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差翻過這座橋了。
洪仕標徒步去18公里外的縣城,打電話確認了家人的安全,又折返了,回家的路更難走,不過他知道,快到家了。他52歲,身板黝黑而瘦小,襯得一茬白髮格外醒目。儘管腳踝磨得滲血,小腿給劃了道10來公分長的口子,他還是毫不遲疑地上了橋,但每一步,他都匍匐踩着,稍有不慎,便會落入底下湍急的河流。
其實橋面已看不到了,上邊盤踞着暴雨沖刷下來的枯木、斷枝,還有兩棵被連根拔起的樹,筆直地插向天空。直升機不時越過這截在廣東梅州平遠縣境內的殘橋——那天是6月18日,梅州暴雨過後的第二天,當地平遠縣、蕉嶺縣等多個縣鎮、村落的道路遭遇滑坡,乃至斷裂,成為「孤島」,直升機是「入島」救援的主要方式之一。
當直升機降落在泗水鎮文貴村,一場晝夜未停的挖掘仍在進行。謝禮傳盯着翻出的土,已是兩眼血絲。他的父親、哥哥、嫂子,連同另外7個村民,都在他家避雨時被突如其來的滑坡掩埋。一旁輪替下來休息的救援人員難掩疲憊地點了枝煙,「現在只能祈禱不要埋得太深」,他說。
據央視新聞,截至6月21日15時,廣東平遠縣強降雨災害共造成38人死亡、2人失聯。截至發稿前,據廣東省應急管理廳消息,梅州受阻交通基礎設施正逐步恢復,平遠縣泗水鎮受災路段全面恢復通行。
只聽到一句話,信號又斷了
「水還在猛漲」,6月16日,洪仕標的心始終懸着。
他回憶,當天的雨時大時小,但基本沒停過。他住在泗水鎮泗水村,為了看病冒雨趕到平遠縣縣城,中午往北邊折返時途經東石鎮,路上的積水已沒過腳面,「再遲一點,可能就過不了了。」
下午3點到家後,他驚覺流經家門口的泗水河有些反常。往常河道水位不及膝蓋,僅在河道中間淌着,現在「上漲了差不多兩米」,飄着樹枝和垃圾。兩小時後,水又高了近半米,蓋過了橋面,而雨還在下。
此前,他經歷過2015年梅州7·22特大暴雨。他記得,那時村里梯田底部被淹了,水一米來深,這次完全看不到田,這在他過往的記憶里前所未有。
據梅州市防汛防旱防風指揮部消息,2015年7·22特大暴雨期間,泗水鎮24小時監測最大降雨量為223毫米;而此次受強降水雲系影響,梅州多地出現大暴雨局部特大暴雨,6月16日,泗水鎮24小時降水達369.3毫米。
洪仕標回憶,16日下午3點,他就收到了村委會的轉移通知,晚上去了泗水鎮鎮政府打地鋪過夜,但像他一樣去安置點的村民屈指可數。他解釋說,生產大隊50多戶人,基本就剩留守老人、小孩,且很多都選擇去鎮上的親戚家借宿了。
那晚,他徹夜難眠,不時起身盯着雨勢。晚上八點多,安置點一下擠進十多個沿街住戶。當時街上洶湧的水流夾着車輛,不少店鋪一樓給「掏空了,連貨架商品都捲走了。」沒多久,通訊中斷,一行人看着水還在升,怕四層的房子都給衝垮了,又只能往頂樓躲。
隔天一早五點,洪仕標看到街上滿是黃泥、斷樹,有的車像積木般肆意疊着。他想去看看他的雞鴨,兩公里的路,連走帶爬近一小時。等到家,養的唯一一隻羊還在,鴨棚則剩幾根歪斜的鋼筋立着,兩百隻鴨子,被沖得只剩下四十隻左右。
但他無心去管了,只想知道家人安危。他在家排老小,兩個哥哥、一個姐姐住其他鎮上,母親則在縣城養老院。為了打這通電話,他決心徒步18公里山路到縣城,不少村民勸他別去,太危險了,但他還是上路了。
有的坡橫過整段小路,好幾米高,踩着也滑,他穿過時還得小心別給樹幹絆倒;有的路給水截斷了,邊上路基也掏空了,他只能翻山繞路。
這一趟走完,四個多小時,他已滿身泥濘,給碎石、杉木刺劃了不少傷口。所幸,他的家人都沒有受傷,只是二姐家那一畝魚塘受了災,魚基本跑了。
也是為了確認家人安全,楊德清選擇橫跨三省回家。
他和妻子平時住梅州市區,與平遠縣湍溪村的家人失聯後,他們打了十幾個小時的電話,終於在6月17日的6點半接通,他只聽到一句「房子塌了,人沒事」,信號就又斷了。
「聽到人沒事,心就定下來了」,楊德清說,不過他還是想回去看看。
因通往縣城的358國道被沖毀,湍溪村恰好地處廣東、江西、福建三省交界處的一個河谷地帶,他和妻子從市區出發,開到江西尋烏,再轉到福建武平縣,全程兩百公里,最後一段村道,他們光腳蹚着膝蓋深的淤泥過去的。
此時,楊德清的小舅謝力開的餐館,已是一片狼藉。冰櫃裹着泥漿橫倒在門口,往上走,黃泥摻着碎屑、樹葉一直染到了二樓樓梯轉角處。「之前房子進水最多也就1米左右,這次大概有4米多吧,」楊德清說。
這家店謝力經營了十多年,如今全給泡了。看着盛滿泥水的鍋碗瓢盆,被浸透的灶台、食材,他眉頭一直擰着,算了下,十多萬的投入打了水漂,「什麼都沒有了」,他反覆說着。
同為湍溪村村民的謝貴和邱蓮夫婦則在洪水中失去了兩個月後即將收穫的仙草,這意味着,年內的主要收入沒了。
邱蓮哭着稱,他們一家靠種中草藥仙草為生,一般收割後賣給仙草加工廠,一年能掙上一萬。
6月19日中午,謝貴和邱蓮到田裡查看,謝貴一路沉默低頭,從濕軟的泥中拔出水鞋。邱蓮止不住掉眼淚,用客家話重複着「都無咯,無用咯」。
洪水毀了湍溪村幾乎全部的仙草田。
湍溪村村支書謝紅勝向澎湃新聞介紹,湍溪村是仙草重點種植地,全村共約700畝仙草田,有大約5個大型仙草加工廠,這場洪災過境,地里的和廠里的仙草大部分被沖走或泡壞,後續會統計各戶損失。
特困戶,和他遇難的鄉親
6月18日,洪仕標在姐姐家住了一晚後,再次踏上回家的路,「我害怕也要回來,不然我的羊和狗還有鴨子會被餓死。」
洪仕標是村裡的特困戶,一直獨居未婚。年輕時,他曾在廣東各地打工、開貨車,因為生病回老家十多年了,哥哥給他出錢翻新了老屋。他則花三萬塊積蓄蓋了間鴨舍,再種點地,平日便守着山間的一角生活。
路上,他碰到一同回村的村民,他們在縣裡開鏟車,臨時回來幫忙清理道路,他得以搭上順風車,能省力不少。坐在皮卡車廂,他瘦小的身板跟着顛來顛去。
但沒開幾公里,車停了——之前洪仕標走的小道,只是裂了三五公分,現在塌了好幾米,洞口下水流「刷刷」衝着,一行人只好棄車翻山。
多數時候,他們得側身貼在邊坡,踩着樹杈和灌叢走。沒一會兒,他們身上便給杉木的硬刺扎得通紅,偶有打滑,也只能忍痛抓緊這些枝條,否則底下就是十幾米深的坡底。有次其中一人踉蹌滑了幾米,好在給一個凹坑托住了。
4小時的山路,除了途經溪流時用水把鞋上的泥巴衝掉,洪仕標幾乎沒有停歇,他怕下雨了路更難走。其間,直升機不時從他頭頂飛過,聲響迴蕩在曠山之間。
那天,直升機反覆降落在泗水鎮文貴村謝智鳳的家旁。
他的街坊鄰居回憶,16號晚上七點,只聽到「嘣」的一聲巨響,他家就被埋了。隔天凌晨4點,住在他家附近的親戚連走帶爬趕到泗水鎮,用政府的衛星電話給他兒子謝禮傳打了電話。謝禮傳立馬從東石鎮爬了四個半小時山路回家。
謝禮傳說,被埋在底下的,除了父親謝智鳳、大哥謝新傳,嫂子林新因,還有鄰居謝勝傳,一個56歲的孤老,以及緊挨着的、上舉鎮東部符坑村的6個村民。他推測,事發那晚,鄰村村民可能因為暴雨回不去,大哥碰巧遇到他們,就招呼他們去家裡一起吃個晚飯,「大哥很熱情,整個泗水(村)的人(他)都認識。」
18日當天,謝智鳳的女婿提及此事,無奈搖了搖頭,說家裡人有讓謝智鳳轉移,可是「他不聽話」。
已在土堆旁守了兩天一夜的謝禮傳,一言不發,因為爬山,他的襯衫岔成了兩塊碎布,但他毫不在意,只是愣愣地看着救援隊挖土。其間,他不時掏出手機,看着四百多平米老屋的舊照,這是父親一磚一瓦蓋的,有30多年了。端午節全家人還在這裡一起吃了飯。如今,房子只剩下雞鴨舍的一堵牆。
哥哥謝新傳前不久剛在縣城給兒子買了套房,「他兒子當兵第八年了,在部隊很努力……」,謝禮傳還不敢把這事告訴侄子,「現在我都不知怎麼辦」,說完,他不禁哽咽了。
回家的路上,洪仕標想起了謝新傳。之前他去看病,謝新傳直接給他轉了兩千塊周轉用。他說兩人認識快八年了,謝新傳做木頭生意的,「是一個很老實的人,對人也很熱情。」
而在這場暴雨中,洪仕標還有其他鄉親不幸遇難。
途經泗水鎮上磜子,他指着一棟被泥沙灌滿的平房說,他有個50多歲的朋友四哥,這幾年回家養老,16日晚上6點從安置點回家拿被子時遇到滑坡。村委會得知後立即拿鏟子去挖,「但已經來不及了。」他從四哥親戚口中得知,四哥的遺體還沒處理,得等在國外的兒子趕回來料理後事。
在泗水鎮122鄉道與123鄉道交叉口附近,劉秋風的弟弟徘徊着。他78歲的姐姐在暴雨中失聯,她的兒女都在佛山打工,村里通知轉移時,他專門開車去載她,「她不走,她說死都要死在那裡。」之後,姐姐那間矮小的平房已找不到人的蹤跡,敞開的房門被沖得搖搖欲墜。
因河流穿過兩條鄉道的交叉口,緊鄰泄水口的房屋受損尤其嚴重,一樓的牆壁基本被掀開了,裡面的淤泥近一米厚。事發時,60歲的龍美蘭和12歲的孫女劉香綾躲在捲簾門內,但沒能擋住猛烈的洪水。
龍美蘭的兒子劉昌勝從沿街商戶口中得知,16日晚上七點多,隨着山洪傾瀉而來,大量樹枝一下堵住了泄水口,水開始倒灌進母親開的飯店,「鐵門都給沖穿了,兩個人就飄了出來。」失聯前,她給兒女發了最後一張照片,她站一樓桌子上,水已逼近腳面,告訴他們自己「走不掉了」。
每當經過逝去鄉親的家,洪仕標總能想點什麼,但說得很少。迎頭碰上其他村民,他們總有些驚訝,他居然又走回來了。
最終,他走到了家門口的那座橋,翻了過去,那晚他心事很多,睡得不好,19日醒來才發現,暴雨那天,他開的藥一直忘了吃。
而在橋上,那兩棵樹依舊筆直地指向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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