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節前,我國中東部地區出現了今冬以來最大範圍的雨雪過程,其影響範圍、累計雨雪量、持續時間和凍雨面積,都為2009年以來冬季最強。
因為冰雪天氣,武漢天河機場連續數天航班大面積取消和延誤,有人在機場滯留30小時,也有旅客落地後遲遲走不出機艙。高鐵同樣出現大面積延誤。
在被天氣影響的返鄉路上,自駕的人群可能體驗最深刻。2月以來,湖北、湖南境內多條高速因結冰實施交通管制,有人在公路上滯留三天兩夜,等待很少使用的輪胎防滑鏈送達;有人從午夜到清晨,無數次在雪地里和素昧平生的路人一起推車;也有人好奇地研究起了凍雨的形成原理……
直到2月6日起,公路、航空和鐵路的運行秩序逐漸恢復。而根據中國氣象局預報,2月8日起,湖南、湖北等地雨雪冰凍天氣範圍縮小、強度減弱,9日起,氣溫也將回升。
和凍雨狹路相逢
從廣東東莞石碣鎮到湖南常德桃源縣有895公里。理想狀態下,駕車一刻不停的話10小時就能抵達。對桃源縣人鄒永久來說,那是他來東莞工作5年多來,每年都要開的返鄉路。一般傍晚出發,開一夜,第二天上午就能到了。
2月2日傍晚,鄒永久也抱着這樣的期待,和三位親友一起出發了,沒想到剛開上廣州至清遠的高速,就開始堵車。雖然在春運的返鄉車流中,一些剮蹭小事故導致的擁堵在高速上很常見,但他從沒有見過那樣的擁堵。他用三四十公里的時速慢慢開着,直到第二天上午才離開廣東省。當時鄒永久途徑的清遠連州已經在下雨,但最高溫還在20度以上,鄒永久沒意識到特別的異常。
進入湖南境內,氣溫陡然降低,但一開始行駛一直也還算順利。直到3日晚上進入益陽地界,鄒永久發現,地上漸漸有了凍雨的痕跡——路面開始結冰,很快雪紛紛揚揚下了起來,「像鵝毛大雪一樣」。
這是今冬以來中東部強度最強、範圍最大、時間最長、形勢最複雜的雨雪天氣。中央氣象台首席預報員徐珺對媒體表示,本次過程是在東移加深的南支槽(又稱副熱帶西風槽,它通常是我國冬季降水,尤其是南方降水的關鍵)帶來的充分水汽和北方中高緯的冷空氣共同作用下產生的,影響範圍主要在我國中東部地區,黃河以北及其附近地區以降雪為主,長江中下游及其以南地區以降雨為主。
徐珺分析,本次過程呈現凍雨範圍大、持續時間長的特點,偏強的暖濕氣流輸送和底層的冷空氣,導致貴州、湖南和湖北等地出現持續性凍雨。鄒永久目睹的「鵝毛大雪」正是這場複雜天氣中的一個場景,從他出發的2月2日至今,益陽的氣溫,全天都在零下一兩度至零度之間徘徊。
在結冰和積雪的路上,鄒永久的車開始打滑。為了安全,他決定從二廣高速武陵段下高速,但開上國道後,很快就遇到一段陡坡。鄒永久的車是前輪驅動的,爬不上濕滑的坡,只能猛踩油門。後來他回想起來只覺得驚險,「假如那時候踩了剎車,車溜坡下來,就『車毀人亡』了。」鄒永久決定找附近的修車店,給輪胎安裝防滑鏈,但沒想到冰雪天氣來得突然,店裡的防滑鏈早就被搶購一空,店主也要從長沙訂購。
於是,一行人在224省道附近停了下來。當時已是深夜,他們在路邊的小賣部買了泡麵、礦泉水,湊合吃了一頓。夜裡一行人沒有防寒的被褥,在車裡睡了一夜。鄒永久開的是電車,為了省電,他每次把空調打開,等車裡升溫後就關掉,「能頂幾個小時」。
鄒永久的老鄉周雅,也是在2月3日傍晚在湖南益陽地帶「直面」凍雨的。3日早上,周雅原本要從漢口站乘坐高鐵前往長沙南站,與從廣東珠海駕車出發的弟弟會合,再一起開車回湖南常德桃源縣的老家。前一天傍晚弟弟已廣東出發了,周雅的高鐵卻不斷延誤,漢口站滯留的旅客越來越多。情急之下,周雅決定從漢口站「撤退」,趕往去長沙方向車次更多的武漢站,成功「押寶」到了一列只晚點了20分鐘的高鐵。當天下午1點30分,周雅抵達長沙南站,和早已等候在此的弟弟會合。
周雅向本刊回憶,他和弟弟一起從長沙出發後,一開始,高速上「只下了一點點雨,結冰也不太嚴重」,「但到了益陽地界,導航就提示前方堵成了紅線,說是要凌晨四點才能抵達。」周雅和弟弟選擇就近下高速,走國道、省道,「但沒想到所有人都和我們想的一樣。」
她得知,益陽到常德一帶已經持續下了兩三天的雪粒子,氣溫不上不下,雪粒子融化到一半,新的雪粒子又下來,加上凍雨,全都結成了冰。周雅弟弟和其他駕車返鄉的湖南人大多從廣東出發,對防滑鏈的使用並不熟練,爬5度的緩坡就像一道「天塹」。到了晚上11點,「連國道、省道、鄉道都堵紅了」。周雅說,由於鄉道狹窄,來往車輛會合時必須停下來,好幾輛車操作不當衝進了路邊的水田,幾起事故更把道路堵得水泄不通。
周雅的弟弟開着7公里的時速,在午夜時分終於抵達了常德桃源縣城,此時離家還有40公里——若走當地政府在2023年修通的省道,正常天氣下半小時就能到家。雪越下越大,周雅和弟弟進退維谷,縣城的酒店已經住滿,兩人擔心第二天早上路上的積雪更深,決定連夜慢慢往家開。
桃源縣位於湘西山地向洞庭湖平原的過渡地帶,周雅和弟弟回家的路,正是從平原往西北山區開。結果出了縣城的第一個上坡,周雅就發現,前方「紅了一片」——十幾輛小轎車都上不了坡,連越野車也不例外。那道坡在一個火車涵洞下方,車主們決定在沒有積雪的涵洞裡過夜,等待第二天政府的救援。
有人不甘心在雪夜裡等待,決定想辦法。「有一位廣東回來的大哥從車裡拿出了一把鏟子,把一輛陷在雪裡的車輪附近的雪鏟開了。他號召大家幫忙推車,沒想到竟然有效。」周雅說,靠這把鏟子,那位大哥把打滑漂移的車從雪裡一輛一輛解救了出來。為了「回家」這一共同的目標,素不相識的人們開始齊心協力。「每一輛車有五六個人推,車主在車裡踩着油門、把着方向盤,將車開上平地,再回來和大家一起推下一輛車。車全部推上坡後,所有人一起出發,開到下一個坡,再停下來重複這個過程。」
那一夜,周雅和其他人下車推了六個大坡,大雪浸透了每個人的鞋襪。她和弟弟終於在2月4日清晨6時抵達了桃源縣龍潭鎮,與其他車輛分開了。此時離家還有三公里多的路程,車再一次陷進雪裡,周雅喊路邊蔬菜批發商店的夫妻一起推車,但車輛紋絲不動。天還沒亮,姐弟倆只能把車停在路旁,靠着雪地反光,「深一腳、淺一腳」地步行回了家,「還有800米到家的時候,媽媽打着手電筒出來接了我們。」周雅說。
回想起那晚的經歷,周雅還是心有餘悸:從長沙南出發後的18小時裡,由於擔心沒有地方上洗手間,他們全程只吃了一片麵包、也沒敢喝水;弟弟從沒開過積雪如此厚的路,只能小心翼翼地開在其他車輪防滑鏈軋出的車轍上,擔心車輛隨時打滑,周雅在副駕駛座上,有時驚慌地尖叫起來;唯一幸運的是他們出發前加好了油。她記得凌晨和車隊一起推車時,有的司機擔心油耗,連油門也不敢踩,十幾個人一起推車才推上去,「那時一旦熄火,就困在雪地里了。」周雅說。
離家一小時車程,被困18小時
相比鄒永久和周雅「跋山涉水」的返鄉路途,馬宇昊被凍雨困住的地方離家只有79公里——原本只有一小時的車程,一家人卻滯留了18個小時。
2月3日,16歲的華中師大附中學生馬宇昊和父母一起從廣州開車回老家湖北仙桃過年。從廣州出發後,一開始暢通無阻,一家人以為當晚7點就可以回到家中和親戚團聚。離家還有幾十公里的時候,爺爺還打來電話,激動地告訴馬宇昊,說馬上開始做飯。
但傍晚6點,馬宇昊一家到達許廣高速湖北監利段時,堵車開始了。從導航上看,堵車路段長達100公里。剛開始,馬宇昊很樂觀,以為一兩個小時就到家了。堵車兩小時後,他開始絕望,「根本通不了,一動都不動」。坐在駕駛位上的父親也無奈地表示,「今晚要在這裡過夜了。」
馬宇昊喜歡地理知識,車子不動時,他就跑下車,腳踩在十幾厘米厚的雪堆里,頭頂着雪花「做研究」。他用手機拍下了各處雪景和凍雨奇景,其中最多的是公路護欄上成排的晶瑩冰柱。拍完照,他用天氣軟件查詢數據,研究和分析凍雨原因。19時11分,他在社交軟件上發布了一篇帖子,寫道:「湖北最近普降凍雨,過冷雨滴遇到冰冷路面迅速凝固,產生雨凇景觀,雖然美麗但又極其危險。」
相比於兒子的苦中作樂,馬宇昊父母更多的是焦慮。他們不斷查導航,祈願公路快點暢通,還給交警打電話,但沒有回應。2月4日凌晨一兩點,馬宇昊終於看到一位身着熒光色制服的交警出現,指揮占用應急車道的人把車挪開,幫助車輪打滑的車子鏟雪。
被困公路的人們只能以車為中心的十幾平米內解決一切生理需求:車輛附近的草叢成了天然的公共廁所;服務站距離遙遠,馬宇昊在雪地里煮起了備用的自嗨鍋作為晚飯,煮熟了拿進車裡吃。夜裡睡覺時,馬宇昊躺在後排。為了省油,馬宇昊家的車裡也沒有一直開着空調,而是每過兩小時開一次。
到了2月4日中午11點,一家人快要「彈盡糧絕」,馬宇昊和母親決定下車步行,由舅舅從仙桃市驅車到不遠處的國道處接應。馬宇昊母親本想拉着父親一起走,「我媽怕這雪一直下,到時候車啟動不了,還怕到時候沒油了面臨失溫風險」,但是父親堅持守車,母子二人只好先離開。馬宇昊回憶,他們沿着高速護攔行走了3公里,有的地方結冰路滑,有的地方積雪深厚,橋面上的雪估計有30多厘米厚,他的手「凍得冰涼」,「積雪一直往鞋子裡鑽」。
一路上,馬宇昊看到很多工作人員在清理應急車道,看到交警指揮大貨車為後面的車開路,還看到有人翻過護欄去隔壁村子買東西,還有不少樹木和建築被凍雨壓倒。馬宇昊的母親也感慨道,今年的凍雨讓她想起了2008年湖北的冰災。
好在母子倆下車步行後不久,高速公路就搶通了,父親也在三小時後回到了家。爺爺懸着一天的心總算放了下來,「他對我們說,『你們辛苦了』。」馬宇昊說。
「想起2008年的冰災」
提到冰凍天氣,湖南人都會想起2008年的冰災。
2月1日,湖南省氣象局舉行2024年春節前低溫雨雪冰凍天氣過程新聞通氣會。通氣會上,湖南省氣候中心副主任、正研級高級工程師彭嘉棟介紹,「根據氣候監測評估分析,此次過程達不到2008年的嚴重程度。」他指出,從歷史上看,這次雨雪冰凍天氣最突出的風險是凍雨帶來的危害,且持續時間長,影響範圍較廣。
媒體人邵新經歷過2008年南方冰雪災害,因此當他2月3日傍晚在洞庭湖赤山島遊玩,發現天上開始下雪籽時,立刻警覺起來,吃完晚飯就提前驅車趕回長沙。
邵新記得,雪籽時下午三四點開始下的,「沒過半小時,車就被厚厚的白色蓋住了。」當時他從天氣預報里得知,未來幾天裡湖南益陽、長沙和更往北的地方,氣溫都在零下,將有持續的雨雪冰凍天氣。
動身前,他的電車車身已經結冰,「我直接燒了兩大桶水,把車窗玻璃上的冰和雪籽融化掉,讓雨刮器能啟動。」不妙的是,赤山島上很多路都是上下坡,路面結冰後,車就上不去也下不來——其中有一道10度左右的百米坡,邵新沖了五六次才衝上去,有一次還直接開到了路邊的草叢裡,他用磚頭墊着輪胎才把車「救」了出來。
從赤山島到長沙的路程有100多公里,邵新的電車出發時電量只有15%左右,計劃到沅江市區充電再繼續前行,結果原本20分鐘的路程,他直到夜裡11:30才抵達,「那時車只剩1%的電了,好險。」一路上,邵新還看到六七起事故,有刮擦、追尾,「連拖車都看到兩輛,其中一輛身上『背』了一輛,後面還拖了一輛,甚至連救援車輛都堵着、過不去」,邵新只能在車流中緩緩往前開。
凌晨3:40,邵新終於回到長沙。回來和朋友交流後,他才意識到自己的幸運,「沅江當地朋友在群里說,有司機在路上堵了一個通宵,油車沒有油、電車沒有電,只能棄車步行離開。還有人說,路過農村小賣部,裡面的食物都被買空了。」
那些描述,讓邵新想起了2008年災害最嚴重的株洲。當時他還在株洲本地做記者,曾去給當時被困京珠高速公路的司機送物資,「我記得剛開始幾天,司機都很感謝我們;後來過了幾天,司機就很煩躁了,說『不要給我們送泡麵了,高速什麼時候能通?』」
相較之下,邵新也感覺,今年的冰雪天氣不及2008年嚴峻,「氣溫也沒那麼低」。而根據中央氣象台在2月7日早晨發布的暴雪藍色預警和冰凍黃色預警:直到8日08時,貴州、湖南、江西、浙江部分地區依然有凍雨,湖南中南部、江西西南部部分地區有大雪,局地甚至將出現暴雪,導致上述部分地區新增積雪深度2~5厘米,局地甚至可達10厘米以上。
同樣根據中央氣象台的預報。8日起,上述地區持續近一周的雨雪冰凍天氣範圍縮小、強度減弱;9日白天,氣溫開始回升,湖南長沙、湖北武漢等城市最高氣溫將升至10℃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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