脫下長衫,仍是牛馬

「長衫穿不上去也脫不下來,尷尬地卡在屁股上了。」

中國有4億藍領勞動者。最近一次看到他們的處境,是6月17日,上海的兩家manner咖啡門店發生店員與顧客的衝突,一位店員將咖啡粉潑灑在顧客臉上,另一位店員與顧客爭吵,以至毆打顧客。再早些時候,瑞幸咖啡師「爛手」的消息登上熱搜。咖啡師這份工作的浪漫色彩正逐漸褪去。

與此同時,越來越多的年輕人正在進入藍領行業。今年一季度,25歲以下群體投遞藍領職業的人數比2019年同期增長了165%(智聯招聘《2024藍領人才發展報告》)。

咖啡師屬於藍領中的服務行業工作,或者用另一個更受到年輕人關注的概念:「輕體力勞動」。除了咖啡師,輕體力勞動還包括花店店員、書店店員、寵物美容師、游泳池收銀員、電影院場務、園丁、叉車司機、景區導遊等。這些工作不需要枯坐電腦前,也沒有重體力消耗,而且大多數沒什麼門檻,當天面試,第二天就能入職。

但像瑞幸和manner這類快銷式咖啡店,是他們最先排除的選項,因為在這些店裡「每個人將會被使用到極限」。

這些年輕人在豆瓣「輕體力活探索聯盟」小組分享自己的經驗。小組有八萬個成員。最近一個月,小組新增討論167條,新增回應2900條,新加入成員2033人。

近年來,不少年輕人脫離了「正常」的軌道,他們希望能「解放自己的大腦、使用自己身體」,逃離內卷的壓力,為自己另闢一條不一樣的道路。2023年上半年,「脫下孔乙己的長衫」話題風靡一時,輕體力勞動也可以被看作一種「脫下長衫」的嘗試。

聚焦到個人身上,這種對輕體力活的講述更像是一種對生活的再創造。一些人可能靠一種「新的理解」重構了自己的生活,從而獲得了微弱的慰藉。對另一些人來說,這是最快速地開始做事、擺脫空心病的方式,但與此同時,他們也發現自己陷入了一種逃避。

這批年輕人並不是這個行業的大多數。真正從事這個行業的,是完全不同的另一批人。根據《中國藍領群體就業研究報告(2022)》,2021年,中國有超過4億藍領勞動者,在7.47億就業人口中占比超過53%。他們是我們的目光並不會投向的更大多數。沒有這份「新的理解」的武裝,生活在他們面前更赤裸地鋪展開來。

八萬年輕人的生活探索

久期是豆瓣「輕體力活探索聯盟」小組的組長,她在2022年11月創建了這個小組。2022年6月,久期研究生畢業,進入一家央企工作。這裡的氛圍與體制內相似,走進辦公樓,是一間一間的辦公室,清一色棕色的木質桌子,和一排排的行政櫃。這是一個平均年齡四十歲的環境,老一輩人喜歡給人做「苦難教育」,企業的公眾號推文里經常寫,「夫妻兩人加班到深夜,無暇顧及孩子」,他們將這些當作值得歌頌的正面典型。

久期並不快樂,與她同期畢業的朋友們也不快樂,大家都說自己想辭職。但辭職後可以做什麼呢?一個做財務的朋友常說,自己還不如去做保安。久期則說,她想去做單位門口的園丁。

她這樣描述辦公大樓門口的綠地:那是兩個大長坡,坡下面是綠植。和她同期的年輕人上那個大坡的時候,總是垂頭喪氣、有氣無力的,而那些中年人前輩則總是精神抖擻,步調非常快。有時她在下午時上坡,「帶着一種要赴死的悲壯感」,然後就看見園丁們在剪那些看上去已經很有型的草。陽光很好,園丁舉着一個水龍頭,水灑在天空中,折射出晶瑩的光。她心裡忽然想:會不會他們的工作其實更快樂自由?

小組創建後,很快發展壯大。頭一周幾十人,幾周後就有了成百上千人。現在,八萬年輕人聚集於此。這是一個這樣的小組:成員以女性為主,年齡多在20歲-30歲之間,本科剛畢業幾年的學生居多,其中有不少985、211的學生。小組裡的高頻詞有「抑鬱症」、「情緒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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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少組員都覺得自己此前的工作充滿痛苦。他們中有人「秋招屢戰屢敗」,經歷了「考研失敗、失戀、大廠裁員」,常常「懷疑否定自己」,「精神壓力大,內耗,身體不健康」,他們想試試,輕體力勞動能否療愈自己。

在他們的描述中,輕體力工作「快樂、自在、鬆弛」,「很平靜,沒有壓力」,使得他們「精神狀態、身材和氣色都得到了很大的提升」,「孤寂麻木了很久的內心又醒了」,「發現自己眼睛有神多了」。

與過往的寫字樓工作對比,他們能在這份工作中感受到「被信任、被需要」。好幾位女性組員強調自己擁有「全女」的工作環境。「確定性」是另一個關鍵詞。有人寫到,「裸辭後的精神無比動盪,但是澆水的比例永遠確定」,「一個新單子意味着一個新的確定」。有人說自己靠這份工作治好了抑鬱症。

一些人發現,有些主管並不願意招收學歷偏高的年輕人,擔心他們只是抱着體驗生活的目的,很難做得長久。為了能進入輕體力行業,甚至有人想要「向下包裝自己」。

久期並沒有將自己的園丁夢付諸實踐。她現在仍在原來的公司,沒有辭職。她逐漸「調整過來了」,接受了「沒有必要在工作里尋找意義和價值」。

做一份工作

想象一種生活

小組裡有很多人真的付諸實踐,應聘了一份輕體力工作。我們的受訪者分別做過咖啡廳、書店店員,餐廳、酒吧招待,優衣庫導購員,寵物美容師。

一些人對輕體力工作的了解來自影視作品。一位受訪者喜歡看日劇、日影,電影《四月物語》中,男主角就在書店打工,女主角頻繁光臨,她嚮往那種「平靜的、比較匠人的生活」。另一位受訪者也承認這是一種「基於電視女主生活的想象」。小時候看的台灣偶像劇中,女主角總是在奶茶店打工。打工塑造了女主角堅韌不拔的品質,也為更多有趣情節的展開提供了可能性。她說自己「一直很想去給人端茶倒水」。

菲比在一位青春文學女作家開的咖啡館做假期兼職,這裡的飲料用女作家小說里出現過的意象命名,留言本里寫着女作家給粉絲的留言。店鋪氛圍的要求傳導到工作氛圍上,從去面試開始,菲比就感受到了用心的對待,咖啡師姐姐專門做手沖咖啡、調酒給她喝。

對菲比來說,最吸引人的就是人與人之間一種更友善的聯結,菲比稱之為「愛」。店員是全女陣容,情緒平和。每天都有粉絲來打卡。好幾次,她看到媽媽帶着女兒來打卡。這裡有很多「愛」:店員間的愛、粉絲與偶像間的愛、媽媽與女兒的愛。菲比此前並不是這位作家的粉絲,在這裡工作時,她覺得這種「愛」似乎也蔓延到了她的身上。

這是她原來的工作里沒有的東西。她過去在商超做採購,競爭壓力更大。她說那裡的人都比較「缺愛」,總是互相攻擊和指責。巴結上級的人才會得到重用,踏踏實實做事的人則得不到認可。

另一位來自長沙的受訪者也提到這種充滿愛的氛圍。她打工的書店總共四個店員,都是女性。一位店員姐姐總是在後廚鑽研甜點,給大家做蔓越莓餅乾、香蕉派。有的店員姐姐會在她被批評時悄悄幫忙,捏她的胳膊給予支持。轉正考核時,店員姐姐也會不斷對她交待細節。

除了「愛」,關於咖啡店最常見的想象大概就是做咖啡。一位從業十餘年的咖啡師說,就像做化學實驗一樣,控制變量,同一種豆子,水溫不一樣,研磨刻度不一樣,第一天就喝或者放幾天再喝,味道都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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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一些人在這些工作找到了一種「無產階級」的自我認同。這並非一個精英的小組,很多人出生三四線城市,父母原本也在老家做服務行業,當他們考上985、211大學後,他們感受到更大的壓力。

KK就很像那個在奶茶店打工的堅韌不拔的「台灣偶像劇女孩」。她說自己「絕對不是象牙塔里的人」,與那些服務員「底色是一樣的」。大學時代起,她就做快餐店的前台收銀、超市門口的促銷等多份兼職。大部分人堅持不下來,但她能。她總是提到自己和底層人之間的聯結,打工的地方的員工都很喜歡她,她曾與外賣小哥做朋友,常常一起去山裡遛摩托車。

她也寫小說,有時將自己的經歷與言情小說對照。她相信打工者也能創作,她提到兩本非虛構作品:《我在北京送快遞》、《我的母親做保潔》。

在小組早期一些熱帖里,從事輕體力工作更像一種「逃離」。很多人厭倦了把人當成機器的白領工作,認為輕體力工作帶來輕鬆、確定性以及自由的生活安排,像一個世外桃源。

幻想在發酵。大部分受訪者做決定往往很快,常常「頭天晚上看到BOSS直聘,第二天就去面試,面試成功後就上崗了」。

這些受訪者在輕體力工作中停留的時間也很短,分別是:9天、一個月、4天、一個半月、三個半月,堅持時間最長的是大半年。

漸漸地,小組裡也出現了失望的聲音,有人說自己「濾鏡碎了」「祛魅了」,有人出了一些「避雷帖」、「勸退帖」。

當我們談論輕體力活時

我們在談什麼

輕體力工作真的是一個充滿愛的世外桃源嗎?幾天前,一家manner咖啡廳的店員將咖啡粉潑灑在顧客臉上,同一天,同一品牌另一家咖啡廳的店員與顧客爭吵,以至毆打顧客。衝突發生前,這兩位顧客曾催促店員快速出品咖啡,或是提到要投訴店員。

同為輕體力勞動者的這兩位店員,顯然沒有感受到愛,他們面臨每天8小時必須做300杯咖啡的高強度工作,3次投訴就會導致他們被辭退。

我們的幾位受訪者,即便只短暫體驗,也很快意識到了這類工作的真相。在成為一種情緒的出口、生活的靈丹妙藥之前,它首先是一份工作。

你要接受的第一件事就是8小時的站立。不能坐下,有時候,有攝像頭監視你有沒有坐下。你每天需要走很多路,你的腳會很疼,「一雙舒適的運動鞋決定了你的一天」,一位受訪者說。

進入這個行業的頭一周,大部分人都會腰酸腿痛。「不忙的時候比忙的時候還累」,另一位受訪者說。不忙的時候,你有更多的時間感受身體上的疲憊,忙起來的時候,你連疲憊都顧不上了。

在有後廚的店裡工作,你可能一天需要洗四小時的碗,洗着洗着,手套破了一個小洞,水全都漏進去,比不帶手套還要難受。你身上會沾上油煙氣。如果是夏天,味道甚至會滲入身體,「你的汗可能都會有那個味道」。你會見到老鼠和蟑螂,即使每天消毒清潔,仍然杜絕不了。

如果你去酒吧打工,會面臨永遠高分貝的音樂,和永遠瀰漫着的嗆人煙味。桌子可能會很黏,全是酒水的殘漬,要用清潔劑才能擦得掉。你要清理地上打碎了的啤酒瓶,如果不幸被分配去打掃有人嘔吐後的廁所,就更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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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輕一些的人對自己的工作內容常有誤解。絕不僅僅是做咖啡或者果汁。你要打掃衛生、清點貨物、巡場添水等。打烊之前你需要把所有的用具都消毒清洗,再用保鮮膜封起來。

在寵物店,你得定期清掃動物的糞便。為了多賺錢,你需要推銷;為了防止投訴,你需要「會做人」。

在大部分售賣東西的地方,你的工作還包括防止有人偷東西。如果丟失的東西最終沒有被追討回來,你得賠錢。

老員工會霸凌新員工,這種霸凌有時比公司里的人際關係更加直接和殘酷。新人通常要做最多的活,背不熟飲料配方表會被罵。老員工會議論你和顧客有不當關係,還會禁止你穿某個品牌的運動鞋,你很難搞清楚他們為什麼這樣對待你。

依然要開會,而且每天早上都要開。在一家快銷服裝店,每天的早會內容是念數據,每個人誦讀前一天的營業目標、實際營業額、目標完成比例、賣的最好的前五件商品名稱。另一家日式快餐店要求員工使用釘釘,還規定當你經過某個貨倉門的時候,必須對着門鞠躬,因為你不知道門的另一邊會不會有顧客。

你需要一直不停幹活,很少有機會摸魚。手機必須鎖在儲物櫃裡,偷玩手機會被處罰。在服裝店,你要將衣服疊好,然後衣服會被顧客弄亂,你又將它疊好,它再被弄亂。有些衣服放在低處,你需要不停地蹲下,又站起。到處都是監控,你要一直走動,讓自己看起來很忙。

如果你接受了以上種種,仍然認為這份工作中有你需要的東西,那麼低廉的薪酬是你需要接受的最後一件事。

我們需要在這裡補充一下服務行業的薪資數據。如果你做兼職,通常按時薪來算,在大一點的城市,時薪通常在20元上下。如果你只是做兼職,一個月做滿100小時(平均每個工作日約5小時),你能掙到2000多元。

嚴歌在長沙做全職店員,月薪是3000,沒有五險一金。她的父母在長沙縣為她買了房,她沒有租房的開銷,平時物慾也低。嚴歌承認,「如果沒有這套房子,(這點錢)一定是不夠的。」

發達國家的情況會好一些。在荷蘭,快銷服裝店店員的時薪是14.66歐,換算成人民幣約為114元。儘管這份工作同樣不怎麼討人喜歡,但如果你每天工作8小時,每周工作3天,每個月工作96小時,一個月的月薪約為10944人民幣。

如果你繼續在這個行業做下去,有幸做到了管理崗,你會發現情況變得更加複雜。

你要管理貨品,保證牛奶不要過期;還要管理店員,製作排班表,儘量讓每個人滿意。一個店員眼中的「充滿愛」的氛圍,對店長來說意味着維持人際關係的艱難努力。菲比的店長王月現在就很懷念做店員時的輕鬆。

在這個行業里,上升通道通常只有兩條,一條出路是成為管理者,另一條出路就是自己開店。在十年前,開店不算太難。2014年,咖啡店老闆Alan 21歲,靠兩三萬就在寫字樓里包下一個吧檯,至今他已經開過九家咖啡店。王月曾經也想過開店的事,但想到找投資的風險和壓力,想到做老闆需要自己制定經營策略,她放棄了。

這幾年,現有的咖啡廳也都在艱難維持。王月說,早些年,顧客通常一個人點一杯咖啡和一份甜品,後來變成一人一杯咖啡,到現在,通常是兩個人共吃一份甜品。KK的一位朋友開了一家咖啡店,曾邀請她去工作,這家店現在已經倒閉了。

嚴歌在長沙一家書店做全職店員。這家書店也面臨關張的風險,入職兩個月後她發現,老闆拖欠房租已經很久了。店員們的工資一直在被拖欠,店裡進貨只能用淘寶買,因為應該打給原先的供應商的款項也在拖。三個半月後,嚴歌辭職了。

小姜也回到辦公室去做原來的實習。在咖啡廳打工的幾天給她留下後遺症,她「聞到咖啡味和糖精味就想吐」,覺得「還是電腦看上去親切一些」。她說自己的「長衫穿不上去也脫不下來,尷尬地卡在屁股上了。」

兩個例外

洛洛和KK是受訪者里的兩個例外,她們只是抱着賺錢、改行的簡單想法選擇了輕體力工作。她們收穫了一些更加真實的變化。

洛洛是這個小組裡最早的熱帖發布者之一,她從一家大廠離職,改行做了寵物美容師。她覺得自己輕鬆快樂了許多,雖然工資從一萬五降到兩三千,但她一點也不後悔。

在過去的公司,她做設計,每個項目都要比稿,一個項目被無限切割成塊,有人做海報、有人做導購頁、有人做物料,每個人風格不一樣,期間要經歷無數溝通、磨合與內耗。她還要聽取各個層級的意見,人們只要有機會,就要提意見。意見有時候關於無關緊要的顏色和間距,有時候不同人給的意見相互矛盾。

這時洛洛打開郵箱,新的工作郵件又發過來三四條。她不得不離開工位,走進廁所隔間,冷靜下來後才能繼續回去工作。

與大部分上班族一樣,洛洛也要擠地鐵、在公司大堂排隊等電梯。下班時間到了,一整排工位的人都不走,她也不能走。她在這裡交不到朋友。

寵物美容師的工作讓她感到一切都很確定。上下班時間是確定的,沒人提前來,也沒人拖着不下班。她的工作標準是確定的,只需要讓狗站在台子上,把它修成圓頭。她自己一個人可以完成所有的工作,沒人指手畫腳。如果和哪位顧客相處不愉快,下次就不會再見面,她不用每天都被迫見到討厭的人。

當然也有不足之處,比如做這行的薪水天花板就是一萬塊錢,她也要清理貓狗的糞便、硬着頭皮推銷產品、和顧客周旋。但這比此前的工作帶來的痛苦少多了。現在,洛洛做寵物美容師已經一年半了。

另一位受訪者KK也曾有一份白領工作,她去打工的原因只有一個:缺錢。

2022年,她的月薪五六千,父母給她買了房,她要自己交每月八九千的房貸。房子還不能住,她還得付每月一兩千房租。靠着父母的支持,螞蟻花唄、京東白條、以及兩張信用卡互相騰挪還款,KK總共堅持了快三年。2021年年底,她發現自己已經欠下了十萬多塊錢。

那段時間,她每天只能睡兩三個小時,後來確診了抑鬱症,每個月要花一千多元開藥。她說自己經常會「因為一些很小的事而破防」,她會在自己哭泣時,錄下自己崩潰的視頻,發到B站賬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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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K過着一種雙面生活。下午六點從公司下班,她過馬路,到對面的商區,換上工裝,搖身一變,就變成了熱門酒吧的服務員。三個月後,她換到一家日式快餐店打工。

在餐酒吧,KK的工作包括調酒、去冰櫃裡拿酒和冰、以及打掃衛生。鏟冰塊很解壓。她最喜歡的工作是在門口掃健康碼——可以徹底地放空,腦子裡什麼也不用想。

最忙的時候KK一天要上16小時班,8小時正職工作,8小時打工。每天回到家,通常已經是凌晨兩三點,第二天九點又要到公司。

做兼職她每個月最多能賺2200元,對還欠債來說杯水車薪。但在她的表述里,這些工作治好了她的抑鬱症。

變化是從能睡得着開始的。由於過度疲勞,她沾床就睡。睡眠變好後,她不再大把地掉頭髮了,皮膚變好了,肝腎功能變好了,哭泣的頻次減少了。周末時,她能出門看展了。以前,KK周末通常都完全無法出門,每周一去上班時,嗓子是啞的,到了店裡,還要中氣十足地大喊一聲:「歡迎光臨裡面請——」

我的生活會好嗎?

另一位受訪者嚴歌的情況或許更代表着這群人中的大多數。她不像洛洛和KK有亟待解決的問題,她不知道自己要解決的問題是什麼。做了一段時間輕體力工作,她依舊不知道自己的生活會走向何方。

嚴歌剛畢業2年,已經換過很多份工作,包括託管、KTV前台、直播助理、還有書院老闆的助理。換工作的原因包括交通不便、環境不好、還有老闆不友善。主要是因為「不喜歡」。她也嘗試過考公,覺得不喜歡,也考不上,就放棄了。

讀大學時,她不喜歡自己所在的政治專業,轉到網絡新媒體專業,依然不喜歡。大三時她在湖南衛視實習,覺得自己「製造了很多垃圾」。後來她兼職寫文案,發現工作都是類似的,而且中介抽成近80%,讓她感覺「自己的勞動力這麼廉價」。

書店的工作環境和內容已經是相對單純和友善的,但她還是說:「我不討厭也不喜歡。」

轉正考核的時候,店長評價嚴歌「身上好像有一個玻璃罩子」。嚴歌所在的書店除了她還有三位店員,都是女性,都已經結婚生子。她們做過服裝店、做過夜場。閒暇的時候,她們在一起聊自己的人生,和老公吵架、孩子上學,嚴歌插不上話。她從未向她們講自己的煩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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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工作了三個半月後,她辭職了。直接原因是店裡拖欠工資。不過,即使沒有拖欠工資,她也一直沒有找到喜歡這份工作的理由。

周末的時候,朋友會喊她去參加聚會,打狼人殺,她並不喜歡,覺得自己在「被迫社交」。閒暇的時候她會讀書,看電影,但她說,她只是更願意把時間花在這些事上,因為別的事「更不喜歡」。

她喜歡的生活是在家裡躺一天,刷手機,追星。但她知道不能這樣。去找書店的工作是她讓自己行動起來的方式。但一切沒有根本的改變。她對輕體力工作的看法是:「確實將一些東西從我腦海里清出去了,但並沒有把新的東西填進來。」

嚴歌像豆瓣里很多投身輕體力勞動的年輕人的縮影,她們不知道生活哪裡出了問題,但問題就是出現了。她在別處沒有尋到答案,來此地尋。但發現此地仍然沒有給出答案。

新的東西是什麼呢?怎麼填進來呢?

我去找作家遠子聊了聊。十年前,遠子也在北京一家書店做過兩年店員,寫過《商場的地下王國》一文。他當時去打工是為了賺錢還債、交房租,並不是為了「書店」的名頭。他也講到那裡不能坐,不能看書,有許多規章制度,他在那裡見識到了千奇百怪的客人。

遠子現在在一所大學當老師,他得知他的學生們每天的手機使用時間都在8小時以上。放假回來他問學生在家做什麼,大多數人回答,在刷手機。

他讀書的時候也會覺得上課無聊,但他感到當時的人會去擺脫這種無聊,哪怕是逃課去看書、看電影、打遊戲。但他感到現在的年輕人有種麻木的狀態,沒有一種去擺脫無聊的能力和願望。而這或許是因為他們從小受到很多限制,不得不壓抑自己的渴望,為了避免痛苦,他們才會變得麻木。

他也沒有找到擺脫這種狀態的方法,但他認為首先要認識到過度生活在線上帶來的危害。以及更重要的,要意識到線下的生活往往會不盡如人意,會讓人失望,會有很多挫折。

他年輕時也常常遇事向後退,發現與人交流困難,就轉去欣賞一種孤獨的生活方式。現在的年輕人或許就選擇躺平。但他逐漸意識到,生命展開的過程就是對逾越挫折和阻礙的過程,跨過一個一個的坎,才能夠生活得更充分。

四億人的真實生活

豆瓣小組裡的8萬個年輕人,即便全部從事輕體力勞動,也只是藍領人群中很小的一部分。根據首都經濟貿易大學中國新就業形態研究中心發布的《中國藍領群體就業研究報告(2022)》,2021年,中國有超過4億藍領勞動者,在7.47億就業人口中占比超過53%。

這些人中的絕大部分顯然不是為了探索生活才去工作,他們並沒有太多精力在意自己的情緒問題。

在我家附近的咖啡店,22歲的男生小李和20歲的女生塗塗分別工作了三個月和一年,他們都來自小縣城,塗塗沒讀大學,18歲高中畢業就出來打工了。那天客人不多,但他們也不能坐着,只能蹲在地上玩手機。他們每個月賺五六千元,房租就要兩千多。

剛滿30歲的婷姐在另一家咖啡店工作。她曾做過健身房的銷售,月薪一萬多。2022年,那家健身房倒閉了,她失去工作,然後懷孕生子,自然而然地留在家裡帶孩子。她和自己的父母、丈夫一起租房住,家裡東西多得到處滿溢。現在孩子一歲半了,她決定出來工作。她想要一個喘口氣的空間,孩子、父母、丈夫,都需要她。在咖啡廳,她每天下午能獲得5-6小時的自由。

小李、塗塗、婷姐,他們最常刷的社交媒體是抖音,婷姐不知道豆瓣是什麼。小李和塗塗的目標都是回到老家開咖啡店。塗塗說自己空閒的時間都在「學習」,看一些關於咖啡的理論書。她希望自己以後成為更高級的咖啡師,掙到更多的錢。

對他們來說,去一家大型連鎖咖啡店做高級咖啡師,或許能有更好的發展。但他們也將面臨manner咖啡廳店員的處境,他們不會再有時間蹲下玩手機,他們去上廁所的時間也會被嚴格規定為10分鐘。同時他們的顧客也會變得更加着急,不會容忍任何拖延。

在豆瓣輕體力小組裡,快銷式咖啡店的工作往往是最快被避雷的。一個分享帖提到,在這裡,清潔過度會導致手疼,工服需要自費,由於對人力成本的壓縮,每個人將會被使用到極限,加班不會有加班費。這位帖主在工作了兩天後迅速離職了。

文章來源微信公眾號:正面連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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