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西貢,陽光明媚,溫熱的空氣里似乎可以聞到遙遙遠遠傳來的炮聲。除此之外,西貢的老百姓還是樂天知命的把笑臉掛出來,埋頭於生活上的忙碌。這份鎮定從容的功夫,是三十多年連綿的戰火里磨練成的。兵臨城外,又不是沒有經歷過,一九六八年農曆春節,越共部隊在西貢及華埠堤岸的大街小巷和民眾的聚居地,點燃爆竹似的燒槍,好不熱鬧。結果沒幾天又恢復了平靜,西貢還是西貢,有美麗的東方巴黎之稱,一點改變也沒有。那麼、還為什麼要杞人憂天呢?
但是、在美國大使館的前門,熙攘的上千人群,卻找不到輕鬆自如的笑容。那些五官寫著的形容詞是焦急、徬徨、憂慮。許多衣冠楚楚、氣派不凡的達官貴人,都在忘了本身以往的教養而變得和本來身份絕不相稱的粗野,呼喝怒罵的往前推。每個人都希望擠進那道厚重的大鐵閘,好像那兒是天堂和地獄的分界線,只要能衝過去,就可以升天成仙了?
黃元波是唯一在人群中退回外邊的一個人,他不是達官貴人,所以會從堤岸急急趕來;完全是由於幾天前收到美國的小妻姨由外交部發出的一封電報,要美國大使館人員協助他一家撤出越南。
有一線生機,為何要放過呢?來到後、才知道除了大鐵閘外還有重重的人牆,要進去、談何容易呵!回去又不死心,也難以和太太交待,如此無可奈何的站立在人堆里,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盼望的是什麼?實在太熱了,背心全流滿了汗水,縱然可以擠進去,難道一個人升天嗎?於是、在參與的人潮里他退出來,變成了個旁觀者。
身份才改變,緊張的心情也消失了。想起今天一早到店裡,把電報的事告訴父母時,母親的一番話像北極的冰水從頭澆下:
「厝邊頭尾親朋戚友都無郎走,你阿無做官,越共來了難道就要吃掉你?你忍心拋下父母弟弟,加己一家到天堂享受榮華富貴,你就會快樂嗎?」
元波沒想到,他已經兒女成群,一旦要離家,母親的那份愛,仍是那麼綿綿密密,他難過而自責,輕聲對母親說:
「媽,我能出去,並非貪圖富貴,萬一這裡變色後,我們家族才有人可以接濟或設法解救,請你別誤會。」
「元波、免多講了,你先到銀行把寄存的珠寶鑽石拿回來,再去大使館。」父親的命令就是那麼簡單,也間接告訴他,大使館應該去,到美國是對的。
存放在堤岸交通銀行保險箱的玉石黃金美鈔,是由元波名下開箱寄存的,父親思想敏捷,這點元波竟沒想及。真的能赴美國,如不先把珠寶取出,誰能再去開箱呢?元波於是駕了汽車,匆匆到銀行把該辦的事弄妥,將全部手飾現金拿回店裡交給父親,然後趕到西貢。
這時、站在外圍,倒也不覺得是一種失望。可能母親晨間的神色及淚水,完完全全影響了他的心境。越共未必是魔鬼,何況、正如母親說,自己又不做官,倒也沒什麼可怕。元波的心思,在對於自己沒法擠進去而無奈的退卻,做了一番阿Q式的安慰,臉上也不自覺綻放了一抹笑容。
直升機隆隆怒吼、升空後,人群都昂首,盼望另一部飛機的降落。牆內牆外以及天台上,到處都是人,紛紛議論中;時間分秒的溜過,可是再也沒有直升機的隆隆吼聲傳來。不知什麼人首先發現,全部美軍陸戰隊的守衛已撤走了,留下的只是越南共和國的軍警及野戰警察。
這個了不起的發現傳開後,渲染著的失望及被拋棄的悲憤化成了一股怒氣,衝動的人群終於將怒氣變為力量。暴動展開了,幾千人在怒氣衝天的叫罵里像一群野獸般打破了鐵閘,衝進了大使館。無政府的可怕現象發生後,什麼道德教養似乎都是多餘的,秩序和文明的約束力一旦消失,人類原始的天性就赤裸祼的呈現在元波的眼前。他感到吃驚和害怕,原本斯斯文文的達官貴人,竟可以一下子變成了毫無人性的動物,把玻璃打破,搶劫有用的打字機、冰箱,撕打、混戰、惡毒的咒罵,再來是放火。
在狂亂中,元波走到小街停放汽車的地方,心驚膽跳的駕著車離開現場,望後鏡映現的一抹黑煙裊裊升起,夜幕已降下。
東方的夜巴黎—–西貢,燈火輝煌如昔,是的、那會有什麼改變呢?頂多、不同的是再也看不見那面由馬丁大使親自帶走的星條旗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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