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梁塵冷春如夢 懷念張順祥同學

兒子明仁送我幾張磁碟唱片,歌星是越戰結束後的新生代,嗓音優美。那首「冬之情」纏綿悱惻,幽怨哀傷,一片冷冬肅殺氣氛,聞之心酸。「夏季驪歌」唱出征人遠走天涯,淚灑青衫,繾綣離情,動人心弦。

去國四十多載,已放棄聆聽當年喜愛的越南時代歌曲,是不想觸及一份傷痛。開電腦按下音響鍵,悽愴婉轉的越語歌聲把我帶回了南越魚米之鄉、、、、

被戰火荼毒印支半島,前線後方已無明顯界線,華裔青年男女已和居住地人民一樣,面對戰爭的衝擊。未能合法申請出國升學或偷渡離開的適齡壯丁,多被編入軍隊充當美國圍堵共產黨南進的炮灰。以各種神通暫免服役的人,內心也被苦悶充塞,明天是一幅沒有顏彩的灰色方塊,無法突破。

同學張順祥是家中的幼子,身材不高,有對猶似金魚般的眼睛;慈母是越南人士,父親是原籍潮州,在堤岸第十一群種菜維生,算是小康環境。平泰區的花縣小學創校後,我們同時轉到這所新校園,被編入同一課室。小學畢業又相約投考福建中學,再次同班,最後都成為南越華埠名校「福中」的畢業生。(後改校名福德,南越易幟後被越共接管、變成陳珮姬中學。)

驪歌唱後,許多校友各奔前程,或升學或就業或離越或從軍,我則繼承父業經營生熟咖啡;他到一間公司做文職,同窗多年,感情投契,故時有往還。

婚後我遷移至第十一群新居,白天從商夜晚伏案寫作,喜與文朋詩友交往;順祥同學的國學極好,一手字蒼勁瀟灑,為人誠實有禮。晚上有時騎腳踏車找我,相約到數公里外足球場附近一家咖啡館聊天。

幽雅的咖啡館、家庭式的小本經營,店主是位越南詩人;售賣各款咖啡、汽水、啤酒、紅茶等飲品。四壁掛滿西方抽象畫,燈光柔和,桌椅疏落;光顧者除了偶然路過的情侶外,多為熟客。令我們喜歡的是環境清靜,尤其是音響播放的越語流行歌曲,盪氣迴腸的歌詞醉人、妙音繞樑。我們有時聽到入迷,整晚沒談上幾句話,離去時酒意上涌,頗為痛快。返家時太太開門往往聞到濃郁酒味,順祥兄必陪我到家後才再獨自回去。

我家的店鋪在第五郡與第六郡交界,後邊是仍未開發的木屋區,多次發生火災,有時在深夜,呼天喊地之聲震耳;忙亂中工人與我兄弟搶救搬運雜物。順祥兄不知何時已趕來協助,幸而每次均有驚無險,沒殃及池魚,也因此我一家人都對他十分好感。

偶然路過,他也會進入店鋪探望我,我經常外出做買賣,他便與舍弟或我父母聊天。先母對他的婚事極為關心,原來他事親至孝,要物色一位好媳婦侍奉年邁的雙親,家境又非富裕,故一再拖延已過而立之年仍然未娶。

直到一九七六年,北越大軍占領南方的第二年,順祥兄才成婚,我駕花車載他迎娶新娘。是越南姑娘,比他年輕八、九歲,翌年誕下麟兒,還派紅雞蛋給我。

南越淪陷後、越共排華戰役一波又一波掀起,人心徬徨,我家早已結束經營,不再「剝削人民」?為了逃避清算我集資創辦生產腳踏車零件工廠,參加勞動,晚間偶而和順祥兄去咖啡館聽歌;播出的已改成「革命樂曲」,以前那類動聽悅耳的抒情曲說是「反動」的「美帝」音樂。從此我們不再前往該館傾談,改在我的小樓書房,兒女睡後,內子婉冰也陪我們喝茶聊天。

當時越南南方華裔社區流傳著一句話:「電燈柱若有腳、也要尋覓自由」;人心都想逃離再無自由的共慘黨控制區。我積極的暗中連絡,決心攜帶妻兒投奔怒海,以一家七口生命作賭注(是我今生的豪賭:賭命),先慈極力反對、先父則堅決贊成。我把計劃透露給順祥兄,並邀他一道冒險,那些越共收受的買路錢(每人黃金十二兩、兒童減半),我願意先借出。但至孝的順祥兄回答我,不忍拋棄年邁父母。

一九七八年中秋節前,偷渡計劃已完成,家中頗多小件電器,廚房用具都暗中送予順祥兄,大件家俱則搬給對面好鄰居,兩部汽車和四層高的洋樓留給越共政權接收,拋家棄鄉走上了不歸路。

我們大難不死,從荒島被救到印尼「丹容比那」難民營,半年後移居人間淨土墨爾本。趕緊給散布各地親友報喜,收到了順祥兄的一封祝賀函,略述我走後他天天到我二弟處探消息,牽掛之情盡顯箋上。

我趕快回郵,前後寫了幾封信竟如石沉大海,二弟及雙親也已離越遠赴德國,無從探聽老同學境況。

一九八一年初,距我寄發最後的信已整整經年,放工回家收到越南郵件,竟然是他兄長張順孝先生於半年前投郵的噩訊。告知其弟踩腳踏車外出、被越共軍人所乘機動車碰撞,傷及頭腦送院後不治。因收到我數封信函,知我與其弟深交特寄訃聞,並告知其弟婦及稚齡侄兒已返回娘家、、、、、、、。

讀完信我已泣不成聲,童年友伴,十幾年的交誼,多載同窗,沒想到一別成永訣。事親至孝之人會有此下場,老天何其殘酷不仁,三十六歲壯年,竟英年早逝,人生無常,思之黯然。

故友辭世,哀悼之餘,再不想購買越南唱片,唯恐那份傷痛會被勾起。元月是墨爾本的仲夏,戶外陰霾愁郁,CD磁碟播放的越南情歌,如夢似幻,當年經常去飲啤酒的那家餐廳雕梁映眼,順祥學兄那對金魚眼瞳光芒冷照,有許多話許多心聲以及重逢的諾言都抖落如煙塵。

陰陽隔離悠悠四十餘載,今天、聆歌憶故友,回首前塵真如了無痕的夢境。

如夢的仲夏,似夢的人生,那年那月才是夢醒的時刻呢?

 

二零二二年元月十三日墨爾本仲夏修訂於無相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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