打撲克,輸了的小弟激將黑陶:「有本事『搗蛋』去?」失去右手的黑陶,從來沒有打過檯球。他接過話:就去「搗蛋」。黑陶用一隻左手,把檯球打得滿桌開花,他感覺好極了。他在檯球界,就有了一個「左單杆」的名字。

黑陶兩年沒有理髮,稀疏的長髮齊肩,與右邊空洞的長袖一起,隨風飄蕩。他還畫畫,在清冷的夜晚或是寂靜的黎明。尤其喜歡寫意山水,《溪山行旅圖》、《秋山問道圖》,清淡孤潔,氣象蕭疏……他的這些畫,全部用來換酒喝。

黑陶喝酒,一定要到三個境界。先是品酒:第一杯酒,慢慢端起來,放在鼻子下,輕輕吸氣,叫做「聞香」;接着微微抿一小口,舌尖在齒唇間滑動,發出一聲:好酒!第二個境界是微醺。幾杯酒下去,臉微熱,心微跳,眼睛迷離,深思飄忽,真是人生最美妙的時刻。最後境界是大醉。酒酣處,黑陶往往端着酒杯,來幾句人生歌唱;在大家的恭維和推杯換盞中,他神采飛揚。這個時候,酒場上的美女適時上前甜甜地叫聲哥,黑陶先生便騰雲駕霧一般。

黑陶曾經借用李煜的詩意,畫過一幅山水:不知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

一個中秋傍晚,又大又明的月亮早早升起,掛在土窯邊大槐樹上空。

鄉村美術教師春麗,遠遠聽到大槐樹下的鼾聲,時而抑揚頓挫,餘音悠長;時而停止,寂靜半天后,突然就是雷鳴。她知道,黑陶先生又醉臥月下了。

今晚春麗姑娘心情好。她走到大槐樹下,叫了幾聲,發出的還是抑揚頓挫的鼾聲。她吩咐隨行的兩個男學生,架起黑陶,連拖帶拉好長時間,終於把他拽到了自己家裡。春麗用溫水給黑陶擦把臉,又找出一套男裝,把他滿是污泥散發酒氣的衣服換下。這套男裝,是十年前春麗姑娘給同是鄉村教師的男友買的;從男友考研留在大城市,就再也沒有回來,幾次想扔掉的衣服今晚派上了用場。

這次黑陶酒醉的厲害,抑揚頓挫的鼾聲響了兩天。開始,春麗老師還怕左鄰右舍說閒話,心想:身正不怕影子斜,說就說吧。直到第三天早上,黑陶迷迷糊糊睜開眼睛,滿屋的亮麗溫柔。他慌慌張張地爬起來,不知道發生了什麼,犯罪一般要向外逃跑。

春麗老師發話了:「就這樣走?我伺候了你三天。留下一幅畫!」黑陶也算「名人」了,他們原本就是相識的,平時見面也打招呼。春麗笑着向他說了這幾天的事情,黑陶先是窘迫,繼而又玩世不恭地回答:遵命遵命!

黑陶在美術老師繪畫的大畫板上,展開一張丈二宣紙。他左手執筆,旁若無人,盡情揮毫潑墨,一幅巨幅山水畫卷,頓時讓溫馨的畫室充滿生機與豪邁:深秋,雄偉的長城在千山萬壑中蜿蜒前行,青松翠柏滿目蒼鬱,雲蒸霞蔚溪水潺湲。一會,黑陶退後數步,凝視畫作,略加思索,然後快步向前,在畫作的右上方,寫下四個遒勁的大字:固我江山。

那隻青筋突出的左手,沉穩有力,重於青山;右臂下的空袖,隨風飄蕩,氣如長虹!

留下巨幅山水畫作的春麗老師,也用她的似水柔情,穩穩地把黑陶留在家裡。

黑陶關掉手機,把自己雪藏起來,遠離那些親愛的酒友,開始他的畫家人生……

一年後,鄉村美術教師春麗生下了一個可愛的男嬰。聽到新生嬰兒的啼哭,正在作畫的黑陶,扔下畫筆,幾乎是匍匐着爬到母子床前;那個截斷右臂不曾流過半滴眼淚的漢子,一時淚如泉湧。

這一天,黑陶沒有作畫。那聲動聽的啼哭,讓他感到了責任、莊嚴與重生。

他跑出家門,在天地間,漫無目的的走着,以此平復翻江倒海的內心。不知走了多長時間,黑陶走到了一條極為熟悉的路,眼前就是曾經的「國營陶瓷廠」。這幾年,房地產十分紅火,周邊高樓林立,金碧輝煌,顯得風雨飄搖的廠子破落淒涼。黑陶沒有走進去,站在大門口,凝視着院內正中的那幅陶瓷壁畫——《江山如此多嬌》:畫面布滿灰塵,幾處突起處已經斑駁。壁畫中間,是一個大大的新鮮的紅字:拆!

看門的老人,老眼昏花看了半天,認出了黑陶,對他說:「這一片也開發,蓋樓呢!」

又不知走了多長時間,黑陶來到了老家土窯前。他跪在老槐樹下的父親墳前,有千言萬語要對父親說,最後凝聚成三個叩頭。黑陶的磕頭很結實,每次觸到地面,都能聽到一聲像打碎泥罐的悶響。

他又用手挖來一些泥土,對有些坍塌的土窯進行加固。

最後,黑陶站直身子,空蕩蕩的右袖飄着。他舉起左手作喇叭狀,對着遙遠的天際,高吼一聲:開窯啦——

吼聲如他新生兒子的啼哭,嘹亮悠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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