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洛誦:高崗之女高濱濱,我的第三個同桌

我努力學習,報考師大女附中,是衝着它的99%升學率去的。沒想到它成為全國在文革中第一個打死校長的學校,成為引領全國暴力先鋒。

 師大女附中是一座迷宮,到現在許多謎也未解開。解開這些謎,會解開當代政治的許多問題。

 毛主席的女兒李訥,曾經是我們學校的校友。

 文化大革命時,國家主席劉少奇的女兒劉亭亭,總書記鄧小平的女兒鄧榕是我們的校友。部長的女兒更是整把抓了! 

 但也有不少「黑五類」的女兒被招進來,所占比例是不是5%?這個好像沒人提過。

 「黑五類」的女兒永遠不可能晉身到「紅五類」,但「紅五類」的女兒有不少因父親出事兒往「黑五類」裡面掉。看過紅衛兵標誌人物宋彬彬的一篇文章,一度也自稱「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 

 真正落入「黑五類」女兒們的處境不好過。 

 文化大革命一開始倒霉的是北京市委,被批判的「三家村」人物鄧拓的女兒鄧小紅在我們學校初中。傳說她不是鄧的親生女兒,是為了有個好出身,才去給鄧先生當女兒的。

 俞慧生是北京市女副市長范瑾的女兒。團中央的胡啟立是我們學校工作組負責人之一,撤走工作組並說他們鎮壓學生運動,胡啟立被某些學生圍攻,被問出身。胡啟立說:「我們家出身是城市貧民。」俞慧生背着個大書包,上台揭發說:「他們家是開綢緞莊的。」又有個女生上台揭發俞慧生:「看她一口一個媽媽媽媽叫的多親熱,她現在還背這麼個大書包不忘學習!」 

高崗
高濱濱的父母高崗李力群

我們高二(4)班真正鬥爭過的只有高濱濱,因為她爸爸是黨內路線鬥爭的失敗者高崗。濱濱是我繼二濤、張鐳,最後的一個同桌。她是高二才轉來的外校生。因為轉學考試得16分一事不知怎麼傳了出來。我們班一個瘦小的苑秀琴(她姥爺是黨員)上台批判跪在台上的卞仲耘校長時說:「專收地富反壞的子女,高濱濱進來才他媽的16分。」

 濱濱是和郭茜娜一塊兒在1966年初轉到我們高二(4)班的,被分配成我的同桌。濱濱個子不高,也不算矮;不胖,也不算瘦。頭髮有些黃,梳的兩條辮子不短也不長。瓜子臉,皮膚很白,雙眼皮,大眼睛,眼珠是黃色的。她既不狂也不傲,很好相處。

 她坐在我的外面,我的課桌靠牆,她跟我說話時低聲低氣,習慣未開口前大眼睛四處看看低頭一笑。

 我們班有些同學被起綽號,綽號來自不同的原因,譬如沈崇光因為長相被呼為熊貓;因為在家裡排行,朱冀濤被稱為「二濤」;汪靜珊被稱為汪三兒。本人因為是俄語科代表,領着早讀時,總要用句俄語開場白:「雞曬,達瓦里世!」翻譯過來是「安靜一下,同志們!」從此得了「雞曬」的外號。

 濱濱跟大家一起叫我「雞曬」,我卻沒有像大家一樣叫她「浜浜」。

 我知道她是幹部子弟,源於她對我的一次談話。一天,教室里剩下的人不多,很多同學被選到人民大會堂去和日本青年聯歡。

高崗
高崗全家

「雞曬,你知道嗎?無產階級真是鐵打的江山。我媽媽昨天去中南海參觀,地下通道一直到玉泉山。」她細聲細氣地低頭跟我說,大眼睛翻着四下看看。  

 有一天,濱濱生病了,沒來上學。熊貓等幾個同學邀請我一起去看濱濱。濱濱家在西城一個深宅大院裡,有警衛員。還看見了濱濱的一個小弟弟,長得很可愛。

 那時候,班裡誰生病,都會有同學去探望。我還隨同學去過尹菲的家,她的爸爸是裁縫,媽媽是小學教師。她住在東安市場一個小閣樓里。再有就是武正怡了,她得了胃癌,她父親是工程師,住在和平里一棟單元樓里。

 我住校,每天早上繞着學校跑三圈,冬練三九,夏練三伏。居然也病了一次,上晚自習時,被胡志濤副校長發現,她親切地對我說:「生病就先休息吧!」她短髮,四方臉,清秀,和藹,她是校領導里唯一關心過我,和我說過話的人。現在每當想起文革中,看到她被幾個初中學生用繩子捆住雙手拽着往前走,一拽一個跟頭,自己沒去上前制止,深感羞愧。

 七月里,校領導已經癱瘓。班級還存在,課早在六月初就停了。有些同學很積極投入運動,我們教室里,沈揚揚在寫大字體,大部分同學應該很茫然。濱濱很熱心地幫寫大字報的同學拿墨汁,鋪報紙,她的雪白色的確良上衣上濺上了墨點。

高崗
高崗全家

 第二天早上,班核心宣布開會,讓大家圍坐在一起,矮矮胖胖梳着兩根細細的小辮子戴着黃邊眼鏡的李小琦厲聲說:「高濱濱,你站出來!」濱濱不慌不忙背着書包站了起來。       

 我們很多人不知道要演哪一出?小琦宣布:「你爸爸是高崗!」 「啊……」 下面一片低低的驚嘆。

  「談談你對高崗的認識!」小琦嚴厲地說。

 濱濱毫無懼色,似乎對這場面司空見慣。她像背書般流暢地說:「高崗是野心家、陰謀家,是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反革命。」

 小琦不滿意地說:「沒讓你背社論,說說你自己的認識!」  

 「高濱濱,你放老實點!」一直低頭不語的團支部書記尹斐突然大吼一聲。尹菲平時眾望所歸,因為她是我們班唯一一個出身工人的女孩,我們覺得工人出身是最純正,沒有知識分子孩子的驕嬌二氣,也沒有幹部子弟的狂妄。

 但她這一聲粗暴的喊叫,倒塌了起碼我和汪靜珊對她的好印象。她長得像個男孩子,豬朦眼(與最近幾年韓國當紅藝人Rain的眼睛很像),胸很平。二濤曾經告訴我,她一直沒來過例假,二濤還擔心地說:「她要是死了可怎麼辦啊?」

高崗
高崗李力群一家人

事後,我和汪靜珊提起尹菲這令人心驚肉跳的一聲吼,汪三兒贊同地說:「啊!她怎麼這樣啊?」 

 可當時尹菲這齣其不意的一聲喊,着實嚇了我一跳,我不由自主站起來,茫然地看着這一切,我應該做什麼?全教室只有濱濱一個人站着,背着書包走來走去,一臉兇狠,若無其事。她用那對黃色的雙眼皮大眼睛瞟了我一下,好像在說:「雞曬,你最好坐下。」

 我坐下。挨着我坐的熊貓在我耳邊悄聲說:「雞曬,你不是說她挺好的嗎?」 「我是說過。」我為自己沒有作為沮喪。 

 斗高濱濱只有小琦最賣力氣,小琦的爸爸是軍事科學院副院長。平時我們中午在一個飯桌吃飯。小琦說話帶點兒東北口音,跟我們說大家管她爸爸叫李老漢。她能說會道,上語文課,課文有一段選的是楊沫長篇小說《青春之歌》裡的一段「林道靜在獄中」。小琦在課上發言,指責林道靜是個小資產階級,理由是她打量即將就義的革命者林紅的眼光不對頭。語文老師兼班主任杜夢魚嘖嘖稱讚:「甘拜下風,甘拜下風!」這謙卑態度又引來小琦的不滿,說:「你不應該只是甘拜下風,應該有自己的意見!」      

 高一時,我有一篇作文曾被一位姓王的語文老師當範文在班上念。裡面我引用了革命先烈李大釗的一句話:「試看將來的天下,必是赤旗環球!」這赤旗二字引起了沈揚揚和游力瑞二位同學的不滿。揚揚我以前在「青春綻放在師大女附中「一文中介紹過。現在介紹一下遊子(游力瑞的外號)。

李力群
高濱濱母親李力群

遊子的爸爸是游勝華少將。聽高一班主任李松文說,黨內鬥爭挨整時,她們家吃過野菜。 

 遊子和沈揚揚還在李世明同學的入團發展會上一起投反對票。因為李世明已經過世的爸爸是資方代理。李世明在入團會上發言說:「資方代理比資本家還壞。」游沈二位認為這話虛偽。 

 揚揚後來上大學當了醫生,有消息說她得了精神疾病。 

 遊子和我關係一直不錯。我經歷了蹲班房、進銀行、加入民革……聽同學說,遊子一直在找我。我和遊子終於在她家見了。她丈夫是個英俊的解放軍軍官,即將上前線,他指着桌上的蘋果對我說:「吃啊!吃啊!」遊子對我說,婆家有一處房產在正義路,能不能幫着落實一下政策,遊子還說:「現在共產黨指不上了,得指着國民黨。」遊子喜歡開玩笑,她的玩笑有時用一本正經的方式說出。 

 小琦後來為濱濱的事兒也受了些刺激,知道我推崇遇羅克名作《出身論》,跟我開玩笑說:「雞曬以後用人,肯定都挑出身不好的。」這話被春華聽見了(我寫過劉春華同學,在「難忘張鐳」這篇文章里)。春華把我拉到一邊,悄悄地說:「雞曬,別跟她們玩兒。」

 最後一次見小琦是在馬恬家的聚會,大家都結婚有了孩子。小琦嫁給四機部部長王錚的兒子。我二弟妹柳燕的爸爸是四機部政治部主任夏映舟。我沒提這事兒,因為聽柳燕說,文革中,兩位老人屬於不同派別,我只告訴大家,我正準備離婚,小琦深表同情,遞給我給板凳:「雞曬,坐這兒!」  

高濱濱父親高崗之墓
高濱濱父親高崗之墓

 花開兩枝,各表一頭。接着說鬥爭濱濱的班會。濱濱背着大書包往外走,小琦急問:「你上哪兒去?」濱濱說:「我上廁所,不信你跟着。」小琦不由得笑了:「這個人怎麼這麼不要臉!」

 班核心匆匆忙忙宣布:「高濱濱是反革命分子,其父是黨內赫魯曉夫式的野心家,畏罪自殺,高濱濱不和其劃清界限……」一共湊了九條,其中之一是濱濱愛抹雪花膏。

 這個令人尷尬不已的鬥爭會終於一鬨而散,好在並沒有對濱濱進行拘留關押。 

 我這麼說是有根據的。有人就沒這麼走運了!我聽到送遇羅錦去拘留關押的過程。

 講述人是一位姓王的女孩,她和羅錦是中專同學。她是扭送人之一。(王同學本人出身資本家。)

 遇羅錦在學校被鬥爭後,被幾個同學扭送到正義路北京市公安局。他們要求警察拘留遇羅錦。警察不收,他們就高呼口號,警察無奈,只好收。遇伯母聞訊趕來,王同學對我說:「遇羅錦像劉胡蘭一樣,無畏地說,媽,您回去吧!」羅錦就這樣莫名其妙被判了兩年勞動教養。

 我聽這事兒是1975年,還沒見過羅錦。 

 濱濱被鬥爭的當天,濱濱的媽媽就帶着幾個人坐小汽車到師大女附中找工作組問究竟。濱濱的媽媽是我們學校幾步之遙高等教育部的處長。濱濱每個月四十塊錢的生活費是周總理批的。 

高崗子女祭奠父親
高崗子女祭奠父親

七月中旬,鄧小平總書記對我們學校有了具體的指示:「娃娃們自己鬧革命還是不好,需要指導。」這話是後來紅衛兵興起後批劉鄧路線用大字報形式貼在女附中一進門牆上的。鄧小平的女兒高一的鄧榕傳達的這個指示。學校就把出身沒有問題的同學分成兩部分,一撥去河北省邢台部隊裡接受軍訓,一撥去北京市委接受集訓。

 郭茜娜本來是團小組長,因為她爸爸是商業部副部長,她進入班核心,她找我在操場上談話,說讓我去邢台軍訓。我問她讓不讓我的好友汪靜珊去?她說:「不讓她去。」我說:「不讓她去我也不想去。」郭茜娜是個忠厚老實的胖女孩。她認為這是個非常榮耀的任務,我應當欣然接受才對。就笑着又說:「不讓她去讓你去。」

 班裡除了高濱濱(自從批鬥會後她就沒再露面)、汪靜珊、李筠等幾個家裡有問題的同學被排斥在外,二濤,張鐳,馬恬等去集訓;高江寧、何代明、我和一些同學去邢台當了十天不穿軍裝的兵。

 八月一號奉命(不知道誰的命)回京,北京又是一派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新」景象,腥風血雨的紅八月來臨了! 

 本文主要是講高濱濱的故事,先把那段日子放一放。 

 紅衛兵被中央文革利用時叫他們「小太陽」,後來又說他們是「什麼東西」。造反派被扶植起來。一天,高濱濱騎着一輛嶄新的26的紅色自行車到我家。我小學三年級時,爸爸也給我買過幾乎一模一樣的一輛,蘇聯產的,倒輪閘。我學會後騎着上街,把爸爸嚇壞了,從此不讓我騎了。上高中我才被允許騎自行車,小紅車早就不知去向,我騎的是一輛28的帶大梁的永久牌國產男車。

 濱濱問我認識不認識一些朋友,其中提到統戰部副部長平傑三的女兒平燕妮。我說不認識,可是這個名字很好聽,就記住了。

 濱濱騎着她的小紅車又找過我幾趟,1969年1月,我去白洋淀插隊。我們分道揚鑣。 

李力群
晚輩們探望李力群

1976年6月,爸爸的所在的中科院出版社出頭把我從白洋淀弄回北京,我在家待分配。一日,我漫無目的躑躅在燈市東口一帶,初中的女十二中、小學的史家胡同都在這兒。我最美好的青春是在西城分局拘留所和白洋淀度過的,雖然本該是到大學接受教育的年齡,但我並未虛擲光陰,我一步一個腳印遵從內心的呼喚走過來的。

 「陶洛誦!」這一聲呼喚把我從白日夢中驚醒,心想在這兒誰會認識我呀?定睛一看,竟然是高濱濱,她幾乎沒有任何變化。

 「哎,你加入組織沒有?」這居然是多少年沒見她跟我說的第一句話。我順着她的話問道:「沒有。你呢?」 「我也還沒加入組織,不過我一直在積極爭取。到現在還沒批。」

 現在回想起來,當時只覺得和濱濱道不同不相為謀,只想溜之大吉,很不近人情。

 我說:「濱濱,我還有事,我得走了。」

 「你還住在原來的地方嗎?」她不甘心。

  「是的。」

  「等有時間我去找你。」 

  濱濱沒來找我,幾十年後,我在澳大利亞,從Google上看到消息說濱濱正在給她爸爸辯護。

(2019.1.12)

李力群
高濱濱母親李力群靈堂

 

陶洛誦
作者陶洛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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