禮拜天清早,床頭鬧鐘還沒響,街頭巷尾的播音筒以極大的音量、播出了關於義務勞動的神聖任務,及為建設偉大社會主義,義務勞動是全民都該參與的屬於一種革命行動等口號。
婉冰和元波幾乎同時給吵醒,看看掛鍾,只是五時左右,婉冰先起床去張羅早餐,元波也跟著下樓。吃過粥、拿起便當和一瓶開水,就出門去,老楊及左右鄰居也都啟程了。在路上三、五成群踏著稀薄月色,說說笑笑,大家一般心情,如去郊外遊玩的那種氣氛。誰也不把義務勞動當作一回事,其實、也沒人知道,將是種怎樣形式的勞動呵!
在「坊」政權的辦事處前,從四面八方齊集的人把那塊大草坡迫到滿滿,路旁早己停放了七部大巴士。公安部隊也派了一小組人來維持秩序,六時半,坊辦事處里走出了幾位穿黑衣的幹部,手裡拿著記事簿和擴音器。其中一位大聲的指揮,人群便亂七八糟的搶著上巴士,元波上得較遲,連座位也沒有;只好立在車中央的通道,在吵吵鬧鬧的人聲中,巴士開動了。一部跟一部,吃力的前進,走了好一段路,轉進了崎嶇的紅泥碎石道,元波和車裡乘客東搖西擺,車外塵土飛揚,風過處、沙塵迎面撲下,整車人頭臉都染上了色彩。
顛簸路盡,目的地黎明春新經濟區就在眼前。這時、朝陽也己升起,元波隨眾人下車,啊!那片泥濘不堪的大荒地,極目處,人頭涌動,東一堆西一組,那種混亂和吵雜,使他頭暈心跳。聲浪起落,一個大過一個,拼命從播音筒里向外震動。指揮的越共,事先沒有規劃好,如今一起來爭地盤,鬥成績,比賽幹勁,向上邀功。
鋤頭揮舞,往下挖,水源涌過來,惡臭沖天,烏黑黑的,勞動的群眾,從腳到腰,不知不覺的都給臭泥淹沒。寸步難移的站在原處,吃力的掙扎著把稀泥巴漿往外倒。陽光高高撒下,把熱能煎炙著千張萬張流滿汗水的污臉;元波咬著牙,原先到野外遠足的念頭早己消逝無蹤。
他也一鋤鋤的蠻認真的挖著,心中對於這種用人力來開水利的土方法,總想不出一個好理由來解釋,為什麼越共不用機器?而要那麼多人民從城市裡老遠到來亂搞亂鬧一通。這個水利工程在這麼多各持己見的指揮者,爭功而外行的東挖幾條水渠,西又填幾堆爛泥,究竟要開出個什麼名堂來呢?元波的汗沿鼻樑流下,他手上烏溜溜的都是黑泥漿,只好放下鋤,正想著不知要如何把臉頰的汗水擦乾?不意在他左邊,一位帶著笠帽的女人,恰恰踩著泥濘移到他前面,興高采烈的歡叫著:
「波兄,原來是你呵,真巧! 」她一邊說一邊用手上的一條披肩,自然而
大方的為他擦拭鼻上頰邊的滴滴汗珠。
「明雪,是你,真認不出來。」
「是呵! 變成鄉下姑娘了。」
「很美呢! 從來未見過你一身黑衣服。」
「辛苦嗎?你一定不慣了。」明雪除下笠帽,用笠帽搖擺,搧來小陣涼風,她沒忘了也向元波搧幾下。
「是很吃力,大家都要做,慢慢會習慣的。你呢?」
「我小時候在農村生活,這些粗工都早做過,所以比你好。」
「你怎麼會做到這區來?」元波想起她並非屬於同一坊區居住。她笑笑的把手上笠帽又戴上才說:「上邊都是大石塊,我和幾位同伴慢慢移動,竟到了這兒來。也好,可以碰到你。」
「咦! 那位公安睜著眼望過來,我們動動手吧! 」元波拿起鋤頭,一鋤鋤的開始了原先的動作。明雪也不走,站在他前方,輕巧的隨意的移動,元波一抬頭, 明雪的雙眼正瞟過來;他靦腆的報以淺笑,又趕緊低下頭,心裡忐忑,有份難安的感覺莫明的襲擊著他。他不敢再望,但又強烈的想試多一次,自己在一鋤又鋤的動作下掙扎了好久,終於把前額微微的昂起,明雪那對烏亮的眼睛有一抹笑意自眉梢漾開,似乎從他低頭以後,她的視線就沒再移開,又再捕捉到了他的目光。 「波兄!休息了,你很賣力喲! 」
「你怎麼知道?」元波有點生氣,也不明白為什麼,似乎他剛才的賣力,是不該被窺破的。」
「我沒做多少。你想拿勞動獎章?」明雪露出皓齒,聲音溫柔甜蜜。
「開玩笑了,想睡在泥漿上是真的。」
離開了工地、洗了手、兩人一起到樹蔭下;明雪拿出麵包,元波打開便當,沉默的各自吃著。他吃完放下飯盒,明雪正把一個鮮橙去好皮,單手遞過來,他接下掰出一半又遞迴去。烈日當空,炙熱的照曬著,明雪邊吃著鮮橙,邊用笠帽搧涼風,有意無意間,風都拂向他。他很專心的吞著甘甜橙汁,享受那片刻的舒服,內心好感激,卻又裝成平淡自然,什麼都沒說,倒是明雪打破沉默 :
「我昨天收到張心的便條了。」
「呵! 有了消息,他怎樣呢?」他緊張而興奮,急忙抬頭,熱切的望著她。」
「他說在很遠的陌生地改造勞動,要我放心;地點常更換,故沒回郵的地址,叫我問候你。」
「有沒有講什麼時候可以回來?」
「沒有,你有空來我家時讓你看。」
「有消息,證明他平安,也放心多了。伯母很高興,是嗎?」
「是的,她還哭了一場,我也意外,去了那麼久,以為今生都不會有信息了。」她低下頭,語氣有濃濃的傷感和幽怨。
「希望他能快點回來就太好啦 ! 我也想不到他會去那麼久。」
「波兄,還沒謝謝你,那天你走得太快,我連謝謝都來不及說出口。」
「喲 ! 小意思,別再提了。咦?又開工啦 ! 」元波拿起鋤頭,明雪伸手出去,他猶豫了幾秒鐘,也把手往下對著她的手一拉,她輕盈的便借力站起身,戴上帽,隨著人群回到工地去。
工地上、市革委的共干似乎在爭吵,結果又接到通知,早上所開的渠道作廢了。男人全部往東移,女性留下填土,明雪對元波招招手,他也舉手搖搖,然後往東走。整個下午再提不起勁來,拖拖拉拉談談笑笑的混過去;直到收隊,他東張西望,明雪再沒出現在他視線里。回程時、整車整隊的人爭先的要往外沖,越塞越凌亂,路窄徑小車多人擠。收隊後回到家裡,前後花去三個小時,比來時多出一半的時間。
阿美阿雯看到滿身烏黑奇臭的爸爸,老遠的跑開去;明明在地面卻要往他腳上爬,婉冰趕緊把明明抱開交給大女兒。然後強拉著元波到浴室里,一桶桶的冷水從頭淋下,擦擦洗洗;肥皂塗了又抹,足足花了二、三十分鐘,元波才回復了本來面目。晚飯後,倒在床上,要兩個女兒捶背按摩。
「餵 ! 婉冰,下次你去,很好玩呀 ! 」
「騙鬼。要我去,出錢找人替算啦!」
「你說什麼?能出錢叫人替?」元波翻過身,認真的望著太太。
「是喲 ! 賣糖的老陳今早在菜市碰到我,他小聲告訴我,阮文協幫他找人。」
「真的嗎?」
「真的呵!」
「和舊政權有什麼分別?講明是義務勞動,還可以用錢替代,那算什麼?」元波很氣憤,好像他是第一個被玩弄的傻瓜。
「聽說以後每星期都要去做水利,太辛苦,可以請人替,還是好事呢 ! 」
「這樣的話,有錢可以逃避義務勞動,窮人卻要受苦。革命統一,說什麼人民當家作主?和以前沒分別。革命,只是改換了王朝,被統治的千萬百姓的命運原來沒變,那些主義,通通都是騙人的把戲啦 ! 」
「別想太多了,共產黨講一套做的是另一套,許多人都看出來了。你還那麼天真的相信他們?」婉冰畢竟是女人,有女人天生的敏感和觸覺;只用主觀去評定好壞,不像元波那般事事講客觀和理論。
元波沒有再出聲,愕愕地想著心事,他一再的自問 :「用謊言可以治天下嗎 ?」
婉冰以為他太倦而睡著了。久久、她微微的鼾聲在靜夜裡起伏,他側著身睜著眼,還推想著他解不開的許多結、、、、、。
更換了錢幣後,全南方人民集體窮化,直接影響了市場的買賣。市面呈現著經濟蕭條的景象,踩踏人力車為生的,街邊零售小食檔,以及沿街乞討的賣唱者比往常增多了。
原本窮苦的大眾生活更加困難,群眾對革命政權當初的熱情和寄盼已隨著時間沖淡了。街頭小巷已不知什麼時候、開始流傳一些尖酸刻薄的諷刺越共的話,這已足夠反映民心的動向了。
經過了一段時日的準備,那天、元波在稅務局清理了全部欠稅後,阮登溪中校親手把一張不欠稅證明書交給他。並熱烈的祝賀他革命意識強烈,提早覺悟,已不再剝削同胞,盼他早日回到勞動建國大軍里去。
元波將那張清稅單帶回店去,店裡的存貨已經全部售清,元濤一早已來了。他母親在店前擺設了三牲,燒香禱告,元浪平常愛開玩笑,今天也閉口,什麼話都沒說。他父親含著煙斗,在門外指揮著幾個老工人,把那塊褪了色寫著「源裕咖啡莊」的招牌拆卸下來。過往路人駐足觀望,也有的妄自猜測。當招牌放到地面時,元波看到他父親神色黯然,幾十年的經營;一場政權上的大改變,竟迫得要結束業務,那份心境是很悽酸無奈。元波也很難過,他是為了父親的那份心境而難過。
招牌拆下抬進店裡,母親也拜好神,店門拉上,一家人都在客廳里,整盤生意從此結束了。元浪把五包預先準備妥了的錢、交給店裡的四位長工和廚房裡的陳媽,他們驟然間面臨了失業的危機,也明白東主不能再延聘的苦哀,心情沉重。
陳媽淚流滿面,竟哭著咒罵越共,越罵聲浪越大,元濤把她輕拉到後邊廚房裡去。幾個老夥計也無心吃最後一餐飯,各自打點留下的衣服用品;依依不捨的分別向元波兄弟及老店東夫婦辭別。第一次、元波看到他父親眼角含著淚,是不忍這些相處多年的職員,或是難堪自己的事業落到如此地步,甚或兩者兼有的複雜感情,交並出他的淚水也未可知。
全部職工和陳媽都走後,元波兄弟沉默的望著他們所尊敬的父親,這種時刻,他一定有話要對他們兄弟講,果然沒多久,他開口說 :
「我要你們收手,是希望能逃過一場災害;但我們也不能坐著,要想辦法給他們認為我們要為生活付出勞力的代價,以免惹得他們眼紅。」
「您的意思是要我們去做工?」元濤吃驚的問。
「做工也好,搞點小工業過日子都可以,你們兄弟自己決定;最主要的是掩人耳目,有路可走時想法偷渡離開才是上策。」
「、、、、、、」元波幾乎不能相信,他父親會想出那麼長遠的計劃,真不明白父親心中想的路是什麼?他想問、但老人又開口,語氣嚴肅 :
「以後要節儉,留下金葉作後路,這些事不必告訴你們媽媽,也不能對外人透露半句。」
三兄弟面面相覷,都不清楚前面是怎樣的一條路,迷茫了一陣子,元波不敢問,他就先離開了。
出到店外,回首一瞧,那塊中越文書寫的招牌拆下後,留出一大片空間,整個鋪面已非本來面目。一股莫明的哀愁爬上心胸,他驟然理解父親剛才眼角淚珠所包含的傷感是什麼了。
對這個他抱持希望的新制度,首次有種難以言詮的懼畏,好像那層層面紗,一張張撕下;他看到的將不是完整的臉,還沒撕完,似乎已經可以感覺到那份陰森恐怖。
他惆悵迷糊的踩著車,習慣多年的生活和工作從今天起完全改變了。應該輕鬆下來的,何況一向他都祈盼能放下做為一個商人的角色;恢復他本來面目,從來討厭商場上的虛偽和應酬,以及說不完的謊話。但竟是在這種始料不到的無形壓力下退出商界,心境矛盾,也就沒半點高興的情緒。
在街上遊蕩了好一回,他忽然想到公會的老朋友海哥那邊去看看,方向決定後,就朝同慶大道踏去。
會長的商行人進人出,生意興隆,元波是熟客,不經通傳的直往樓上會址的辦公室去。一推門,海哥堆滿笑臉打個哈哈的站起來說 :
「溪中校剛來電話,他說你有革命意識,我應該恭喜你呢或是該怎麼說?」
「海哥,那是家父的主意。」元波拉開椅子,在抬邊坐下。
「真是人各有志呵 ! 你準備做什麼?」
「還沒打算好, 喲 ! 我倒忘了,咖啡公會的職務也該呈辭了。店的生意全結束,我已和這一行業無關啦 ! 」
「失去你這個好拍擋,真是公會和我的損失。」
「海哥,別開玩笑了,我也沒做過什麼了不起的事。」
「我會通知全體同業,應該到大羅天或玉蘭亭酒樓,搞場歡送會好不好 ?」
「不、別搞那一套,沒意思的。」元波連連搖手。
「黃叔叔究竟打什麼主意?不經營,你總得做些什麼呀 ?」林會長燃起根解放牌的煙,專注的凝視元波。
「家父希望我們搞工業或去參加勞動隊伍。」
「呵哈,原來有革命意識的不是你。餵 ! 小工業是可以想,我們再合作吧 ! 我正在搞個腳踏車零件廠呢。」
「有海哥提拔,再好不過呢 ! 你原來暗中已先我覺悟啦 ! 」
「我共找了二十多股,每股二千元 ( 舊幣一百萬 ),你要參加幾股?
元波想想,不能決定,也不知兩個弟弟是否有興趣,他說 :「先算我兩股,如我弟弟肯參加,再通知你行嗎?」
「沒問題,你中越文都很好,行政經理就由你擔任,我也免傷腦筋。」林會長放下煙,興沖沖的拿出張紙,提筆書寫,然後遞給元波 :
「這是廠址,在跑馬場後面,你可以先去看看,有什麼意見也讓我知,機器正在安裝,再過幾星期,應該開張了。」
「好, 先謝謝你,錢什麼時候要 ?」
「莫要緊,問問阿浪、阿濤,他們肯才一起算。」
「那我去看看工廠,再見了。」
「好走,代我問候黃叔叔。」
離開咖啡公會,順利辭去秘書職,心情倒也輕鬆了。更沒想到無意中可以參加一份新工作,早先那份失落感竟一掃而光。人啊 ! 真是奇怪的動物,有事做時就厭倦,沒事做時又怕日子難渡。
元波起勁的踏著車,東轉西彎,進入阮文瑞街後,過跑馬場,沿小路再踩進去。問了路人,才找到了廠址,停放好腳踏車;低頭跨入一道沒門的欄柵,紅泥牆加蓋鐵片屋頂的工廠就呈現眼前。
裡邊安裝了二十多部大小各異的機器,有車床、打磨、啤機等等,都是殘舊的二手貨。有幾個電器技工忙著拉電線,裝電燈,廠地中的空間還不少。左邊有間簡陋的文房,另外又有個貨倉,再過去是廚房和廁所;對於那些機器,究竟可以生產出什麼腳踏車零件他完全不明白。也忘了問海哥,看了廠址後等於證實了海哥告訴他的是確有其事,他是有點興奮,就匆匆去元浪那裡。
元濤早走了,他見到元浪,立即把海哥的工廠情形講給弟弟知道,沒想到老二也不多考慮的答應參加。有了新工作,也照父親的意思去做,一舉兩得,兄弟笑笑說說間,元浪忽然問 :
「老大,反正沒事,不如到陳興道找安南妹。」
「你是說去那些『雞場』嗎?」
「是啊!元濤曾經帶你去的地方。」
「前次老三靠害,你大嫂很精明,我回去她聞到香水味,就給她識破了。」「大嫂那麼厲害,倒看不出呵!吵成怎樣?」
「沒吵過,如果吵了我今天也許會再去呢!」
「嘻!那就奇了。她不吵你,你卻不敢再試野味了,為什麼?」
「唉!你還沒結婚,當然不明白。她不吵、自己再亂搞,良心不好過呵!懂了嗎?」元波邊說邊走出門去。
「不去拉倒,一個人去沒味道,算了。」
「你叫老三別多再到那種地方,總是不好的,」
「他呀!當兵後人全變了,你都說不動,他才不聽我呢!」
「見到他,問問他參加工廠的事。」騎上車、他再返身向站在門前的元浪交待,才回家去。
婉冰抱著明明在門口和對面的老楊閒談,看到他回來,急急的說:「你忘了,銀行約我們兩點鐘呢!」
「喲!真的忘啦!還可以趕。」他迴轉身對老楊笑笑說:「你沒出去嗎?
「沒有。現在找些煙絲紙在家卷,給孩子拿去賣。」
「好呵!改天向你買煙就方便了。對不起,我趕著出去。」
「沒關係,改日再和你聊。」老楊返身往對面去,元波匆匆推車進屋,拿塊冷麵包,胡亂加點牛油和白糖;倒杯茶、伸手抱過明明,邊吃邊和兒子講。明明不管他,用小手搶麵包。婉冰再下樓,已經換好衣服,自從淪陷後,她沒再穿西裙,一律改穿長褲,刻意扮成一般勞動婦女的形象。她天性喜歡純色,白的黑的,穿在身上,襯著白肌膚,更見清秀。除了回去見翁婆,或參加喜慶宴會,她才肯配上有色的服飾,也是元波和她爭拗了好多回才首肯。此外、她就一律的用她喜愛的素色布料服裝了。
「阿冰、全身黑,你變成了女越共啦!」
「是她們的祖奶奶。用機動車去?」
「是。阿美,你來抱明明,不給阿雯走出門外,知道嗎?」元波大聲嚷,阿美趕緊強抱弟弟上樓。婉冰拉開鐵閘,元波推出機動車,她又順手關了門。騎上後座,一手伸前摟著他的腰肢,元波發動機車,朝西貢中央銀行的方向駛去。
路上除了少數軍用吉普車和殘舊的巴士外,以往川流的汽車幾乎已絕跡。替代的卻是大量的腳踏車,人力三輪車。路面流通的空間比前多,再少有塞車的情況出現,往昔繁華的東方小巴黎,已失落了艷麗的姿容,給人濃濃的秋意,寥落而哀愁。
不到五十分鐘,元波已來到了銀行外的寄車處。婉冰拿出碎錢,換回個牌碼,兩夫婦才一起走進那屹立在西貢河畔的大型法式建築物。上到二樓,有座大廳,守衛森嚴,元波呈上通知書,經過核對後,才從兩位公安面前入內。在長椅的空位置坐下,身邊一排已坐滿了七、八人,正中央擺著四張台,每張台後有兩個共干,台上放了保險箱。工作的幹部正逐一把箱內的黃金、珠寶、玉石、美鈔,一件件的取出來登記,元波和婉冰對望一眼,婉冰展齒而笑,夫婦這時總算明白了請他們到來目的。
那些玉石,珠寶,黃金,美鈔,經過登記後,再三檢查,又被通通收進原箱裡。箱主沉靜的望著屬於自己的財產,在面前亮相,終不能物歸原主,那份傷心和無奈,以及敢怒不敢言的容顏,淒悽慘慘的用沉默作為抗議。在簽名的剎那,落筆時內心的複雜情緒,元波靜靜地想著,終究無法想像那是種如何的心境。那些寄存的財產,不論多少,都公平的換回一張人民銀行代為永遠保存的收條。
一箱箱的開著,也一箱箱的搬走,回去的人不能取回自己寄存的財產,只多了一張輕飄飄的收據,該算是不虛此行了嗎?
元波夫婦一起坐到台前,兩位堆滿笑容的共干,當打開箱時,笑容很快的消失了。因為拿出來的是一堆證件:有汽車證,屋契,子女報生紙,結婚證書,戶口副本,身份證以及元波不必從軍的免役紙副本。
婉冰淺淺的笑姿掛在臉上,元波內心又一次對父親的智慧佩服到五體投地。他不敢把慶幸的快感表露,共干推開箱、沉著臉,因沒發現財物而不愉悅的聲音冰冰冷冷:
「黃金、鑽石、珠寶及美鈔都先拿走了?」
「、、、、、、、、、、。」
「東西去了哪裡?」
「什麼東西?」元波望著他,故作不解的反問。
「黃金、玉石、美鈔呵!」冰冷的聲浪提高了。
元波搖搖頭:「沒有那些東西」
另一個登記文件的,抄好後指著那疊紙說:
「你們難道開保險箱存放這些?」
「對!我們就是存放證件啊!」
「沒理由。」原先那個把那堆證件粗魯的扔回箱裡,再說:「開了七、八十個鐵箱都有財產,這種設備就是給你們這些資產家收藏財富的。快說啊!珠寶是否先拿走了?」
「你不信我沒法,我住在平泰區,戊申年春節(一九六八越共大進攻)屋給燒光了。證件也變成灰燼,所以才開保險箱放文件。」元波隨便說個理由。
「哼!總之不可能,我們會調查。你如不合作,一定會後悔,簽名吧!」
元波提筆,想也不用多想的在點算存貨單上簽了字,順口問:
「我可以取回證件嗎?」
「不可以。」他把其中一張副本收據遞給元波,說:「拿回去好好收著。」
元波接過後和太太一齊站起,瞧見左邊台上,這時在一位中年婦女面前取出滿滿的占了半張台面的黃金金片 。他們很為那位婦人難過,但也不敢對她表達半句同情的話。心情沉沉重重的離開,自己沒有損失,可是親眼目睹那麼多人的半生積蓄,就如此的給「人民」銀行變成了共產,他在回程的路上,苦苦想著一個問題:
「這算不算明目張胆的搶劫?」
如果不算,那是什麼一種名堂?如果算,「人民政權」的越共成了搶劫人民的盜匪,又是那門子的政權呢?他想不通。仍然苦苦的思考著,以至連婉冰幾次在背後的問話也沒回答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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