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只要有情有義,有血有肉地度過就可以了!—– 無名氏
(十)
北京中學界在64年九月開展社會主義教育運動的時候,上面也沒讓北京的大學生們閒着,有些學生被派到農村去搞正兒八經的「四清」運動。
我是由同班同學汪靜珊的姐姐汪靜愉之死知道的。
汪靜愉本是師大女附中高材生,考上北京大學地球物理系,文革前夕,與一部分北京大學師生被派到四川農村搞四清時自殺了!
她應該是64年以前考上北大的,因為她爸爸是政法學院有名的國際法教授,但有歷史問題,參加過軍統。
64年,我們聽到一個震耳欲聾的口號: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
具體到大中學校招生上,就是不許出身太壞的人升學。
我所在的初中女十二中初三(4)班有三個女孩不予錄取。分別是李心培(父親被鎮壓),佟德印(父親被鎮壓),殷梅黛(父親是右派、現行反革命,其罪行是不服被打成右派,燒了圖書館,殺了妻兒後自殺)。其它的三個畢業班也有同樣情況不讓上高中的,具體人數不詳。
我還親眼看見幾個因出身問題沒考上大學的女十二中高三的姐姐在魏家胡同106無軌電車站,有人摘下眼鏡在哭。有位姓張的教授女兒,特別美麗又有氣質,她沒和我說過話,我們倆每天車站一起等車,都要互相看幾眼。聽我們班同學何友平說,星探發現她,招她去當演員,她不屑去。後來當了學校輔導員。
女十二中前世是教會學校,名叫「貝滿女子中學」,達官貴人們小姐雲集的學校。大陸易幟後改名為「女十二中」,成為一所平民女孩占絕大多數的普通中學。
以我們班為例,只有一個陳蓉蓉的爸爸是解放軍中將陳先瑞,她還是初二轉學過來的,與她同時轉過來的趙連雲,爸爸是個營長。對,還有一個叫鄒安安的,小三角臉,短頭髮,眼睛又大又黑又亮。媽媽在中國婦聯工作,是個幹部子弟。(據我近期認識的哥兒們說,鄒安安爸爸八級,算正經高幹子弟)
我們那時候並不關心誰是什麼出身,比的是誰長得好看,誰的功課好。
文革開始後,才知道班裡許多出身有問題的同學皆有不同的悲慘遭遇。
那麼,那些出身不好偶然鑽進大學的漏網之魚們,在大學裡日子並不好過。我知道一個是遇羅克同班同學好友郝志,考上北京輕工業學院,受盡屈辱,文革中,被紅衛兵稱為「好混蛋」,此事登在「中學文革報」上,還有就是汪靜珊的姐姐,沒熬到文革開始就自殺了!
汪靜愉同學是在特定的環境裡自殺的,如果不去四川農村參加「四清運動」,她有可能不死。
關於農村的「四清運動」,我們知之甚少,只耳聞是劉少奇領導,夫人王光美有個「桃園經驗」。文革要打倒劉少奇,「桃園經驗」也被批,具體情況怎樣?甚少有人關心。
法國文學家巴爾扎克說:「小說是一個民族的秘史。」我沒看見一本小說是描寫「四清運動」的,只好到Google里去搜,只有共產黨自己的黨史寫些語焉不詳的解說,那也夠觸目驚心的。
四清運動期間77,560人被逼死,總共5,327,350人受到迫害,產生了大量的冤假錯案。
在中國,活的最慘的應該是農民,1959年~1961年毛澤東、共產黨製造了人為的大饑荒,造成近五千萬人的死亡,有位英國經濟學家認為「是有予謀的謀殺。」這和1966年8月「莫斯科廣播電台」對華廣播中說「文化大革命就是消滅人口」如出一轍。
農民還沒從大饑荒中緩過來,毛澤東就迫不及待在農村開展「四清運動」,說為什麼會有大饑荒,是因為階級敵人掌握了三分之二的基層政權。要把權從階級敵人手中奪過來。其中包括地主富農和他們的子女都是階級鬥爭對象。65年底基本結束農村四清運動,66年五月開始「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
汪靜愉同學眼看着農村慘無人道的階級鬥爭,精神瀕於崩潰,她在日記里寫道:「要不然就大病一場回北京,要不然就死。」
這位貞潔的少女,把大石頭放在鐵鍋里,背在背後,將自己雙手反綁在背後,像屈原自沉汨羅江一樣,自沉在四川農村冰冷的河中。
一開始,以為是地主富農階級敵人作的案,先把汪靜愉同學埋在烈士陵園裡,後來確認是自殺,又起出來埋到他處。
我們班李小琦同學當着汪靜珊和我們的面說:「自殺還想裝烈士!」
汪靜珊哭着對我說:「不是!她會游泳,她怕淹不死……」
(十一)
前些日子跟青萍談話,談到一位以前很有文采的女孩朋友現在寫的文章乾巴巴的毫無生氣,以至認識她的人驚呼:「她以前也這樣嗎?」
我說:「因為她總給自己劃線,自我限制,今天限制一點,明天限制一點,就成了這樣。」
青萍說:「你怎麼知道的?」
我說:「我72年7月從西城分局拘留所出來,她第一句話是 ‘我們跟你不一樣!’ 」青萍說:「其實她的思想跟咱們完全一樣。」
我說:「她跟我說過,你們班徐某某在部隊裡裝孫子,裝着裝着就成真孫子了!她也一樣!」
我鄭重的對青萍說:「人時時刻刻都面臨選擇,你選擇裝,實際是一種死,是窒息生命的鮮活,任何時候都要選擇真正的生,就是讓生命鮮活。我的一生就是每時每刻在做這樣的選擇。」
青萍,這位憑「抒情年代」一書曾獲長篇小說一等獎的低我一級的女附中校友訝異地說:「可是從你的作品沒看出來呀!」
我清楚地記得自己躺在床上,在黑暗中睜着眼睛一次思想鬥爭。參加不參加遇羅文的「中學文革報」的活動?
在我們學校,沒有一個人敢說同意「出身論」的,連楊鷗這樣的「黑五類」子弟們都唯恐被人說和「出身論」沾邊,唯恐躲之不及。
第一次聽到楊鷗介紹65中「北斗星戰鬥組」的時候,楊鷗附帶着說他們那兒有一篇文章「出身論」,「它那裡面有一種情緒,很容易被人抓小辮子」楊鷗壓低聲音對我說,還把右手伸過頭頂,在空中飛快抓了幾把。」又補充說:「有人說這篇文章右,專門替地富反壞右和他們的子女說話,有人說這篇文章左,出現的太早了。現在出現,給造反派搗亂。老紅衛兵就使勁把這篇文章往造反派腦袋上扣!」
大家心知肚明,「出身論」是揭杆而起的檄文,是向無產階級專政發起進攻的第一聲號角,被踩在腳下的賤民再也無法忍受任人任意宰殺踐踏的現實,「出身不好的青年們,勇敢的站起來鬥爭吧!」
我面臨着人生第一次重大的選擇。
我媽媽被紅衛兵打了!許多人活活被打死了,天底下竟有這樣無恥殘暴的社會!遇羅文他們在為我報仇!憑我自己的力量,很難成事。「出身論」的作者已經有很豐富的閱歷,很深厚的思想功底,很新穎的卓爾不群的獨到的理論,很清晰的文筆,號召我們和他一起戰鬥。
我不跟他們站在一起,我算是人嗎?
其二,遇羅文確實很吸引我。
我並沒感到遇羅文好看,因為我的弟弟們各個都是美男子,上一代人,爸爸、大伯伯他們都是。
遇羅文具備一般知識分子孩子沒有的氣質。他非常實際,勇敢,敢幹!
一般知識分子的孩子都是循規蹈矩,忠厚老實,本本份份。上的都是好學校。
遇羅文初中是128中的,有名的流氓學校。遇羅文自己說,他沒當流氓人家都覺得奇怪。他的社會關係也多是底層,像王世偉、王世俊(羅錦後來的第一任丈夫)兄弟。
北京底層人士性格豪爽,非常講究哥兒們義氣,互相幫襯,有福同享,有難同當。這點在羅文身上很顯著。
羅克哥哥曾問我:「你說我聰明嗎?」我不加思索地說:「聰明!」羅克說:「我其實並不聰明,羅文聰明。」
我記得給羅文看的第一張照片是文革開始後,在錢糧胡同旁邊北方照相館照的。當時,寒冬,我們倆穿着棉大衣,我們倆互相送來送去,都捨不得回家,我們停在東四二條口,在昏暗的路燈下,羅文翻來覆去看我遞給他的一張一寸的黑白半身照,沒有我期待的誇獎,竟是一句:「你怎麼愁眉苦臉的啊?」
我的心一驚,我這麼一個大家公認的無憂無慮活潑開朗歡快的女孩子在他眼裡……
這是他對我生命變化的提醒,讓我更加警覺地思考,靈魂怎樣才能向上,而不是下墜!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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