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是經歷過文化大革命的中國人,都知道樣板戲《紅燈記》裡李鐵梅唱的《我家的表叔》。那恰好是我兒時的拿手好戲。
我父母自1958年被打為右派,成為地富反壞右之一的五類分子,每次運動都首當其衝被揪出來再踏上一腳。文革時他們都被關進牛棚,留下我們姐妹與年過七十瘦小駝背的保姆相依為命。我們稱保姆為阿婆。她孤苦伶仃,從未生育。我是她眼中最美麗的蘋果,她整天拖著我在街頭巷尾看熱鬧。
那幾年的街巷到處都裝有廣播喇叭,傳出的大多是歇斯底里「打倒,打倒」的批鬥聲,和「萬歲」、「忠於」之類的口號。但也常有樣板戲的歌聲。我對《紅燈記》情有獨鍾,很快就把《我家的表叔》唱得朗朗上口。阿婆總是充滿讚賞和崇拜地聽我唱。我唱完後,她邊點頭邊用力地拍手,連聲高呼:「抵手!抵手」! 「抵手」這個詞專屬阿婆,我從來沒有聽別人使用過它,意思是「太棒了!」
我唱別的歌不怎麼樣,但確實把《我家的表叔》的精髓唱了出來。可能因為這首歌,我對我家的表叔充滿了神往。我家的表叔,可能有很多。我知道的只有三個,卻與他們素未謀面。我於1989年離開中國來到澳大利亞,幾十年在一個新的國度紮根、開花結果。記憶中的表叔,或歌或人,都離我越來越遠。
今年(2024年)的一件偶發事件,卻把我與「表叔」重新聯繫在一起。5月18日,讀書會的𥌓光老師邀請我參加澳洲華文微型小說學會舉辦的一場新書發布會。這本新書的作者是Lily李國文,書名為《別人的故事·自己的生活》。在發布會的高潮時刻,我意外地發現Lily竟然是我暨南大學中文系的學姐。活動結束後,我們互相交換了微信號。
回到家,我迫不及待地翻看新書的目錄,意外看到其中一文的題目是《李豪章老師》。李豪章,多麼熟悉親切的名字!我的一個表叔也叫李豪章!我立刻翻到那篇文章,一口氣讀完全文。文章里的李豪章於1938年生於印尼,祖籍廣東梅縣,於1957年回國讀書,頭髮自然卷。他曾經是首屆廣東羽毛球隊隊員,後來考入華南師範學院體育系。1963年大學畢業後,他到廣州實驗學校(省實)當體育老師。他建立的羽毛球隊多次奪得廣州中學生比賽的團體和個人冠軍。退休後,他雖然定居香港,卻出資創立了省實的「李豪章體育基金「,用於獎勵對體育科目有突出貢獻的教師和學生。Lily在字裡行間表達了對這位老師的深切敬意和懷念。我暗想,我的豪章表叔也是梅縣的印尼歸僑。莫非這位優秀善良敬業的李老師就是我的表叔?
我將疑問發送給了Lily。Lily透過她的閨蜜聯繫上了李豪章老師的兩個女兒。我們開始了四方接力對空傳話。到了第四天,我得到了肯定的答案:Lily的李老師確實是我的豪章表叔!世上竟會有如此的巧合,讓我在遠隔重洋的澳大利亞通過Lily與五十多年前的豪章表叔在書中相見相認。
因為這個巧遇,其他兩個表叔的故事隨之浮現腦海。三個表叔的故事都與客家人出南洋有關。
梅縣客家人在清末民初大規模出南洋。南洋包括馬來群島、新加坡和印尼群島。客家人出南洋,據說始於太平天國失敗。太平天國的士兵近九成是客家人。左宗棠在1866年覆滅太平軍後,零星漏網者冒險投奔大海,逃離中國漂泊到南洋。南洋當時是荷蘭殖民地,十九世紀中期經濟起飛,謀生機會多。適逢中國遭列強侵略,民不聊生。第一批冒險逃生者成為客家南洋華僑的種子,逐漸以一帶一的模式把家鄉的親人帶到南洋。
我爺爺奶奶都曾經從梅縣出南洋。我父親在印尼出生。奶奶有三個弟弟,都在年輕時去了印尼。帶著兒子們從南洋回到梅縣的奶奶很想念遠隔重洋的三個弟弟,經常對爸爸提起他們,關愛之情洋溢其中。爸爸對我們說起他的表弟們時,聲音也是充滿了溫情,眼睛微微濕潤地散發著愛。我因此從小對素未謀面的表叔們充滿了善意的好奇和莫名的愛。
爸爸的大表弟叫沐章,是我們大舅公的兒子。一次父親向我們描述起他兒時跟著奶奶到外祖父母家(我的外曾祖父母)的情景。因為三個兒子都從南洋寄錢回家,外曾祖父母家比較富裕,有田和魚塘。爸爸去時會吃到菊花軟糖和豐盛的飯菜。但爸爸最美好的記憶停留在與他年齡相仿的沐章表叔興高采烈地到魚塘邊。兩人摘一把田間草扔進魚塘,魚兒便噼里啪啦地躍上水面。
我追根問底地問:「後來呢,沐章表叔到哪裡去了?」爸爸顧左右而言它。直到去年我才意外地找到這個問題的答案。
去年一個出版商同意出版我根據父親的記憶寫成的《子夜對談 – 梅縣客家舊事》(簡稱《客家舊事》)一書。我把其中幾個章節發到我的堂兄弟姐妹群中徵求意見。堂姐彤雲看到有關沐章表叔的一段,回覆說:「沐章表叔最冤枉。在土改時,他被定為大地主,被當地農民斗死了。其實,他哪裡剝削過別人?建大屋和買田地的錢都是大舅公在印尼辛苦得到的勞動報酬」。
出南洋的客家男人,相比同期被人口販子欺騙、掠奪、拐賣到美國舊金山的廣東五邑人幸運很多。他們大部分都在鄉鎮經營零售業。再把賺到的錢寄回鄉下的留守老人、婦女和兒童。家人用南洋的外匯賣田蓋房子。這是非常普遍的現象。誰會想到,勤勞節儉的大舅公的一腔愛國愛家情懷,卻為沐章表叔招來了殺身之禍?那是一個多麼不可理喻的年代啊。站在巔峰的人為了保住個人的至高無上,揮舞著魔棒,讓瘋狂的追隨者完全喪失理性,把人性最醜陋的一面發揮得淋漓盡致。
我奶奶的二弟(我的二舅公)在兄弟中是最成功的。聽說他在南洋時為中國共產黨提供過經濟援助,被邀請參加了建國大典。他在五十年代帶著全家人回到祖國的懷抱。他們回國不久,我父母被打成右派,關進右派農場。1962年他們被放出農場,接受單位監督,沒有多少人身自由。因此我們家跟二舅公一家很少來往。姐姐記得大概六、七歲時(1970年左右),爸爸曾帶她去東山農林下路的別墅洋房探望舅公一家,看到了兩個大眼睛、頭髮自然卷的英俊表叔,一個叫瑤章,一個叫豪章。
與爸爸有聯繫的是瑤章表叔。他是珠江照相機廠技術員。我阿爺在1961年因印尼排華回到中國,與我伯父一家在清遠生活。瑤章表叔帶著相機從廣州趕到清遠,為爺爺奶奶一家留下了歷史性的全家福。
文化大革命期間,中國上下鬧得一塌糊塗。我姐姐記得有一天瑤章表叔竟從廣州來到花縣縣城(現廣州花都區)找我爸爸。他沒有我家的地址,從早上找到下午,從街頭問到街尾,終於在傍晚時找到了爸爸。我對這件事毫無印象,也是在寫《客家舊事》一書時才聽姐姐提起。
在我十歲左右時,父親收到了瑤章表叔不幸英年早逝的噩耗,悲痛不已。爸爸也於2011年成了故人。留給我一個永遠的謎:為什麼瑤章表叔在亂世突然去找父親呢?
瑤章表叔去世後,二舅公和我奶奶也老了,前後離開人世。關於二舅公那邊的人和事與我們絕了緣。
在讀Lily的文章前,豪章表叔對我而言只是一個帶著感情色彩的名字。通過Lily的文章,表叔一下子變成了一個立體真實鮮活的人物。
從Lily的文章中我知道了豪章表叔的妻子是他大學的同班同學,也是個優秀的體育老師。兩人相親相愛,養育了兩個出色的女兒。可惜天不作美,表嫂早早離開了人世。Lily發來了兩張舊照,表叔表嬸幸福甜蜜的樣子歷歷在目。
第一張是表叔和表嫂的標準照。兩人都有一雙大大的眼睛,清澈無塵,透射著「純潔心靈的永恆陽光」。他們互相甜蜜地依偎著,臉上洋溢著幸福的微笑。照片的樣式是那段時期流行的結婚照。
第二張是他們的全家福。一個四、五歲的活潑可愛的小女孩坐在一張石桌上的小板凳。石桌後面站著表叔和表嫂。表叔在左邊抱著一個恬靜的女嬰。整張相片最突出的是表嫂,她正開懷地笑,露出整齊潔白的牙齒,頭稍往後仰。看著相片,我仿佛聽到了一串清脆的笑聲。在那個年代,所有人都很嚴肅,微笑是奢侈品,開懷大笑是絕品。那一刻,他們多麼幸福啊。
我突然感到莫名地心痛。要是他們一家能永遠像那一刻那樣過著陽光普照的日子該多好。老天讓表叔與志同道合的表嫂相遇,相愛,卻又過早地奪去了她的生命。真不敢想象表叔怎樣拉扯著兩個女兒一步步走過黑暗。那個年代因莫須有罪名而遭受重創的人數不勝數。表叔似乎躲過了政治迫害,卻未能逃過命運的捉弄。
保羅·柯艾略(Paulo Coelho)在《鍊金術士》(The Alchemist)中說:「當你想要某樣東西時,整個宇宙都會聯合起來幫助你得到它「。難道我的潛意識一直在尋找表叔,於是宇宙天地攜手共謀,拋給我一頭通向豪章表叔的絲線?
又或者是豪章表叔的靈魂在尋尋覓覓?我對Lily說:「學姐,是不是豪章表叔在冥冥中被您的文章感動,非常想與塵世的所有親人分享而創造了這一切奇蹟般的偶然?」
如果Lily沒有寫關於表叔的文章,或沒有把此文放在新書里,或新書按Lily的原計劃在去年出版。我都不會有緣碰到表叔。於我這方面,如果《客家舊事》沒有在2023年11月出版,我不會在十二月參加Footscray圖書館的讀書會,不會認識𥌓光老師。𥌓光老師更不會邀請我參加Lily的新書發布會。如果在發布會沒有發現Lily是我的學姐並接通微信聯繫,可能我會隨意把書一放,然後徹底忘記它的存在。但這一串如果沒有發生。反之,一系列偶然架起了一座穿越時空的橋樑,使表叔和我得以相會。
那天下班時天已黑,我需要走十分的路才能到達停車的地方。在不知不覺中,我放聲唱起了那首很久沒有唱的歌。「我家的表叔,數不盡,沒有大事,不登門。」
璀璨的時空長河,每個人都在上演著自己的傳奇,折射出歷史的波瀾壯闊和人間的悲歡離合。每一個人,每一件事都仿佛獨立隨機,卻環環相扣。偶爾不經意拉出絲線的一頭,千絲萬縷飄然而出,源遠流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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