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連載】《沉城驚夢》(二十六)

       中越兩國的罵戰越來越激烈,邊界無時無刻在發生著零星的衝突:好奇的民眾是不能滿足於全面封鎖下的新聞內容,單方的黨報全是一面倒的報導,不真也不實。

       元波已經養成了個危險的習慣、在每晚臨睡前偷偷的用短波收聽澳廣或倫敦電台,從這兩個電台的評論及時事報導里知道些消息。有時、會無意中收到強有力的北京廣播,充滿了戰鬥火藥味的對越南辱罵。聽到忘 形,往往是婉冰生氣的把電源切斷。

       朋友相見,竊竊私語裡絕大部份是在暗中交換著各自收聽的新聞,世界消息就如此的在民眾中靠這種方法傳播,效力也極大。

       有一晚,元波興奮的呼叫婉冰「快來聽,好消息 !」

       她放下手上的毛線,快步走到床邊,靜靜站了一會,才說:「還不是老消息,講來講去,都已講了幾個月啦!你不厭嗎?」

       「這次是行動了,三艘船已經在幾十萬群眾放鞭炮歡送里啟航了。」

       「 只派了三艘船?有多大,可以載多少人?三百艘還沒法載完呢!」婉冰一連串的問號,很不以為然的語氣,像冰水從頭淋下,把發熱的希望之光潑冷了。元波說:「當然不會一次撤完呵!有行動總比老是吹牛好,是不是?」

        「我才不相信,共產黨耍的全是花昭。」

        「等著瞧、有好戲看就是了,你走不走?」元波接捺不下心中的高興,喜形於色。

       「看你那麼高興,別說我專潑冷水,如越共肯放人,十年還輪不到我們呢!幾百萬人的數目,只派出三艘船來,你也會當真?」婉冰深思熟慮的維持一貫的看法,

       「可能先派幾艘船做為試探性質,順利的話再多派啊!總之,我們的祖國肯出力護僑,我們就不必再受氣,不必再當海外孤兒,為什麼不高興呢?」

       「事實很快證明,我也希望如你所言。」

       「元波不再多說,自得其樂的整晚轉著台,美國之音,倫敦,澳廣、日本、北京,從各不同的消息來源證實那個令他雀躍的「撤僑」果真開始了。

第二天、市面沸沸騰騰,奔走相告,華埠堤岸的廣大華族同胞,都喜氣洋洋,大家都憧憬著回鄉的美夢。故鄉!對重視鄉土觀念的華僑畢竟是強有力的引誘,祖先的根源地,一旦可以回去,有誰願意再流浪呢?

       越共的大批警察,公安密探增強了在街上的巡查;報紙的頭版新聞,刊登了黨中央的文告。對中國的派船事件,當成挑釁式的侵略,聲明如中國船隻膽敢越雷池半步,公開進入越南頭頓海外水域。越南社會主義共和國的海軍、空軍將狠狠的把來犯的敵船擊沉。

       唯一的電視台上,許多節目臨時取消,部分華人社團領袖被專訪播出,分別用中、越語罵中共政權。

街坊會紛紛集合、所有華人都有了機會大罵自已的祖國,元波也被迫在會上對中國的「非法行動」嚴厲的指控,口裡講的和心中想的背道而馳。人人心裡明白、口是心非、一級騙一級,越共要的都是這種玩意;誰說真話就倒霉,因為、這個地方已經變成了謊話世界。他們用謊言取到政權,用謊話統治著國家,也必要用謊話使自己壯膽。所以、真話是不被接受的一種罪惡,除了在共產世界呆久了,才能明白,沒有生活在共產主義『天堂』里的人,怎麼解釋,也沒法使他們相信那是存在的事實啊!

       緊張的氣氛一天天增加,好像一個氣球,吹進去的氣一天天多,球越來越大,已經漲到快破裂爆炸了。

       中共三艘打走撤僑旗幟的船隊,終於到達了越南南方距西貢百多公里的頭頓市外,停泊在國際公海上。全南方華人都引頸以待,萬方矚目轟動世界、中國史無前例的撤僑行動將要開始了。

中國人終於揚眉吐氣了,分布世上三千多萬華僑、華裔從此不再是「海外孤兒。」睡獅已醒,啊!中國人民已經站起來了,元波心頭的喜悅興奮,也像個快破裂的氣球,越飄越高,越飛越遠。

        越共宣布在水域布了魚雷,也派出了海軍戰艦。沿海巡視,準備對入侵的中國船隻迎頭痛擊。

        南中國海陰霾滿天、戰雲密布,局勢扣人心弦 。

        僑胞們狂熱興奮已漸漸冷卻,熱度退下,三艘船日夜徘徊在國際水域上,不敢再越雷池半步。

        雷聲大、雨點小,十多天在中越雙方不進不退的罵戰聲里,南越兩百多萬華人的情緒已被失望取代。膨脹的大氣球沒有炸破,氣體泄掉,劍拔穹張;戰雲籠罩的海域,三艘撤僑的中國船隊,鳴金收兵。滿載三船南越海風歸去,也載走了全球三千多萬僑胞的希望和興奮。載不走的是淚水和恥辱,是印支幾百萬炎黃子孫任人殘踏的淒涼命運。

        船隻返航的消息播出後,許多華僑和元波一樣的流淚傷心,氣憤與平,海外孤兒的命運已註定了。倒是婉冰,平靜如昔,仿佛她早已認命,沒有寄予希望,也就無所謂失望。

        元波歸納了整件事的前因後果,越想越怕,對自己天真的寄望感到幼稚可笑。

堤岸城的光𪸩已經暗淡了,人往人來,表面沒什麼變化,可是,總很敏感的在社區中看到垂頭喪氣的華人。元波注意著,以前興高采烈滿臉堆笑的五官已經難再在路上發現。大家都心事重重,對於自己做為一個海外華人,不但沒有光彩,而且危機四伏,走投無路,隨時任人凌辱殺戳(柬埔寨幾十萬華人死於非命的冤魂可以明證。)一個民族到了這種地步,怎麼還能笑呢?怎麼還可以抬起頭來呢?

        時間在頹喪的氣氛里移動,地球絕不會為了人世間的喜怒哀樂而放慢旋轉。

       一九七八年的農曆春節在粉飾太平的鞭炮聲中來臨。市面多了許多流浪漢

,乞丐成群結隊在國營飲食店外徘徊,等著搶客人留下的殘羹餘菜。街頭巷尾的各色賭檔林立,公園的阻街女郎在太陽沒下山、已迫不及待的展示乳波臀浪,沿街叫賣她們的肉體。

       汽車的流通量已很少,「的士」也少見;人力三輪車 ,馬車和腳踏車這些古老交通工具漸漸占用了道路。素有東方巴黎之稱的西貢,隨著名字的沉沒已完全失去了姿彩,更因燈光管制(發電廠沒有足夠燃料發電。)整個城市五光十色、閃爍的燦爛市容已不再有了。黑暗!滋生了許多不為人知的罪惡。無業的流浪漢、丐幫子弟們,和許多流離失所無家可歸的所謂『階級敵人』,黑五類份子的家屬們,為了生存,都被迫上梁山,在夜街里對往來的人下手,搶劫已經不是新聞了。

        晚上、沒要緊的事,元波已不敢獨個兒亂逛。通常和老楊站在門前納涼,交換些消息;多數的時間是教女兒認識些中文,此外是扭開收音機,偷偷聽些澳廣的播音。也喜歡點唱節目,新春時節的點唱特別多,那晚、竟沒想到聽見在美國的元浪點給他一首生日歌,他高興到手舞足蹈,來不及呼喚妻子 等歌唱完了,才匆匆對婉冰說:

       「元浪點歌給我賀生辰,他原來去了美國。」

        「是真的嗎?你沒聽錯吧?」 

       「沒錯,播音員還說他的生活很好,叫雙親放心,所以不敢寫信。」

        「他又不會英文,怎麼敢一個人到美國?」

        「我也不清楚,他還說希望早日和我們相逢,是什麼音思?」

        「當然不是說他會回來啦!大概暗示我們出去吧?」

        「對,你說對了,他必定是這個含意,再呆下去,子女全沒有前途,生命安全沒保障。華裔又是他們的眼中釘,有個運動,又必定倒霉。此地不留人,自有留人處,三十六著走為上著,你怎麼想?」元波關掉了收音機,從元浪點唱里,引起了他從未思考過的問題。

        「老二是單身漢,我們拖男帶女,明明只有三歲,那條路也不容易,危險性極大,是不是?」

        「置之死地而後生,如果不冒險,留下來,後果是怎樣呢?」 元波對這個土生土長的第二故鄉本也充滿了留戀,新制度也曾經使他迷惑過。但這兩年半,目睹耳聞的事實,使他對越共的殘暴陰險真面目看清了,也完全驚醒了。更堅信了歷史故事「苛政猛於虎」的記載,他的信心全飛走了。

         「這種關係到生死存亡的決定,不能衝動,謀定而後動,我也沒說不走嘛!」

        「好!我早知你深明事理,夫婦同心什麼事都好辦了」元波高興的一把摟著太太,情難自禁的吻著她,心裡憧憬的又是 一個陽光普照自由的樂園。這個樂園,究竟在哪兒,他一點方向感也沒有,只相信能夠衝破鐵幕,海洋的盡頭,必是人間天堂。

        翌日、他先到郡公安局報到,這半年來,每周都要去報到一次,釋放後在行動上仍要受地方政權的管制。這種監視要多久元波不知道,他只明白,若不報到麻煩會立即降臨。

         報到後、郡公安值日官在他的品行手冊上蓋個印章,填上日期,簽個字,就算了事。雖然簡單,但地方政權就知道你這個人沒有遠離住所、還是乖乖的呆在原居地。

        離開公安局,他就到元濤那兒,見過父母。把元浪的消息通知他們,他媽媽即到神龕前燒香,向祖宗神明謝思。

       元濤坐在那兒,元波面向他,對他說:「你有沒有想到走老二那條路?」

     「沒有、爸媽年紀大了要我照顧,況且、這裡好吃好住,」他笑嘻嘻的挨近元波耳邊輕輕說:「安南妹又美又溫柔,捨不得啊!」

     「說正經的、如果你有決心,爸媽到我那邊住。」

     「我們老了,不必為我們這對老骨頭煩心,你倆兄弟都要認真打算,走為上策。」他父親開口用他一向自信而堅定的語氣說。    

     「爸爸、元濤和我一起行動,無論如何我們也不放心留下你們。要嘛咱們一塊走,不然我們兄弟留下一個陪伴你們。」

      「老了,去不去都沒問題,你們倆兄弟不必以我們為念;可以一起的話,我們拼著老命奉倍,不能全家都走,你們要當機立斷啊!」    

     「大哥、你和大嫂侄兒們先去,我留下陪爸媽,一起行動太危險了,成功當然好,但也容易一網成擒,到時、叫天天不應了。」

     「阿濤的話有理,不過、誰先誰後不是現在爭論,先找門路, 再看情形,有決心先後不是問題。」老人微笑著為他們下結論。

      「是的爸爸。」

       閒話結束後,元波離開時,弟弟跟著出來,在門前對他說:「大哥,明雪已經走了。」

     「去了那裡?」

     「不曉得,是你去見他以後,沒多久,我再去時,才發現她已離開。也許,她不願再見到你?」

     「她會去那裡呢?」元波心裡茫然的,有份說不出來的惆悵。

     「來來去去還不是那種地方。」

     「真的要偸渡,倒很想和她說再見,問問她是否也想走,我答應張心代他關照明雪,沒做到真是愧對朋友。」元波自言自語,心事重重的深鎖眉頭。

     「算啦!她有意避開。相見徒爭煩惱。」

      元波悶悶的走在路上,元濤的話也很對,相見爭如不見,此時此地,再見面情何以堪呢?而且、何以對婉冰呢?

      回家心情落寞的扭開收音機,聽到澳洲廣播電台華語節目,恰恰在報導新聞,說起一條小鐵船直接在汪洋上和風浪搏鬥,經過了十九天的艱苦航程,全船七十多人終於平安到達北部達爾文港 。這批侵犯澳洲領海,非法入境者因為是難民,受到了澳洲政府人道的收留,這艘小船的到達轟動了澳洲全國。這個消息也使元波更堅定了逃亡的決心。

        越南在越共統治下,黎筍集團夢想成為東南亞新霸主,戰後全面親蘇,和中共反目成仇,在北方要陳兵多師團以防中共揮兵南下。西南方則沿著柬越邊境,和波爾布特的柬共日夜爭戰。中原高地里南越復國軍更時刻出擊 ,同時面對三方敵人,兵燹連綿,軍隊疲於奔命,民不聊生。全國精壯都投在戰場上,以至全越經濟崩潰。越共用其恐怖獨裁手段鎮壓人民,對南方城市,他們在進行社會主義改造失敗後,為了迫使城市人民走向生產單位,越南構想了一個全面改變國家經濟的方案,立即如火如荼的吹噓著推行。

         這個方案就命名為發展「新經濟區」,街坊會、各級各區的黨委會,在競賽的向黨報功。全南方都忙著說服人民去自力更生,(仿佛南方人民都是寄生蟲

?)一時間、開會又風起雲湧。報紙電台一片形勢大好,對於天方夜譚式的「新經濟區」,便成了點石成金的法寶。似乎只要到了那荒蕪的水田,人民便立即富庶走來?

         在城市沒職業,沒收人的貧苦大眾,呆在城市也是一條死路,就幻想著黨的指示,期盼能夠從此翻身,改變命運?

        第十一郡的窮人特別多,第一批報名去水草平原開荒的有二十五個家庭,老楊一家七口也榜上有名; 出發的當天,歡送隊伍里,敲鑼打鼓,上了軍用運輸車的人受到了英雄式的敬禮。大家笑容可掬,老楊和元波握別時,輕聲的說:

       「反正左死右死,窮人先死,我無路可走,再信他們一次,你保重!」

       「你也多保重,可以寫信,把那邊的情形告訴我,好嗎?」元波緊握著這位老芳鄰的手,並把一個紅包,裡邊放了一百元,交在他的手裡說:「不成意思給你順風,不必推辭,你子女多,什麼都要從新開始。」

        「謝謝你,我會寫信給你,生活改善,我出堤岸一定來探望你們。」

         楊太太和婉冰相擁的各自流淚,阿美和老楊的女兒手拉手,有說不完的話,這一別,後會無期,那些在車上笑的,必定是了無牽掛的人?

        幾次三番,元波差點忍不住要向老楊說,他將來出堤岸時,也許相逢無期了。面對這位好鄰居,不能說真話,心底總感到很難過,也很對不起他,但這關連生死的秘密,真是不可造次呵 !

        車隊啟程,塵土飛揚,車上的人都擠到兩邊揮手,沒有人知道前面是條什麼路,元波夫婦和女兒也向車上的人揮手,識與不識,一起祝福他們好運。

         運動城市的居民到『新經濟區』勞動生產建設社會主義已經成了一項戰役。(共黨無論搞什麼運動,如排華、打倒資產買辦或換錢全當成戰役,排山倒海般的用戰爭方式進行。)打開報紙,扭開電視,所報道所鼓吹的,通通是新經濟區的奇蹟神話。

         每一郡每一坊的地方政權,天天都組織了訪問隊,逐家逐戶的進行遊說,再加上那許多美麗的描寫,許諾。對於日子難過的勞苦大眾,畢竟是條很誘惑的出路。所以、每天就有不同的車隊奔向不同的『新經濟區』、落實了黨的政策,全國浸沉在一片無比光明的前景里。

         不到幾個月,幾十萬胡志明市的人民,都已抓緊鏟鋤,自立更新的參加了勞動大軍。照說去了幾十萬人口,城市應該較前冷清?可是、從北越涌下來的幹部軍民,很快的補充了下鄉上山的那班原有居民。故此、白天的城市還是極擠擁,夜裡的街道,仍然是黑暗而淒清 。

        老楊沒有寄來片言隻字,幾個月過去後,在元波幾乎淡忘了後,『新經濟區』 的神話像吹漲過度的氣球,出乎意外的爆開了。在六省車站,安東市車站,天后廟,本頭公二府廟廣場,這些地方給愈來愈多衣衫襤褸的男女老幼作了臨時棲身之所。他們向施捨的路人說,是從『新經濟區』偷跑回來的,消息很快的流傳著,沒多久『新經濟區』這個名詞就從遍地黃金一下子變成了令人聞之心驚的人間煉獄。

        老楊憔悴消瘦的也回來了,楊太給毒蚊咬到雙腳浮腫,發燒發冷,無藥可治而死在水草平原里。他們的家已給共產黨員接收了,他和幾個兒女分散投靠親戚。那晚他單獨來找元波,元波沒想到是他,請他進屋,一邊拉上鐵閘,一邊問:

       「什麼時候回來的?」

       「三天前、我們上當了。唉!阮文超講的話一點也沒錯:「別聽信共黨說些什麼,要看清共黨的所作所為」,這兩句話已經成了真理,你明白嗎?」老楊聲音激憤的說。

       「明白、全南越的人民都明白。是不是當我們明白了,已經太遲了呢?」 

       「是的,像我們這樣,把太太的命也賠上了,家破人亡、我真的對不起她和孩子們。」

       「老楊,別太自責了啦!事已至此,難過也挽不回,究竟那兒是怎樣的情況?」  

       「我們被載到迪石省後,再轉小船沿湄公河支流進入了水草平原的荒謬地帶。沒有屋宇,四面都是野草,原來、什麼沒有準備,鄉公社每戶贈送一枝鐵鋤,三個月的米糧和雜糧,把我們拋下就由得我們自生自滅。沒有學校,市集,沒有醫療站,我們這些城市人一下子過著野人般的原始生活。

      首先要動手燒草除草,才自建帳篷,等到糧食完了,種下來的玉米,瓜菜全長不出來,地質是醎的。到達當天,我們就知道上當了,但已經無可選擇,唯有忍著淚和天地搏鬥。希望找出一條生路,等到我太太死去,一些鄰居的孩子也犧牲了,大家才決心逃回來。」老楊娓娓的把自已經歷的事講出來   

       「是謀殺,騙南方城市居民進地獄的一種方法,你有什麼打算?」元波氣憤難當,來回踱步,仿佛受騙的是他自己。

       「能有什麼打算呢?過一天算一天。」

       「市面百業不振,民不聊生,失業的人越來越多,很難找到工作、你可以再卷些煙到街邊擺賣啊!」

       「我也想過了,可是我連那點小本錢也沒有。」老楊低垂下頭,聲音也沉下去。

      「你等等。」元波說完跑上樓,再下來時把手上的錢遞給他說:「這裡一百塊錢,先拿去買煙絲煙紙。」

      「你這樣幫忙,你的大恩我會永遠記著的。」

      「老街坊,何必說那些話呢!」

       送走了老楊,元波心裡翻滾難安,怎樣也沒法想像,『新經濟區』這個名詞代表的是恐怖絕望和死亡,也想不通為什麼一個政權可以無視於百姓的生死?把老百姓的生命作為他們的試驗品,新經濟區的計劃完全失敗後,整個沸騰的運動也停止了。

      民間窮苦大眾,以前都對越共存著再生的盼望,把他們看成了救星;現在也完全看清了他們的真面目,對這個以謊言取天下的極權制度,大家都深惡痛絕。久而久之,這種反共情緒變成了消極的抵抗,人人沒心工作,對政令陽奉陰違,走私買賣的,有了錢就大吃大喝大賭大嫖。日子變得只有今天,而明天,是一個渺茫的未知數。活著不存在任何希望,人!變得和動物沒有分別。   

  而元波和許許多多在西堤的華人一樣,(西貢堤岸簡稱為西堤。)如今、把希望寄托在海上尋覓自由的構想里。元濤和他們一起兩次到了頭頓漁村。申請路條的理由是尋找可耕地,準備下鄉務農,在這些名目下當然也是花點應酬,始可順利拿到離城的許可證。

        看到了這幾艘破舊的小漁船,只有十八公尺長,四公尺半寬闊的面積,想像一百餘人擠迫在上邊的可怕情形,元波的信心動搖了。這類只適合於在內河及沿海航行的小船,怎能在汪洋的風浪里航走呢?完全沒有把握的投注,真無勇氣去冒險啊!那些可以平安到達彼岸的人,除了命大福大,那份視死如歸的精神,元波真的深深感動和敬佩。

        還沒有深入去探路,日夜都為了能早日偷渡而興奮;等真正見到了渡洋的簡陋工具後,代之而起的是恐懼和失望,情緒也變到落寞和低沉了。

       這段日子,無聊起來,元波常常獨自在鳴遠學校六叉路附近的小食擋,要碟花生米,來幾瓶33啤酒或糯米酒;元濤也偶然陪他來,不為什麼的喝著悶酒。 一醉解千愁,回到家、微醺里倒在床上,是很容易一覺酣睡到天亮。婉冰容忍著,她了解丈夫此刻的心境,不想給他什麼壓力。第二天清醒度,他知道自已是在逃避著,不敢面對而又深心寄望的唯一可行的路。

       那天、他沒有醉,電台播出了雄壯的軍樂,然後,就宣讀了一篇文告。好像這種文告是古代皇帝聖旨,一發布後,人民除了完全首肯外是不該有任何懷疑的,越共的頭子們必定如此相信著。文告洋溢著種掩飾不住的興奮:

     「越南社會主義共和國的人民軍隊,兵分四路,從河先省,朱篤省,茶榮省和西寧省的柬越邊界,在戰車坦克飛機強大火力的配合下,浩浩蕩蕩的為兄弟的柬埔寨人民解放他們的國家,解救水深火熱被魔鬼集團恐布統治的柬埔寨廣大人民,法西斯殺人惡魔波爾布特兵敗如山倒,在正義雄師的進攻下已潰不成軍的退出首都金邊,逃竄到泰柬一帶,柬埔寨的人民已組織了新政府、、、、、」

        正式侵略的行動,經過精心編演,文告的詞句如聽後未經思考,聽的人是會感動的。越共的霸主野心,已赤裸裸的呈現在揮軍入柬的事實上,元波忘了自已的處境,居然為東南亞的其它地區的危局擔心。

        戰爭仍舊進行著,大批的柬埔寨難民分別由沙瀝,朱篤,河仙,茶榮,西寧,鵝油這些邊界省份擁進了南越,輾轉到西堤來的也到公園,學校操場,廟宇

暫時棲身。

       這些不幸的難民,有越南人,有柬埔寨人,也有說潮州話的華僑,他們看來都是又黑又瘦,衣衫襤褸,在苦難的歲月里,掙扎求存的痕跡都刻在五官上。他們把在柬國這幾年的恐怖遭遇向過往的人哭訴,波爾布特像條兇殘惡狗,把柬埔寨全國人民迫進了鬼門關,瘋狂的殺戮了幾乎占了人口半數的幾百萬人。他們娓娓道來,沒有憤怒,沒有怨恨,聽眾卻毛骨悚然,這是個什麼樣的世界呵?人間,真會發生如此悽慘可怕的事嗎?

        元波從講越語的難民聽到的和講潮州話的難民聽聞的故事大同小異:黑衫兵,(柬共未成年的兵士多穿黑衣)用鋤頭敲人民的後腦,一鋤一條命:集體活埋,亂槍射殺,全國變成了集中營,人民生不如死的成為奴隸。在二府廟的那堆新來的難民所說的和六省車站先到的難民講述的也沒有分別,元濤也好奇的去聽這些恐怖的慘劇,和元波所知的印證,他們得到的結論,那是真的事實。

         元波把這些聽聞告訴父親,他父親說:

       「比較下,印支三邦,柬埔寨的人民算是最悲慘了。如果越共也這樣,我們在越華人也不知要怎樣死才好呢?」

      「您的意思是他們親蘇,反而對我們客氣一點,為什麼會這樣呢?」

      「因為他們親蘇,在此華人變成了中國可以利用的工具,越共如用野蠻手段對待我,中共就有藉口。上次的撒僑鬧劇不是已經證明了。但越共如親中,同志加兄弟的情誼就永遠存在,越共想怎樣整頓華僑,中共絕不會幹涉,這才算得上夠兄弟啊!波爾布特便是這樣大殺華僑,中共那有抗議反對呢?明白了沒有?」

        元波點點頭,終於明白了,經父親點破,再細細思量,一股濃濃的悲哀湧上心頭,做中國人,做海外的華人,原來都是那麼不幸。他父親在吞吐的煙霧中,又開可說;

      「越共投鼠忌器,但並不是說對我們就會安好心,不過,他們做得較聰明,什麼運動戰役也連同南方人一起來。但骨子裡還是千方百計的要排除華的,用什麼方法,只好等著瞧了。

      「爸爸,元濤說近日西堤的客棧忽然都住滿了從北方來的大批幹部,他們成群結隊的到處招搖,我碰到了很多,有男有女,又不是軍隊,市面也熱鬧多了,大家都猜不出這班人的任務。」元波把這個近日出現的情況告訴父親,他對父親的判斷都很信服。

      「一時三刻也沒法清楚他們的來意,但可以肯定的是一場新災難了。」

      「可能是再換錢,南方解放陣線已經給北越吞吃了,南北統一後,沒理由分別用兩種錢幣呵!」

      老人抽出另一枝煙接上火,把舊煙扔掉,噴口煙才說:「是或者不是,不用多久就會知道了。也不必太擔心,要來的逃也逃不了。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能夠像阿浪,就不必再受精神拆磨了。你兄弟一天還在這裡,我一天就不能安心。」

      「爸爸、生死相關的事,急也急不來,我們看了幾條船,都不很理想,若出海,沉沒的可能性很大。心裡真的不敢決定,如我是獨身漢,就不必想太多。」元波回答說。

      「我明白你的想法,記得機不可失時,就要拼一拼,錯過了,將來終生遺憾。」

     「是的,爸爸。」元波很想問,什麼時刻才算是好時機呢?逃亡!每一時刻都充滿危險和被追捕槍殺的可能。為了自由,追求幸福的生活,許許多多的人都在企盼用性命作一次賭注。下注前的準備工作,千頭萬緒,只要一個環節出問題就完了。失手被捕的人,財產被沒收,還要送到勞改場四、五年;等到出獄,已成了地地道道的無產階級乞丐,可以說永無超生之日了。這殘酷的事實每天都在發生,也就成了元波的躊躇與徬徨。他擔心害怕的倒不是自已的安危,而是妻子和幾個未成年的兒女,他們的命運全操在自已的手上,那份無形的壓力,使他在微醺里格外嚮往元濤那樣的單身漢。隨時可以押注,輸贏都是自身的事,就因為肩膀上挑著全家的重擔,他不得不婆媽,不得不格外慎重。

       這些困擾一直使他幾個月來坐臥不安,基至借酒消愁,直到越共一個排山倒海的新戰役向全南方華人發動後,元波已經沒有選擇的餘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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