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永遠叫不醒一個裝睡的人」,這話貌似蠻有道理,但說這話的朋友有沒有想過:裝睡的前提條件是什麼?
醒着。
只有醒着的人,才能裝睡。
一個本來就醒着的人,何來叫醒或叫不醒。這不就像「你永遠救不活一個裝死的人」一樣可笑嗎?
還是從歷史上找例子。
「一鳴驚人」這成語故事大家都很熟,現在流行的版本都說是齊威王,其實,楚莊王才是原創者,他說這話的時間,比齊威王早250年。
《史記·楚世家》載,楚莊王即位三年,除了聲色犬馬,啥事不干,只下過一道政令:「有敢諫者死無赦!」大臣伍舉看不下去,一次,當楚莊王「左抱鄭姬,右抱越女」聽音樂時,伍舉忍不住對他說,小山坡上來了一隻鳥,整整三年,不飛,也不叫,你猜這是啥鳥?
莊王曰:「三年不蜚(飛),蜚將沖天;三年不鳴,鳴將驚人。舉退矣,吾知之矣。」
別看我三年不飛,一飛就要衝天;三年不鳴,一鳴就要驚人。你下去吧,我懂的。
可能有人會問,伍舉就不能好好說話嗎,為什麼要搞影射?
因為不搞影射真的會死。沒看莊王禁令嗎,「有敢諫者死無赦」。
不過伍舉這個影射有點狠,直接就說楚莊王是鳥人。莊王不但不生氣,還對伍舉說,我將會證明給你看,我真的是個鳥人。
於是,接下來他便「罷淫樂,聽政,所誅者數百人,所進者數百人,任伍舉、蘇從以政,國人大說(悅)」。
停了所有內娛,亮劍治國,殺了幾百個有罪之人,提拔了幾百個有功之臣,重用伍舉、蘇從(另一個敢諫的大臣),全國人民喜大普奔。
當然這是司馬遷的說法,《韓非子·喻老》的相關記載略有不同,勸諫楚莊王的大臣,名字沒說,只是「右司馬」(史家考證也不是伍舉,時間上不可能),而莊王回他的話更精彩:「三年不翅,將以長羽翼;不飛不鳴,將以觀民則。雖無飛,飛必沖天;雖無鳴,鳴必驚人。」
三年不展翅,是在等羽翼豐滿;不飛不鳴,是在暗中考察國情……而他一鳴驚人的程度,也沒《史記》那麼誇張,只是「所廢者十,所起者九,誅大臣五,舉處士六,而邦大治」。
兩相對比,自然是韓非子可信一些。但這不重要,總之,楚莊王就是有史記載的第一個成功「裝睡」的君主。
這麼做,首先是出於安全考慮。春秋時期,幾乎每一個諸侯國都有君主被殺,楚莊王即位時還不到二十歲,沒幾個月就發生「公子燮之亂」,兩位權壑難填的楚公子發動政變,挾持莊王當人質。雖然政變後來被平息,但楚莊王之心有餘悸可想而知。
再者,裝睡也是為了觀察國內外形勢,思考應對之法,確立治國之策。
事實證明,楚莊王裝睡裝對了,真的是不鳴則已一鳴驚人,在他鐵腕統治下,楚國雄風大震,國力驟強,諸侯懾服,他本人也成為繼齊恆晉文之後的霸主。
現在問題來了,楚莊王是被「叫醒」的嗎?
當然不是,裝睡的他,本來就醒着,想什麼時候解除靜默狀態,全在他的判斷、考量。
司馬遷之前,號稱「漢初時評第一人」的賈誼,在《先醒》一文中,把古往今來的君主分為先醒者、後醒者、不醒者三種,而先醒者的代言人,就是楚莊王。
不過,賈誼沒用一鳴驚人的典故,倒是講了另一件事,說楚莊王親率大軍圍宋伐鄭,班師回國時,路過申侯之邑,申侯不敢怠慢,籌辦大型宴席接待莊王。沒想到,都到中午了,面對滿滿一桌美食,莊王愣是不下筷。申侯嚇壞了,說大王,我的食材食具都有十二時辰核酸的,現在飯點快過了,您還是不吃,是小人哪裡得罪大王了嗎?
楚莊王說,不關你的事,我之所以吃不下,是因為聽說過,一個上等賢能的君主,有高人開導教誨的話,就能稱王天下;一個中等賢能的君主,有人指點,也能稱霸天下;一個下等君主,如果手下個個都不如他,遲早要亡的。我就是這樣的下等之君啊,可天下賢人那麼多,卻沒有一個屬於我,楚國要丸,我怎麼咽得下。
賈誼最後點評道:「故莊王思得賢佐,日中忘飯,謂先寤所以存亡,此先醒也。」
楚莊王盼人才盼到廢寢忘食,他比別人更早懂得國家興亡在於人才,所以他是先醒者。
不得不說,「漢初時評第一人」如此論證還是牽強了點。楚莊王是個清醒者,這沒錯,但「先」從何來?
時間線上,縱向來比,齊桓公、秦穆公都比楚莊王更早懂得人才的重要,才有管仲、由余、百里奚等人的縱橫捭闔;莊王本人,當然是一開始就很清醒,所以才有「裝睡」之演技,但他圍宋伐鄭,最早也是上位後第六年的事,怎麼能拿這個時候的思賢來證明他「先醒」?
非要找一個先醒者,趙武靈王比楚莊王更有說服力。十五歲上位,一開始就很警醒,也不裝睡。他的時代,其他諸侯紛紛稱王,還派人來對他說,我們都王了,你怎麼還不王啊?趙武靈王不可能不動心,但他清醒地認識到,當時趙國的實力跟真正的強國比還有不小距離,不但不稱王,還取消侯位,自降為「君」,以此刺激自己,也刺激國民,勵精圖治。
這才是真正的先醒者。
不過,賈誼的「先醒」論證雖然有點牽強,後面的「後醒」和「不醒」舉例,還是很精準的。
先看後醒者:
宋昭公出亡,至於境,喟然嘆曰:「嗚呼!吾知所以亡矣。吾被服而立,侍御者數百人,無不曰吾君麗者。吾發政舉事,朝臣千人,無不曰吾君聖者。吾外內不聞吾過,吾是以至此。吾困宜矣。」於是革心易行,衣苴布,食疄餕,晝學道而夕講之,二年美聞於宋,宋人車徒迎而復位,卒為賢君,諡為昭公。
宋昭公失國逃亡,快出國境時,長嘆一聲:「唉,我知道為什麼會淪落至此了。朝臣上千人,衛士數百人,我一舉一動,他們都跪舔歌頌;我隨便發布政令,他們就高呼吾君聖明。朝廷內外,根本就聽不到一聲批評,我活該。」從此洗心革面,粗衣淡飯,日夜加強文化學習,才兩年時間,美名就傳回國內,宋人派車把他接回國復位,執政有方,被譽為明君。
這裡面的宋昭公,應該是宋後昭公(宋國先後有兩位昭公),公元前453年上位,史料記載極少。賈誼之後一百多年,劉向在《新序》中也講了宋後昭公「窮途知過」的故事,最後結論是:「由宋君觀之,人君之所以離國家失社稷者,諂諛者眾也。」
從宋後昭公的遭遇來看,君主之所以會亡國,就是歌功頌德的人太多了。
不管先醒後醒,只要醒來就還有機會,永遠不醒的,下場才是真正的悲慘。
賈誼筆下,不醒的代言人,是小國虢(guó)的君主,這哥們兒的表現就一句話:「阿諛奉承者侯,忠言逆耳者誅。」後來晉國假途滅虢,沒人願意死戰,虢君逃亡,路上渴了,車夫及時遞上清酒;餓了,及時送上肉乾。虢君很欣慰,說你怎麼能準備得這麼充分,是不是聽到什麼謠言及時囤貨了?
車夫說,我早有準備,反正您那麼干遲早得逃亡的。
虢君被驚到,說那你一直在我身邊,為什麼不及時勸諫我?車夫說:「君好諂諛,而惡至言,臣願諫,恐先虢亡。」
你只聽得進假話,最反感真話,我要是進諫,恐怕比咱國家死得早。
虢君一聽就怒了,拔出劍來,車夫趕緊說我有罪,我錯了,剛才那話是故意氣你的。虢君說,那你實話實說,我為什麼會落到這地步?
車夫說:「天下之君皆不肖,夫疾吾君之獨賢也,故亡。」
各國君主都顢頇無能,只有您最聖明,他們羨慕嫉妒恨,所以聯合起來打壓您,才會導致您選擇了出國逃亡。
看來,又是一位老司機。
果然,虢君終於露出笑容,說:「嗟!賢固若是苦耶?」不容易啊,無敵是多麼寂寞啊!
車夫的智慧告訴我們,伴君如伴睡,他沒醒,你先醒,是很危險的。
很快追兵趕到,虢君逃到山上,又餓又累,枕着車夫的腿睡着了。車夫徹底清醒過來,找了一土塊墊在他脖子下,抽出自己的腿,潤之。虢君最終餓死了,肉身成了山上野獸的下午茶。
最後賈誼說:「故先醒者,當時而伯(霸);後醒者,三年而復;不醒者,枕土而死,為虎狼食。嗚呼,戒之哉!」
那麼,虢國之君為什麼叫不醒?
很簡單,他一直以為自己全宇宙最清醒。
賈誼此文的目的,自是在最後三個字「戒之哉」,就是想當個鬧鐘,叫醒那些像虢君一樣的人。
效果如何?
有用的話,此後兩千多年歷史,就不是我們看到的樣子了。
可見,真正永遠叫不醒的,是以為自己醒着的人。如果不想陪他睡死過去,就醒目點,像那車夫一樣,幫他找個枕頭讓他睡得更香甜,自己才有機會離開。要不,最後就只能向王承恩學習,幫他找塊墊腳石,然後,跟他一起引體向上。
(全文轉自微信公眾號「後現代聊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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