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漢封城時有《方方日記》,上海封城時有什麼?在回答這個問題時,上海人應該底氣十足,因為上海有很多人,面對更加嚴格的監控與審查機器, 用創新的方式紀錄疫情、表達不滿和提出質問。他們不只問着何時解封?何時能搶到菜?何時不用再遵守着毫無人性的防疫政策?他們還困惑着,在這場殘酷的封城儀式後,上海還會是過去那個遠比中國其他城市更加開放的上海嗎?上海又為何走到今天這一步? 下面是本台記者唐家婕製作的兩集特別節目《疫情下封不住的洶湧民意》。今天請聽上集《上海人要發問》。
「上面討厭的聲音」
在中國當局繼續堅持「動態清零」的防疫政策下,2500萬的上海居民已經被關在家中超過六個禮拜。對他們當中的許多人來說,不僅行動自由被限制,更難受的是發聲的權利也遭剝奪。
浦西靜安區的李先生已在他一居室的公寓裡,待了四十多天。與記者通話前,他先把手機里的微信號登出,他說這是為了避免監控和數據搜集。基於安全考量,李先生不願透露全名。
「我覺得最難熬的就是沒有Freedom(自由)。Freedom of speech(言論自由),Freedom of movement(移動自由),以及自由地享受世界上所有美好的東西。你常會想……Why?這一切(防疫政策)毫無道理。於此同時,你又會想……What’s coming? 」
李先生在一家外商公司從事營銷工作。跟無數上海居民一樣,三月底,他對於封城傳聞感到不安,仍聽信政府說這是暫時舉措。直到封城期限一延再延,他突然發現自己在這座富有的國際大城市裡,必須靠搶菜維生,日日擔心「轉陽」後會有「大白」上門把他拉去方艙,還有種種難以理解的防疫手段,到最後,連質問都要提心弔膽。
「你發現新聞上看到的,跟你的實際生活是兩回事……這是很錯亂的一件事。明明就是不正常的事,他們還要來說服你這是正常的。到現在把你家門敲開、把你拉走這都正常,我就覺得天啊,這是電影嗎?」李先生問著。
4月22日,一部名為《四月之聲》的六分鐘短片,像暴風驟雨一般席捲海內外社媒平台,尤其是在中國的社交媒體微博和微信平台上出現現象級的傳播 ,網傳在被刪除前一天內就達到超過四億的觀看數。這個視頻匯總上海封城後,人們上傳到社媒上的普通居民遭遇各類生活困難與不公的真實錄音,搭配着航拍的空空如也的上海街景的黑白視頻。在這個短片中可以聽到包含物資短缺、病人得不到救助、寵物被打死、幼兒與家長被強迫分開隔離、方艙環境惡劣等各種控訴。
視頻以3月15日和26日的上海疫情發布會作為開頭。一位官員表示上海作為全中國經濟的重要組成部分,不會封城。這個官方保證與接下來一個多月的殘酷的封城,形成諷刺的對比。
「我們都快餓死了,"影片中等不到物資的小區居民哀求。
「病毒倒不會死人的,餓要餓死人的。"另一名居民說。
「我也希望上面有好的政策給我,我可以對居民交代,現實是沒有……。"浦東一個居委書記在電話里哭訴。
引發網友共鳴的《四月之聲》很快被互聯網公司及當局全面封殺,但是無數的網友用各種方式接力轉發,企圖繞過審查。最後視頻作者發文稱,因為發現視頻的傳播速度以及範圍已經超出自己的預料,加上觀眾對其影片的解讀與他製作影片的「原意」相去甚遠,他決定自行刪除視頻。
網上曾一度傳聞《四月之聲》作者被帶走,但作者在公眾號澄清「沒有官方人員聯絡我」。自由亞洲電台無法獨立核實消息的真實性。作者的微信公號已停更,作者的微博號「永遠的草莓園」也消失,原因不明。
「這些聲音就是……上面最討厭的聲音,一定會想辦法把它清除。」李先生觀察,在那個網友接力轉發,《四月之聲》和相關的文章卻被清除殆盡的周末之後,上海朋友圈的氣氛從憤恨不平,轉變為更多的恐懼。「我後來會對自由這件事有不同的明白,在別的國家你至少可以去fight for (爭取)自由,但在中國絕無此事。」
上海封城催生新的藝術形式
被封鎖在家的上海人很快發現,中國式的審查跟防疫政策很像 — 沒有標準與底線。但是聰明的上海人,或者是更廣義的中國網民,卻不斷變換着形式執意要把心中的憤怒表達出來。
「是誰導演這場戲?在這人間四月里。兩千萬人禁足禁語,劇本荒唐離奇……。」兩個年輕女孩在家裡彈着吉他演唱的改編歌曲《獨角戲》,質問清零政策。這個視頻也遭到全網刪除。
「這上海有這麼多人,每個人,守着一扇門。我空蕩的冰箱裡殘存一根蔥,還爛了半根。我們的上海已不見了嗎?遠光中走來,你全副武裝,拉走那麼多人……。」視頻里,女童養樂多和媽媽夢婆對唱的改編歌曲《這上海有那麼多人》,質疑上海缺乏人性的強拉隔離政策。不出意料這個視頻也被全網刪除。
「秒殺、團購、三餐食材儲備夠不夠。鴛鴦鍋、流水席、巧婦難耐心中煩憂。幾時到貨?團長知否?」 連一首網友改編的《上海灘菜之歌》,自嘲著缺貨的日常,詢問幾時到貨,也遭到刪除。
「歌曲和視頻等創意內容更有可能傳播開來——它們有時比文字更強大,而且可以觸及情感。審查單位知道,中國人使用創造性的手段來規避審查限制,因此他們也在鎖定刪除這類素材。」總部設在中國的網絡審查觀察網站GreatFire.org共同創辦人史密斯(Charlie Smith)告訴自由亞洲電台。這個網站自2011年開始追蹤在中國社交媒體平台被審查的帖子,基於安全考量,史密斯是他的化名。
面對快速的審查機器,上海民眾用新的方式紀錄疫情和表達不滿,錄音、音樂、改編歌曲,幾乎成為一種紀錄上海封城的新的藝術形式。
「上海的審查可能會創造新的形式、管道,比如用比較曖昧的形式去訴說,可能會用一種看起來好像樂觀、但其實是一些無奈的表達方式。這次上海的作品可以看到這樣的通性。 」 研究音樂審查的英國卡地夫大學(Cardiff University)創意與文化產業碩班講師林真宇告訴本台,「但審查的可怕之處在於,到最後不是一個明確的由上面而來的、中心化的管控,很多時候他變成是層層的猜測。在這樣顧忌、曖昧、跟不明確的狀態下,也印證了現在時局裡,言論自由可能被影響跟控制的程度。」
中國審查機構的敏感神經甚至連中國官方歌曲都不能容忍。一些網民用中國國歌歌詞《義勇軍進行曲》第一句”起來,不願做奴隸的人們”表達對封城的憤怒,這個熱搜話題因此遭到微博封殺。另一個網絡上熱傳的視頻顯示,一名上海男子無端遭四名警察登門傳喚,指控他向鄰居播放歌頌共產主義的《國際歌》,需要配合調查。
2020年武漢封城時,有作家方方以日記的方式記錄封城期間老百姓的疾苦,一時洛陽紙貴;2022年的上海封城時,有眾多的沒有姓名的網友以視頻和歌曲等藝術形式記錄疫情下的瘋狂,表達對政府政策的不滿和憤怒。
上海人已經失去對政府的信任
「很多作品、視頻、文章,很多都在問一個問題: 就是上海怎麼會搞到今天(這個地步)?所有人都提問。這是跟當初武漢不一樣的,當時在武漢更多是悲痛和憤怒,上海多了一層困惑、震驚。」近日出版了關於武漢封城新書《禁城》的中國作家慕容雪村告訴本台。
老家在武漢的上海居民董女士也因為安全考量不願全名受訪。她告訴本台說, 「上海封城跟武漢封城是有本質不同的。武漢人民堅信這會勝利,當初身邊大多數人是抱死的決心要把這個東西解決,大多數人非常相信政府。但上海現在是高度質疑(政府)、甚至失去公信力,甚至完全不想相信。」
與武漢封城時隔了兩年多,科學界對新冠病毒已有更深的認知,疫苗及藥物已上市。世界各國隨着疫情的變化調整防疫措施,逐步開放國境。
然而,在5月5日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務委員會召開有關新冠疫情防控形勢會議上,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再次強調,中國將毫不動搖地”堅持動態清零總方針”,而且明令對懷疑中國防疫的言論”作鬥爭”。
中國官方不斷自豪地強調中國式防疫讓自2019年武漢爆發疫情以來,中國僅15000人死亡——遠遠低於美國的100萬人或巴西的66萬人、印度的52萬人。但質疑者卻認為中國數據的準確性,還有次生災難導致的真實死亡數字。
美國賓州大學傳播與社會學教授楊國彬在智庫亞洲協會下屬的網站上寫道,「中國自上而下、一刀切的疫情防控政策並不總是奏效。」他分析,中國的官僚體制讓人們寧願盲目聽從指令,不願質疑程序的不合理性,「這成了造成上海封城困境的根本原因。」
林真宇有相同的看法,她說,當公民自主的質問被抹去,留下的只有與現實脫節的歷史記憶,透過社會批判去檢討與進步的可能就會消失。最後公民失去選擇,甚至開始失去批判的能力。
「我覺得從兩年前的武漢,到現在的上海,或許到未來的北京,這個政府並沒有學到太多有用的知識。只是學會如何控制社會、控制人民,而且變本加厲地(更加)殘酷了。 」慕容雪村說。
李先生把上海視為引以為傲的「家」,他說這座城市的開放與包容讓她仿佛是「全中國最不像中國的地方」。不過,一場封城證實了這樣的「自由」如此脆弱,他說自己跟身邊的朋友都待不下去,有的已經想辦法「出逃」了。
「 上海已經不會跟以前一樣了,這個我們都蠻清楚的。」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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