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者投稿】一位百歲老人的傳奇

作者:拜懷德

仲肇凝老先生生於1922年,今年整整一百零一歲了。他氣色潤澤,精神矍鑠,每天堅持上山下山放羊,徘徊于田間地頭,看着長勢良好的莊稼,醉心地笑着,盤算着今年的好收成。天色傍晚,他獨坐自己的臥室兼書房,燈光下,翻閱自己喜愛的書籍,關心着國家大事,思想隨着書中各種故事而飛揚在宇宙空間,享受着生活的樂趣。一寸光陰一寸金,老人家珍惜分分秒秒人間美好的時光,在每一寸光陰里都打下自己的烙印。看到他神采奕奕的樣貌,誰能想到他曾歷經九死一生的生命歷程。

仲肇凝老先生
仲肇凝老先生

老人家原籍山東曹縣,解放後因家庭成分問題在家鄉難以立站,1951年攜家帶眷星夜在山東河南一帶輾轉,避災逃難。幾番風雨,幾多坎坷,依然難覓棲身之地。1953年他一頭挑着剛滿一歲的女兒,一頭挑着一個黑木箱子,妻子手攜五歲兒子,身背一個小包袱,一家四口,標準的「河南擔」形象,千里迢迢,艱難跋涉,自然選擇地來到陝西耀縣偏僻的北塬,在一個狼群出沒,鳥不拉屎的地方,在一塊形似簸箕狀的山頭上放下行李,喘了口氣,開始了開荒種地,默默然用汗水澆灌粒粒種子,百折不撓,過着隱秘饑寒交迫的日子。

起初,沒有住處,他在山間找來枯枝敗葉,蘆葦荒草,搭建起臨時茅庵;沒有吃的,翻山越嶺,像猴子一樣採摘山間野果,挖掘野菜度日。為了活命,在石灰窯上做苦力,像牲口一樣給人從山下往山上苦力拉坡,好不容易積攢了8元錢,賤買了一頭瞎了一隻眼睛的小驢子繼續拉坡,並用每天辛苦掙來的毛二八分錢維持一家人的生計。實在過不下去了,有時也會像乞丐一樣跑到山下尋找東方親緣求得一點生活上的接濟。

日月周延,老人家慢慢在茅庵旁邊平展出一片土地,借着高原土質堅硬的特點,1959年起他謀劃着,計算着,開始以仰韶原始人的生活方式挖掘地坑窯洞解決子孫長期繁衍生息的溫床。他起早貪黑,利用田地里勞作空隙,周而復始地開始這一繁重而有意義的工程。一把钁頭,一張鐵杴,一副扁擔和兩個柳條筐加上自己枯瘦的身軀,風雨無阻,平地起濤,以螞蟻啃骨頭的愚公移山毅力分期分批完成這一歷史壯舉。

第一批工程花了4年時間形成了14米長,11米寬,8米深的地下窯院,並在西邊面壁上挖掘一個大窯臨時居住,北邊面壁上挖一個小窯作為廚房。期間稍作歇息,又開啟了第二批工程,花了7年時間根據需要在不同面的面壁上形成了大小9孔窯洞,另外,還完成配套工程,如滲水坑、菜窖、羊圈、雞舍等,形成一套完整的生活設施,堪稱一應俱全的綜合建築群。尤其在面西朝東的壁面上排列開鑿兩面住宅大窯,進深10米,面寬3米,頂高3.3米,採用泥漿粉平壓光掛上白灰,使之煥然一新,成為自己和兒女們的臥室。截止上世紀六十年代末期,漂亮的地坑窯院共11面窯洞,工程建造精巧,匠心獨具,一家人身臥其中,與大地脈搏一起跳動,冬暖夏涼,無比舒心。地坑窯院四周及中部有序種植各種花草樹木,春暖花開,散發芳香;秋季果實纍纍,令人垂涎欲滴。每日裡,只聽得羊兒咩咩,牛兒哞哞,雞兒咕咕,鴨兒呱呱,狗兒汪汪,貓兒喵喵,過起安靜舒適與世隔絕的人間生活,不似天堂,勝似天堂。

粗略估算了一下,這一套連體綜合窯院土方量大約有1900m³,在上世紀五十年代,全憑老人家肩扛背馱,一擔一擔開挖土方,把平地變為深坑,再從八米深坑裡沿斜坡螺旋狀運到地面,然後,又把黃土一擔一擔挑到800米外一片坑坑凹凹的荒地,填起刮平,使之變成良田,解決住宿與吃飯問題,真可謂一舉兩得,事半功倍。這樣的工程,現在的年輕人看了,無不搖頭感嘆,感覺即使用現代化機械也難有序完成。

地下窯院
地下窯院

黃土地坑窯洞濃縮了別樣的風情,對於飽經風霜和百般磨難的人來說,這樣的地坑窯院堪稱人間豪華的別墅,置身其中,嫻靜而溫馨,老人家為此經常面對窯院而流下幸福的熱淚。然而,福兮禍之所倚,周邊有些心懷叵測的人看了心生嫉妒,從牙縫裡發出絲絲的忌恨:「一個外地逃荒的山東棒子,怎麼能配得起住這樣漂亮的窯院!」

在這深山野嶺里,仲老先生每日攜家帶眷深居簡出,面朝黃土背朝天,低頭哈腰,默默無聞地艱難度日,滿以為這樣就可以無風無浪地苟且偷生,使這一枝來自東方的仲氏血脈能在這人煙稀少的西北方高原上開枝散葉,繁榮昌盛。然而,隨着各種運動的接踵而來,他終於被人挖掘出來:其祖上是地主,他逃亡出來,隱瞞了成分。因而,被勞教了三年。出獄後,每遇大小運動,都要戴上四類分子的帽子遊街示眾。有時,日夜輪換批鬥,肉體和精神受到極大的摧殘。記憶中的衣食無憂與當下的沒落困苦如同陰陽兩世,度日如年。一位原本善良謙卑的人,一位原本勤勞的人,因為父輩成分問題,一方面忍受缺衣少吃的艱難,一方面還要每天超負荷的體力勞動,更要接受無休無止的批判鬥爭。

一天晚上回到家裡,老伴看到他羸弱枯瘦的身軀和憔悴的面容,看到他被繩捆索綁的印痕,抱着他哭着說:「我們這樣的日子怎麼過呀?這樣的日子何時到頭呀?」

他對淚眼婆娑的老伴說:「不哭,日子總會往前過的。社會是一個大舞台,每個人來到世上都在以不同角色演戲,他們把我化妝成反面人物讓我登台上演,而原本心術不正的壞人卻塗脂抹粉裝扮成好人在舞台上表演,回家後,一卸妝,好人還是好人,壞人還是壞人。戲台上的奸賊害忠良就是演給人看,就是教化人的,壞人早晚要遭報應的,這一天終究會到來。」

是的,家人們聽着他寬心的話,默默地忍受着這一切,心裡祈禱着好政策早日到來。但願,打牆板,上下翻,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還太平與人間。

老人家堅信艱苦的歲月是暫時的,陰霾的日子早晚會過去,可誰能料到,運動愈來愈酷烈,由批鬥、羞辱、繩捆索綁,到後來幾天幾夜不能回家,活活地把人往死里整。屋漏更遇連陰雨,十八歲的二兒子去放羊,不幸摔下山溝夭亡,老人家肝腸寸斷,終於受不了這無端的折磨,在忍無可忍的情況下多次尋求了結不堪忍受的生命。一天晚上,當家人們熟睡之後,他含着熱淚悄悄地爬起來,披着補丁衣裳,踩着月光,蹣跚着艱難的步履,一步三回頭,以沉重的心情回頭看看自己一钁一杴挖掘出來的地坑窯院,想象着老伴和一雙兒女醒來後的悲慘狀況,咬了咬牙,還是慢慢地邁向他開闢的田野,心裡暗暗地說:

「我最親愛的人,對不起了,饒恕我吧!你們娘三好好的活吧!多保重啊!如果有一天你們過上好日子,別忘了到墳前給我說一聲,安息吧,一切都好起來了。」

就這樣,他走着,哭着。哭着,走着。眼淚耗幹了,一個人來到自己開墾出來田野上,借着月光,在一棵梨樹上掛好繩套,兩隻手拽住樹杆準備躍空掛頸了結殘生時,生死一瞬間,家養的大黃狗猛然撲來,躍身一下子咬住他的褲腿,撕扯着把老人從樹幹上拉下來。人非草木,孰能無情,老人家臉貼臉緊緊抱住自己心愛的家犬,一場號啕痛哭,狗狗也忍不住狺狺地一起抽泣起來。老人家挺了挺身子,說了聲:「不死了!回,天無絕人之路,堅持下去,總有出頭之日。」

擦乾眼淚,老人家和義犬並肩而行,放棄了不歸之路。

回想事發當日,家人看見老人家愁苦滿面,悶悶不樂,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一種不可名狀的陰影籠罩着整個家庭。大家心裡揣揣不安,可誰也沒料到,當大家熟睡之後,他竟一個人靜悄悄向死神去報到。夜半,心靈相通的老伴睡不安寧,夜夢間突然發覺老公不見了,翻身驚呼兒女們趕快起來,大小窯洞尋找個遍,不見蹤影,大黃狗也不知去向,一家人驚慌地跑出家門,一邊呼叫着,一邊東瞅瞅西看看,山溝溝,野凹凹,草窠窠,樹叢叢,不見蹤跡。當無望地走到東邊山坡小道上時,迎面看見老人家手提繩索,踉踉蹌蹌,一副愴然悲悽的形象,還有大黃狗一反常態的哀傷樣子,家人完全明白曾經發生的事情,跑上去四口人擁抱在一起抱頭痛哭。哭聲是情感,哭聲是傾訴,哭聲感天動地,哭聲撕裂人心,田野為之垂淚,鳥兒為之哀鳴,樹木搖晃着發出絲絲的抽泣,月兒隱沒在雲層中流淚。夜色蒼茫,星光暗淡,寒風戚戚,螢火明滅,生活還得繼續,一家四口人深更夜半還有大黃狗相互拉扯着朝着地坑窯院,朝着家人相依為命取暖的家,慢步走去。

狗通人性,回家後的幾天,狗一直不離開老人家,老人家不吃飯,狗也不吃東西,直到老人家將息過來,一切恢復正常,狗狗才高興地自由放鬆了。

天佑良人,經過無數次的磨難,老人堅強的活下來,改革開放以來,過去的坑坑窪窪一概抹平,老人家精神煥發,種田放羊,多種經營,日子越過越好。而今,四世同堂,紅光滿面,吆雞趕羊,騎着自行車蕩漾在田野上,比年輕人還快活。

家庭是社會的細胞,每家都有一本幸福的經,也有一本難念的經,各種經卷連成一片,酸辣苦甜,悲歡離合,則是整個社會的寫照。現在,老人家的地坑窯洞成為牛羊雞鴨的居所,成為家庭的文物完好的傳世保存着。兒孫們在窯頂平面的西邊蓋起來兩層樓,富麗堂皇,春光流瀉。如果要問老人家的長壽秘密,他樂呵呵地說:「我沒有秘密,只是為人不做虧心事,善待一切,過好自己的日子罷了。」

他還說:「沒有劫難的人生是不完整的人生,先苦後甜,這是我積的福。我愛我的家和兒孫們,愛我的羊,愛我的狗,愛幹活,每天早晨喝一碗羊奶,吃一枚自己餵養的土雞蛋,粗茶淡飯,每天晚上從不間斷地熱水泡腳,這就是我的生活。」

星轉斗移,時勢變遷,人,遇順境而謙卑,遇逆境而頑強,堅持不懈,就有希望。望着老人家健康幸福的背影,回觀那些曾經無腦的跟屁蟲,那些張牙舞爪行兇的人,有些早已死翹翹了,有些已經病體懨懨,幾個人的歲數加起來還不濟他一個人。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上天一直睜着眼查鑒着紛亂的世界。

老人家在這個山頭上呆了七十年了,成為方圓幾十里一塊活化石。簸箕掌大一片土地在他的不斷開墾平整下,變成平展展一片幾十畝肥沃的良田,吸引着一些農民朋友一起來耕種。以目前老人家的身體狀況看,再活十年二十年不成問題。我們祝福這位世紀老人福如東海,壽比南山,用他的星光照耀着人間的是是非非,教化和鼓舞着人們人心向善,不畏艱難。當下,他已經是人們模範的壽星標杆,但願若干年後,他會成為人類壽星史冊中閃亮的一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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