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1月,深圳灣。輪船轟隆隆向前,將水波拋在後面。
阿川稍微鬆了口氣,仍然坐立難安。他拿着旅遊簽,在這艘船上可能是絕無僅有的;大部分乘客是留學生,或持美國護照。
他做了十足的準備才得以上船。通關櫃檯前後換了三個人詢問他的出行理由,看回程機票,開箱檢查。他在行李箱裡塞了很多公司宣傳冊,及精心打包的產品樣品。
阿川是江蘇人,學暖通工程,畢業後到深圳打工,2011年自己做老闆,承接商用建築、別墅的中央空調和消防系統,年入七位數。紅利持續到2015年,一年後業務量萎縮四分之三,再一年後徹底消失。
他又重新開始打工,給一個相熟的老闆當助理。老闆在深圳開廠,主要做觸摸屏玻璃蓋板。2017年,工廠被湖南一個縣招商引資,老闆收購了深圳和東莞幾個小廠,將生產環節集中挪過去。
產品包括智能音箱,以及銷往美國的兒童學習機。當地提供整座工業園,八棟建好的標準廠房,裝修和搬遷補貼等幾千萬,外加三免兩減半。
投產的日子,正是貿易戰前夕。
「現在回頭看,汗毛都豎起來了,但當時老闆只覺得大好事一件,祖墳冒青煙。」
阿川原本計劃2022年春節後出國試試,2021年底,兩個朋友出境接連被拒,「我馬上訂機票,當時擔心門會越關越緊」。他愛好旅遊,桂林的家裡積攢了世界各地好些昂貴的紀念物,還有他從西藏撿回來的一堆石頭。「打包的時候想,其實什麼都不重要,真正重要的就是那張能讓你出去的紙。」
落地舊金山,倒計時開始。他有183天,將手裡的B1/B2換成別的簽證。如果順利,接下來是數年的等待,拿到綠卡前,沒有人敢貿然出境。這就是所謂「移民監」。
船隨海浪浮沉,旅客抱着他們最重要的行李,阿川就像《月亮和六便士》裡毛姆描繪的一個畫面:
他活到四十歲,動身到天涯海角尋找一個新世界;大海在凜冽的北風中一片灰濛濛,白沫四濺,他迷茫地盯視着逐漸消失、再也無法重見的:
蛇口碼頭。
1
2022年2月,上海人濤哥從國企辭職。大家都說他腦子瓦特了。兩年內,部門的一二把手都將退休,而三把手就是他。那時候他還滿腦子創業計劃,拉了團隊成立一家外貿公司,3月18日發朋友圈:
決賽圈選手在此!
後來的事情大家應該還記得。4月12日,居家半個月後,濤哥聽到通知發了綠葉菜,比發財了還高興。
天氣回暖,他解開濕乎乎的包裝,蔬菜小隊葉片斑駁,散發異味,全部陣亡。又捨不得扔,從魚缸里挖出水草泥,碼進白色泡沫箱,又撒上水草專用複合肥,將上海青一顆顆豎起來,淺埋在裡面。
小區1500戶,3月底起依靠物業運送生活物資、收儲垃圾。鄰居群商議樓里眾籌一點耐儲存的食物給他們。有人放餅乾可樂,有人放八寶粥,濤哥拿出一瓶未開封的肉丁炸醬。
幾天後,這件事上了電視,成了暖新聞。
濤哥做採購出身,但他拼命壓抑算總賬的本能,棉簽一毛,採樣管兩塊,膠囊10元,核酸亭兩三萬,還有那些發霉板鴨和奇怪豬肉。
有微信群里激烈地討論移民,濤哥查了很多資料,覺得不是那麼容易。但他默念着「種一棵樹最好的時間是十年前,其次是現在。」將四級單詞書找了出來。
零幾年,濤哥家人在寶山區買了一套複式,解封沒多久,濤哥接到居委會的電話,通知第二天會拆掉他房子的隔斷。複式原先有四房,客廳隔出一間變成五房,整租出去,恰好符合「N+1」,但還是得拆。
濤哥要求對方緩一緩,因為第二天沒人能給他們開門。對方說問題不大:
我們配鎖匠。
濤哥的租客是五十多歲的老張夫婦,外加他們的7個員工。老張是安徽人,五年前來到上海,先後在寶山和浦東盤下3家門面,賣豆漿油條、燒餅蒸餃,早上5點開到晚上10點。
老張跟我說,前幾年累死累活賺的錢,去年賠了個精光。封在濤哥的房子裡時,食物極度短缺。最嚴重時,9個人餓了三天。
隔板打斷後剩一地狼藉。老張跟員工搬到了個便宜的酒店式公寓,按性別分,這樣租兩間就夠了。
經歷過這件事,老張打算熬兩年,等店面合同期滿,10萬押金退回到手,就回巢湖。上海這五年,就當做了場夢。
老張搬走後,那套複式空了很久。如果賣掉,現在值七八百萬。幾百上千萬的房產,是中國家庭最重要的資產。濤哥對我說,別人說進就進,以前覺得怎麼可能?
上海曾經是他的信仰。這個四十多歲的人說起時帶着哭腔,「我一定要走。」
2
踏上另一片大陸,信號歸零,前半生履歷歸零。
這一點老于再清楚不過。參加高考二十年後,他又哼哧哼哧地開始做題。雅思聽說讀寫,每項滿分9分,他背着複習資料去上補習班,從天津、石家莊、太原一路考到高雄,刷到第五次,終於湊夠四個6分。
但6分什麼都不是。賣掉其中一套房,2019年技術移民落地澳洲,在到餐館打工和加入華人中介之間,他還是希望能做點跟專業有關的事。
出國前,他在一家央企下屬的地產公司,新招的應屆生都是清北或國外頂級院校畢業生。項目越來越少,人越來越多,焦慮蔓延:
哪怕做到區域總,又怎麼保證不被淘汰?
孩子上小學了,妻子說想移民,有親戚在澳洲。老於把自己拋到另一種不確定性里。他決定做第一代移民,把根扎住,「然後我的小孩能參與到這個社會中。」
來旅遊,看歌劇院,看海港大橋,是花錢,來生活是另一回事。放棄幾十年的人脈和職稱從頭來過,老於發了幾百份簡歷,大公司不搭理他,小公司寧願要剛畢業的菜鳥。得到面試機會,他卻聽不懂面試官的話。起初,別人說啥,他只能一個勁「Yes」。
老於到處求朋友介紹,找到一家中國背景的公司,類似國內的特級總包。經理說確實缺人,但不清楚他什麼情況,「這樣吧,你先實習。」
兜兜轉轉,老於又回到工地,無償實習三個月。工地上,打雜的普通小工日薪300到350澳元,稍微有點技術的木工瓦工磚工400到500,手藝好的焊工一天800。
換成人民幣來看,是一份很高的收入了,不少中國工人被吸引過來,他們大多來自江蘇或四川,拿旅遊或者學生簽入境,黑在澳洲,或者轉庇護。只能在不需要證書的小工地上幹活。
在新西蘭,有一群拿3年工簽的藍領工人,妻子做點兼職,孩子進公立學校,租個破點的房子,就可以過。他們賭的是孩子成年後拿到身份,給父母申請銀髮簽證或親屬團聚簽證。
風險在於,每過三年,如果工作斷檔無法續簽,「就是全盤輸掉」。而孩子回到國內,再也回不到高考的軌道。
通過技術移民加拿大或新西蘭,費用通常是一兩百萬,如果花錢買不存在的崗位獲得加分,被移民局發現,投入會全打水漂。
至於美國,過去兩百年,全世界的移民早就踩出了五花八門的路徑。華人社區裡的經典故事,是落地後口袋只剩200美金,直奔餐館打日結工。阿川告訴我,還有裝修工地老闆每天早上來接人幹活的,晚上送回去,一天150美金。
在洛杉磯,阿川開着一輛二手七座尼桑送外賣,最近通過新法案的特殊窗口拿了工卡。
3
上海市統計局發布的數字顯示,2022年末全市常住人口為2475.89萬人,同比減少了減少了 13.54萬人;外來常住人口1006.26萬人,同比減少了25.73萬人。
他們中的一些人,和阿川、濤哥、老於做了一樣的選擇。
離開活色生香的上海,律所合伙人去了日本當超市收銀員,外資基金前高層去了泰國經營民宿。房產投資群里,有人從國外回來堅定站崗,也有人跑去厄瓜多爾,有人退回家鄉,買了幾台室內蔬菜自動種植機。
這幾年,他們都給自己提過類似的問:我擁有什麼,害怕什麼?未來我的孩子最好在哪,現在該怎樣安排?如果人生在別處重啟,全家依靠什麼過活?
我說的「他們」,在70年代末80年代初出生,搭上了中國經濟增長的快車,也給這輛車添了燃料。人到中年,通訊錄算是通達,兜里還有籌碼。
投資移民方案中,沒有移民監、相對經濟的,有愛爾蘭、塞浦路斯和馬耳他。
這兩年,有位朋友花一百多萬,給全家準備了馬耳他的永居身份,他稱之為一個「存檔點」。雖然他從沒去過那個西半球島嶼,也一點都不渴望所謂「重開」。
「我們都是高考走過來的,享受了改革開放,肯定是給國家繼續做貢獻。現在主要是小孩未來十年在哪兒度過的問題。」
孩子正在上雙語學校,高考是不可能高考的。他想的是假如有一天,使領館不再簽發旅遊簽、學生簽,孩子要怎麼出國留學?
4
濤哥到新西蘭三個月了,一切還算新鮮。奧克蘭市中心有塊野生動物保留地,下班之後,他無聊就會去那邊看看鴨子,看看水塘。
「我不覺得國外會有多好」,從就醫到交稅、資產購置、律師見證,目之所及,坑會有很多很多。一個異鄉人,不安定感和害怕肯定會有,可是焦慮已經催逼他到了這裡。他申請了RV(居民簽證),未來會轉化為PR(永居)。拿到RV,他就將家人接過去。
復盤前半生,他很想念在弄堂里拎着拖鞋追着他打的外公外婆。去年和今年清明,都沒能給他們掃墓。
新移民總愛旁敲側擊地問老移民:你們後悔嗎?問移民的孩子:理解父母的決定嗎?
一家Fish and Chips的老闆是廣東口音。濤哥問他,廣東人把魚放在油里炸:
不覺得違背了信仰嗎?
前段時間,有個在新西蘭的華人碼農發微博說,有個華人同事一句中國話也不會說,一問,他說自己父母在他兒時就去世了。後來有天同事突然主動提起他爸爸是個詩人,叫顧城。
你聽過這個名字麼?
花了三年左右,老於在澳洲穩定下來,跟朋友合夥經營一家小型開發公司。見多了二三代華人,他心裡總估摸,自己的孩子長大後,能說中文,但應該不怎麼能寫,會記得回國探望過爺爺奶奶。等到孩子有下一代,中國,就會融入太平洋沿岸背景板,類似美國、日本、墨西哥或加拿大。
第三代移民,面孔與我們相似,卻是土生土長的澳大利亞公民,中國,是他們從未體驗過的平行人生。
如果你去問,他們大概能寬泛地說一兩句:中國是一個在亞洲的、很牛逼的國家:
「我的祖先曾經生活在那。」
(全文轉自微信公眾號獸樓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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