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意者宋先科
1.
3月14日一大早,我坐上G1321次高鐵,列車經過南昌、萍鄉、長沙、婁底等沿線城市,六個多小時之後到達漵浦南站。
這是我第一次來湘西,出站之後發現,從高鐵站到漵浦縣城還有四十多公里山路,並且外面居然沒有出租車候客區。三五個穿着深色衣服的黝黑漢子圍上來,問我要去哪裡,我對搭黑車心裡有點牴觸,有些猶豫,好在不遠處停靠了幾輛中巴車,是連接高鐵站和縣城的班車。我走過去上了車,十多分鐘後中巴車基本坐滿,司機說了幾句我聽不太懂的話,車子就啟動了,晃晃蕩盪地在盤山公路上繞行,路邊各種樹木都已綠意盎然,而綿延不絕的油菜花令人有夢幻之感。
大約一個半小時後終於到達漵浦鎮南醫院,我找到宋先科病床,看他躺靠在病床上,身體瘦削,臉有點腫,露在外面的腳部有明顯瘀血,局部有些潰爛,我問老宋,情況如何?
宋先科回答說這兩天情況還可以,然後下午晚點還有兩個同學從懷化趕過來,讓我和他們見見。老宋說話口音重,語速快,多年不見,我發現更不容易聽清楚,一來二去,不知怎麼他已經在和我說經濟蕭條和俄烏戰爭,我不得不把話題拉回到病情,才知道早在2013年,他就查出有了糖尿病, 2017年又摔了一跤,這些年身體狀況都不是很好。後來還是他弟弟把我拉到一邊,說宋先科因為糖尿病併發症病情惡化,春節前住院一直到現在,前幾天他因為急性心衰進行搶救,醫院發了病危通知書,好在搶救過來了,目前算暫時脫離危險期。
在搶救過程中,宋先科對他弟弟提到了我以及另外幾位朋友的名字,因此他弟弟通過宋先科微信給我發了消息。
我應該有六七年沒和宋先科見面了,我的大部分朋友應該也不知道宋先科。不過多年以前有一句很著名的廣告詞:「世界看中國,中國有先科」。當時,王俊秀等朋友就拿「中國看先科」 來揶揄老宋,希望他能幹點轟轟烈烈的事。多年之後,先科電器早已沒落,而六十掛零的宋先科豪情不減,但出師未捷,身體已經虛弱不堪,要站起來都已經很不容易。我站在他病床前,心緒翻滾,不知從何圖說起。
2.
宋先科和我大概是2002年前後通過天涯社區認識。關於天涯社區的起起落落,最近有很多動靜,商業上,天涯社區應該很難起死回生,但那個年代,天涯社區毫無疑問是最火熱的時政論壇,影響了無數的熱血青年。我早年和許多朋友相識,都是源自天涯社區。
初識宋先科,感覺他不修邊幅,嗓門很大,說話直來直去,也不太顧及場景,有時候難免讓人覺得尷尬。
當然這種粗獷只是一個淺層表象,宋先科並非一個大老粗,他1990年考上北大碩士,追隨法學名宿龔祥瑞先生研習法律,和當年很多北大風雲人物有過來往。他有個同學,也和我很熟悉,那就是同樣來自湖南的楊支柱。楊支柱在青年政治學院任教期間,創辦了學而思網站,是本世紀初非常有名的學術和思想網站,而楊本人更是網絡論壇上一支健筆,經常以尖銳文字針砭時弊,因此被學校當局忌恨,後來被剝奪教職,貶到學校圖書館工作。楊支柱後來專注於計劃生育議題,為生育自主鼓與呼,成為這個領域的權威聲音之一。
宋先科說起那些年在北大的經歷,如數家珍,會有些許作為北大人「與有榮焉」的那種得意。
宋先科一直念念不忘龔祥瑞對他的影響。龔祥瑞是錢端升門下三傑之一,40年代公派留學英國,回國後命運多舛,歷經各項政治運動,後來在北大任教,言傳身教,桃李滿天下,當代很多重要法學和政界人士都出在他門下,其中就包括….龔祥瑞逝世後,宋先科也寫了悼念文章。
宋先科記憶力超強,他會大段大段地背誦卡萊爾的《英雄和英雄崇拜》或者托克維爾的《舊制度與大革命》的經典論述,這個時候,你可以看到一個激情燃燒的知識人模樣。
可以想見,那些求學和教育經歷是如何影響了他後來的人生選擇。
宋先科北大碩士畢業後,被分配到湖南某地司法局,不過他很快因為參與當年的一些民間活動(本文顯然不便展開),而身陷囹圄。多年之後,我問他,在裡面感受如何,他回答了一句:那不是人過的生活。
不過由於這段經歷,在和人交往的時候,老宋的警惕性就很高,甚至有點神經過敏,有數個場合,我注意到,在交流幾句話之後,老宋會藉口有事提前離開,事後他和我說,某某某很可能身份特殊,不可信任。老宋這些疑神疑鬼的反應,也影響了一些朋友對他的觀感和評價。我有時候也會想,一個人在非人的地方熬過兩年之後,多少會遺留下很多心理創傷,對於一些人和事,會過分敏感,其實也難以避免。
3.
從裡面出來之後,宋先科自覺在湖南呆不下去,而他很多校友都在廣東發展,大約在1996年前後,宋先科到了深圳,他先是做律師,(這次在漵浦他病床邊,我才知道老宋1988年就考出了律師資格),但他的律師生涯顯然並不成功。宋先科成天思考宏大話題,對法律條文似乎缺乏鑽研的興趣,他和人打交道時候缺乏迴旋能力,他更不會和官府勾兌,綜合這些因素,顯然很難幫客戶打贏官司。我曾經聽他談過一些案子,他認為他的身份限制了他發揮的空間,當然宋先科對法律本身缺乏信心,他認為法律並沒有什麼作用。
宋先科後來轉戰廣州,因為在廣州,他似乎能找到更多的朋友,尤其是當時在媒體圈裡叱咤風雲的諸多北大校友,那種融入其中的興奮感對他來說,有重要的精神價值。
印象中,宋先科曾經用蒼涼筆調寫過一文章《廣州火車站》,描繪那個年代廣州火車站的混亂無序,刻畫出社會底層的困頓畫像。這篇文章曾經在天涯社區反覆轉發,不過如今我卻怎麼都搜索不到這篇文章。
宋先科做過的最高光的一件事,或許是推動廣東人文學會的成立。
2003年,孫志剛事件引發輿論譁然,在強大輿論壓力之下,官方廢除了收容遣送制度,所謂XX新政說法不脛而走。
在廣州蟄伏許久的宋先科,似乎也嗅到了變化的契機,那一陣子他和一些志趣相投的朋友東奔西走,尋求做事的契機。
在廣東政界元老們加持之下,一個名叫廣東人文學會的社團正式成立,這個機構網羅了廣州學界精英,其中包括袁偉時、林賢治等知名學者,還有一些企業家也慷慨捐款,任 仲 夷,吳 南 生 ,前中宣部部長朱 厚 澤等老人掛名顧問。廣東人文學會的成立,得益於當時比較寬鬆的大環境以及民間社會的熱情,宋先科具體如何運作,我不得而知,但在促成學會成立過程中,他無疑是重要推手之一。
等廣東人文學會真正掛牌之際,宋先科在其中的職務是眾多副秘書長之一。我記得有一次他和我聊天,他說為了安慰家裡老人,電話里告訴他們他在廣州混得不錯,在一個省級單位任職,相當於副廳級待遇。
我不知道老宋有沒有成功蒙蔽家裡人,反正他這次高光時刻只是曇花一現。廣東人文學會高調宣布成立之後,真正想做事自然面臨各種障礙,老宋過往經歷使得他不得不淡出這個機構。後來,廣東人文學會雖然也舉辦過一些人文活動,但活動基調大抵不痛不癢,沒有引發波瀾。多少有些諷刺的是,廣東人文學會存續至今,但早已沒人把它當回事。
多年之後回望,當年網絡上各種喧囂都已沉寂,但將來的歷史學家或許會注意到那些歷史時刻曾經掀起的小小波瀾。
4.
雖然個性差異不小,2010年前,我和宋先科還是有相當多互動。
我記得有一次他來杭州,我給他安排在青芝塢附近的酒店,我聽他聊各種江湖軼事一直到深夜,那天我就沒回家,乾脆和他在同一個房間住下。第二天凌晨5點多,他一骨碌坐起來,又接續前一天晚上的話題,一個人侃侃而談,他具體說了什麼,我已然記不清,但肯定都是各種宏大話題。我幾乎是在睡夢中被他吵醒的,根本不想接茬,就和他說,老宋,我們晚點再說!
那時候的宋先科,心氣十足,有一種莫名的緊迫感,做夢都想干一番大事。
宋先科還是做了不少嘗試,但現實是,做什麼都容易碰壁。
2006年,宋先科得到了他北大校友、暨南大學莊禮偉教授和另外一個朋友的支持,成為「社會責任國際」的研究人員。那時候企業社會責任還是一個熱門話題,有很多國際機構都關注勞工權益問題。宋先科在東莞租了一個房子,準備收集資料,評估當地大量製造企業的工人待遇和權益問題。(2018年12月,莊禮偉教授在泰國進行學術研究期間,不幸車禍離世,宋先科撰寫了紀念文章,《稻草與飛花》這個公號曾經轉載。)
宋先科大概在東莞呆了一年多,我並沒有跟進了解他為「社會責任國際」所做的工作成果,但在他多次力邀之下,我的確去東莞看過他,具體和他談了什麼已經完全沒有印象,但在東莞東江游泳的經歷卻很難忘記。
宋先科租的房子離東江很近,每天在東江游泳成了他鍛煉的方式,那天下午他陪我去東江游泳。那一段江面大概300-400米寬,老宋游到江中央,就往回遊了。我當時自覺體力還可以,或許也有點逞能的心態,因此繼續往前游,快游到對岸的時候才折返,沒想到上游忽然放水,等我返程時候,水流加速,根本無法直線折返,身體不斷被水流往下帶,硬是被帶成一個長長的斜線,加上要避開江面漂浮的水草和雜物,游起來相當吃力,到最後一段距離,我感覺體力消耗殆盡,只能仰浮在水面上,不時蹬腿形成一點推力,等真正返回岸邊,已經和出發點相差甚遠。那大概是我這輩子距離被淹死最近的時刻。
宋先科經常把他的朋友介紹我認識,有一次,我路過武漢,住在漢口火車站附近,他非讓他在華中科技大學的同學請我吃飯,我打車去校園,和他同學匆匆見了半個小時,但打車來迴路上花了2個多小時。
另外一次,在宋先科推薦之下,杜鋼建教授來杭州時約我吃了一頓飯。宋先科和楊支柱對杜鋼建評價都頗高,因為在90年代的患難歲月,他們一度在杜鋼建家裡住了個把月。印象中,那天杜教授十分健談,對未來也有很多想法,他談到要推動建立一個天目山書院,依託浙江民間資源,做一些民間獨立學術研究,這件事後來無疾而終。後來杜鋼建教授轉到湖南大學任教,提出英國人起源於大湘西等雷人觀點,因此聲動江湖。不過宋先科一直認為,這些是杜鋼建教授故意惡搞的一種另類表達。
大概在2011年,宋先科和許民權相約來杭州和我會面,不過那陣子,我正試圖重新定位生活軌道,對許民權醉心的一些表達方式,缺乏熱情。許民權成為了時代的孤勇者,而宋先科則繼續他磕磕碰碰的人生軌跡。
宋先科最後一次來杭州,大約是2017年,我對他的滿腦子想法也有些意興闌珊,陪他在西湖邊轉了轉,沒留下其他什麼記憶。
5.
多年的邊緣人生活,經濟上的困頓似乎是不可避免的。不過有很多次,宋先科都曾經嘗試解決財務問題。
我記得他最早的一次生意努力,是賣酒。他和一個朋友盤了江西一個老酒廠的幾噸白酒,他請了他北大校友范美忠作代言人—肯定沒給啥代言費,也叫我幫忙吆喝。我不懂酒,更不懂賣酒,他說賣酒的事情我就沒上心,不過我的確從他那買了一箱酒,老宋買一送一,那些酒我也作為順手人情,轉送給了幾個朋友。有朋友說酒不錯,有朋友說酒很難喝,不過不管怎樣,宋先科賣酒事業後來也無疾而終了。
有段時間,宋先科認識了一個包工頭,他們就合夥試圖參與承包某段鐵路的土方工程,宋先科打電話問我有啥資源,我給他澆了一盆冷水。
又有一次,宋先科試圖在懷化承包一片林地,說那裡有很多珍貴林木,包括紅豆杉17000株,銀杏3000株,這些事,他都發過資料給我,我翻看微信記錄,我的回覆簡直有些傷人,我說你不是做生意的人,不要浪費時間了。
對我的直言不諱,宋先科倒是不以為意。多次嘗試失敗之後,宋先科有一次他給我發來一句話:生意不做了,一生只做一件事。
我從來沒問過宋先科的感情生活,印象中,他倒是和我提到過,在深圳和東莞的時期,都有近乎對他崇拜的女生,不過老宋從來沒有帶女朋友出場,他也沒有結過婚,至今孑然一身,他病重住院期間,是他弟弟承擔着主要的照護工作。他弟弟和我說,春節都是在醫院過的。
我順便問了他弟弟一句,這些年宋先科的醫療費用怎麼解決的?他說老宋辦了當地醫保,醫藥費部分能報銷60%左右,主要負擔是護理費用和其他雜費,家裡的確已經捉襟見肘。
有時候我難免會想,在一個正常時代,在一個正常社會,宋先科這樣的人會怎樣生活?以他的個性,他不可能在體制內做一個安分的公務員,他大概也滿足於做象牙塔內的一個知識分子,以他不關注細節的風格,他未必能成為一個好律師…..以他對政治事務的熱心,或許他可以成為地方議員,從事他經常掛在嘴上的「以政治為業」。但我懷疑他能否成為一個合格的政治人物,他內心那種激情涌動的夢想,會造就一個高傲的自我,註定和現實很難兼容,成為失意者,幾乎是某種宿命。當然,失意是多種多樣的,在一個正常社會的失意,可能是心甘情願的,而在一個不正常社會的失意,則註定抱憾終身。
當然,失意不等於失敗,起碼宋先科並不認為自己是失敗的,我印象中,他從來沒有怨天尤人,從來沒有哀嘆命運的安排。
看着躺在病床上的宋先科,我想到了身患癌症的杜導斌,想起了和我們爭論不休的笑蜀,我的腦海里出現了許許多多的舊人舊事,我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是的,我們這些20來年前相識的朋友,有些人已經老去,有些人則病怏怏,不少人選擇了飄零海外,大部分都不再年輕,歷史車輪已經把一代人碾壓成泥。而深藏於我們內心深處的那些信念和價值觀,卻依舊鮮活熱烈,拒絕被歷史埋葬,現實和信念的這種撕裂感,讓人不勝唏噓。
6.
在認識宋先科之前,我並不知道湖南漵浦這個地方,他曾經多次邀請我去漵浦玩一玩,我多次答應他,但從來沒認真計劃過。
這次終於來到漵浦,宋先科早年的學生海洋律師驅車帶我在縣城兜了一圈,縣城看起來經濟不甚發達,當地沒有什麼特色工業,主要靠外出務工人員的務工收入。我回想起宋先科不止一次和我講過,漵浦有多少人在廣州和深圳打工,尤其是出租車司機中,很多都是漵浦人。有一段時間,我知道他認真在出租車司機當中發展漵浦老鄉,經常和他們打成一片,但他一直沒有等到利用漵浦出租車司機鬧罷工的機會。
群山環繞的漵浦,也有其獨特的文脈源流。據稱當年屈原在流放途中,曾經在漵浦居住數年。漵浦之名,取自屈原詩歌《涉江》,「 入漵浦余儃徊兮,迷不知吾所如」。而近代歷史上,漵浦出了一個向警予,是中共早年革命家,也是女權運動的先驅之一。
很難從宋先科身上看到和屈原相似的印跡。不過海洋律師和我說,他認為宋先科和向警予有些神似,都是理想主義者,都有革命家氣質。向警予紀念館是當地主要的旅遊景點,而宋先科所堅持的那些理念,似乎看不到任何機會。
值得欣慰的是,宋先科的努力並非完全不落痕跡,海洋律師認為,是宋先科幫助他走出了原來的那些觀念桎梏,因此他對宋尊敬有加,忙前忙後,付出了很多心力。
宋先科的老家離縣城大概十來公里,他父親是村幹部,但老宋告訴我,飢餓是童年唯一的記憶。我想起最近看到一篇文章《糖尿病與大饑荒》,其中提到:大饑荒改變了居民的生活習慣,使他們即使在食物豐沛的時期仍然習慣於攝入高熱量食物,誘發了糖尿病的高發。對特定疾病的醫學溯源,在科學上是有意義的,但對經常在病床上昏迷的宋先科,顯然已經沒有意義。
那天傍晚臨走之前,我見到了宋先科早年的幾個同學,他們力邀我多留些時間,晚上和我好好喝一杯。和他們聊天得知,宋先科1980年畢業於懷化師專,畢業後曾經在一個中學教化學,考取了北大研究生之後,命運徹底改變。而他的同學們則在官僚體制內混了多年,也都到了退休的年齡,對形勢走向,大家似乎有一種不需言明的默契,而對宋先科,他們則不吝讚許,對他的記憶力更是折服。
宋先科在病床上接話說,他還能大段大段背誦莎士比亞的「哈姆雷特」 ,以及雨果的「悲慘世界」…..
由於我自己老母親病重,我必須及早趕回去,當天晚上我就得離開漵浦。
和老宋作別,我眼裡有淚水,但我並不悲傷,命運雖然殘酷,但一定程度上,這些都是我們自己找的。
老宋,好好養病,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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