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外地女孩,死在了我出租的公寓

這件事,一直想記錄下來,但只要提筆就覺得沉重,不知從何寫起。6月下旬平平無奇的某天,一通電話將我捲入了很長一段時間的情緒黑洞。

我的租客,死在了我的房子裡,時間久到屍體已經高腐,面目難辨。

慌亂的一上午,因為我人不在西安,於是,物業、中介、開鎖公司在我的授權下,打開了房門,物業全程給我拍攝視頻,房門打開前的每一秒,我都祈盼是虛驚一場,但直到開鎖師傅徹底將門打開,指着屋內的地板,很小聲的回過頭說:「人死咧」。聲音輕到我要把手機聲音鍵開到最大才能聽清楚這三個字。視頻也到此戛然而止。

房門再次掩住,開鎖師傅離開,擺了擺手,開鎖費,算了。物業報了警,一切要等警察來。警察出警不算慢,可遠在新疆的我卻覺得無比漫長……自殺?謀殺?突發疾病?入室殺人?又或者死者是誰,是我的租客嗎?無數的疑問在我的腦海盤旋。

警察來了,法醫也來了,屍體被抬走,30樓一上午的喧囂戛然而止。

一個外地女孩,死在了我出租的公寓
《被嫌棄的松子的一生》劇照

01

今年4月初,我在北京出差,突然接到中介電話,我在2月底委託她幫我出租的房子,有人要租,這個房子是個只有50平的單身公寓,但因為地段和裝修都算好,租金不算便宜,掛出去後詢問的人很多,但基本都嫌貴而一直未租出。

直到4月,我都快忘了出租這件事,卻突然接到中介電話。租客很乾脆,從看房到簽合同,沒有超過兩天。當然,租客選房,我也選租客,我詢問中介,租客的具體情況,信息很少但足夠我放心,91年的單身女孩,從寧夏來,職業是會計,目前正在西安找工作。

看房、驗房、網簽合同等流程都很順利,只是交租金時,一波三折。一開始租客問我要了支付寶賬戶,但沒有轉來,後又加了微信,也沒有轉來,輾轉多次,我也沒催,直到下午她轉給我,中介說,因為輸錯密碼導致鎖卡,專門去銀行辦理了解鎖才將錢轉出。

這個細節,我當時並未在意。

粗心的我,並沒有意識到。但她的死亡,從她交租金時其實就已經埋下伏筆。半年的房租,後來我才了解到都是她的母親找村里親友借的。如果時光倒流,我一定勸她別花這錢,回老家。可當時,她甚至對我屏蔽了朋友圈,我對她的情況,幾乎一無所知。

大好年華本該是奮鬥的年紀,但究竟什麼是壓死她的最後一根稻草?

時至今日,事情早已了結,警方也已結案,可她的生理死因,依然是個謎。就和她的骨灰、遺物最終被父親像丟垃圾一樣丟棄掉再無蹤跡,永遠都不會有答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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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嫌棄的松子的一生》劇照

02

整理這些記憶,依然覺得內心煩亂,過程中有太多顛覆認知的地方,太多中國社會、中國農村難以觸及、根深蒂固的痛點。

我該如何敘述,一個西部貧困山村女孩,經過怎樣的努力,考入北京某211名校,畢業後的幾年,一心考公,多次取得家鄉省份事業單位筆試第一的成績,卻連連因面試環節落榜,最終又懷着怎樣的失望遠走他鄉,依然沒有找到與內心孤傲、與名校出身、與家人期望相匹配的工作,最後又是在怎樣的絕望中結束了自己短暫的33歲的生命?

我也曾氣憤過,氣憤人要尋死,方法千千萬,卻為何死在租住的房子裡,讓我蒙受巨大損失;氣憤她莫名奇妙、不留隻言片語的離開,讓我也背負過嫌疑。但隨着案件的深入調查,我卻又恨不起來,我為死者年輕生命的消逝而惋惜,也心疼死者面朝黃土背朝天一輩子卻依然一貧如洗的雙親,也因西北貧困落後地區的風俗習慣而落淚,但很多時候談起來,只有一聲嘆息……

屍體被法醫拉走後,警方很快就聯繫到了她的父母。

原來她的家人,在一周前也將女兒按失蹤人口報了案,他們最後一次聯繫到女兒,是4月20日,女兒微信問母親要生活費,母親表示家裡確實沒有錢了,要等她去借。此前的4月9日,母親才問親人借款1萬多元轉給女兒支付房租,4月21日,母親再次找人借到1000元,轉給女兒,從後續警方調查來看,這1000元還是死者母親分兩次各借500元湊的,女兒沒有收,隨即拉黑了所有親人。

至此一直到她死去,都再也沒有聯繫過任何親人。

為什麼沒有收這救命的錢,反而拉黑了所有人?

答案我們永遠不會知道了,只是從警方掌握的細枝末節里推測,女孩心高氣傲,從小學習成績好,村里無論誰提到她都是豎起大拇指,作為家裡甚至村裡的驕傲,她一是愧疚父母又因她而借錢,畢竟自己已經33歲了,還沒有找到滿意的工作;二是1000元杯水車薪,不是她的預期。反觀她的父母,作為寧夏西海固地區、六盤山深處的農民,能把一個非獨生的女孩子供到北京去讀書,畢業近十年一直負擔沒有工作的女兒的生活開銷,實在堪稱偉大。

要知道,死者家鄉這個縣直到2019年才脫貧摘帽,而寧夏的西海固地區農村曾經也是重男輕女較為突出的地方,一個農村貧困家庭的女孩能堅持讀書的不會太多,往往是很早就嫁作人婦。但在我後面與死者父親面對面的交流中,老人透露出了對女兒厚重的期望,「她把書讀下了,是我們全家的希望,甚至是村裡的希望,家裡就指望她了」,這裡我似乎理解了女孩對考公的執着,也能感受到她巨大的壓力。

直到6月初,女孩家人一直聯繫不到女孩,報了案。我遠在新疆,一直和辦案民警保持聯繫,對方表示我不必着急回去,目前回去了也沒用,第一步要等死者父母從寧夏趕到西安後進行dna鑑定,確定死者就是我的租客。

我不斷詢問死者死因,警方謹慎,只告訴我死亡時間大約兩周至20天,屍體高腐是因為那些天西安持續高溫。而從房屋內情況初步來看,屋內整潔,門窗完好,基本可排除他殺,但還需要再次的現場勘驗,並通過調取死者的電話記錄、樓宇監控甚至購物記錄等大量的外圍調查去驗證。等案件清晰明了後我再回去也不遲。

死者父母當晚就從寧夏趕到了,民警告訴我dna已經提取,2-3個工作日出結果,等結果出來,我就可以從新疆動身。死者父母目前情緒激動,無法接受。「就莫法提麼」民警的話語裡滿是無奈。

03

6月的最後一天,我向單位請了長假,飛往西安。

飛機上,我的手機有三個未接來電,都是辦案民警,到家已經凌晨,我給民警發去短信,我已回來,全力配合調查。

人生中第一次做筆錄,是正兒八經在詢問室里。其實在我回來之前,民警的外圍調查就已經基本結束,我的筆錄除了要使案卷更具完整性,更重要的是,死者父母堅決不同意解剖屍體查驗死因,理由是家鄉風俗不允許人死後無全屍。

因為不同意解剖查驗死因,這起自殺事件要結案就變得異常麻煩,民警需要做大量外圍調查來證明這不是一起刑事案件,辦案民警也很頭大,只是樓宇監控就好幾個t的視頻。

私下我也表示不解:屍體既已腐爛,解不解剖又有什麼區別呢?除非女兒為何死去,父母其實心裡是知道原因的。民警表示認同,並說出了另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死者家人從寧夏來到這裡住在旅店,每天開銷很大,而解剖驗屍需要一定時間,他們不想等,也等不起,只想儘快了結。

也正是在民警抽絲剝繭的調查中,這個女孩最後兩個多月的生活軌跡逐漸清晰呈現,那是任誰看了都會心痛的非正常生活。

一個外地女孩,死在了我出租的公寓
《被嫌棄的松子的一生》劇照

我,是死者生前微信上的唯一聯繫人。儘管我還是被她屏蔽了朋友圈的,但也是唯一可以與她微信互發信息的人,其他僅有的幾個聯繫人都被她拉黑。警方讓我提供每次與女孩微信聯繫的時間和內容,因為沒有刪聊天記錄的習慣,所有記錄得以保存。

4月9日,中介讓她加我微信並將半年房租轉給我。我收錢後告訴她有任何問題隨時聯繫我,同時交代她去物業進行租住人員登記並辦理門禁。

4月10日,她詢問我陽台的電動晾衣機使用方法,同時將我在房間裝飾擺放的所有玩偶集中到酒櫃裡,還給我拍了照片,說她不需要這些。我說如果要使用酒櫃,可自行將這些玩偶處理掉,她也表示不用酒櫃。

4月17日,她給我發視頻,又發語音電話,因為我正在開會就拒絕了,讓她打字說,她很慌亂,說家裡來了一個天然氣公司的工作人員,以屋內天然氣管道不合規為由,要求買保險並同時更換氣管,並讓我接聽該工作人員的電話。我詢問她有無檢查對方工作證件,是否確認為天然氣公司工作人員,她向對方提出此要求時,對方沒有多說而是離開了。我隨即聯繫物業,詢問當日有無天然氣公司人員來小區入戶排查,得到否定答案。當時我第一反應是,這個女孩怎麼會如此沒有生活經驗,感覺會很容易受騙。

聯想到她身份證上的地址,那個偏遠的寧夏農村,我忍不住和她說,這邊不比她的老家,一個人居住凡事要多留個心眼,不害人也別被人騙,為了給她壯膽,我還告訴她,我和我愛人都是公安,如果遇到任何事,都可以諮詢我。

6月3日,我收到國網陝西電力的短信,提示我電費已欠費23.17元,如果還不繳費,房屋將於6月4日13點斷電。我主動聯繫她提醒她繳電費,如果斷電了冰箱裡的東西會腐爛,我是上午發信息給她,她直到下午17點才回復我:知道了姐,冰箱裡沒東西。

6月13日,我再次收到國網陝西電力的短信,提示我家中已欠電費24.17元,請儘快繳費。對比10天前欠費金額,只多欠了1元,我意識到房子裡確實於6月4日13點前斷電了,於是再次聯繫她,這一次,沒有得到任何回應。

最後一次聯繫她,是6月25日,當日小區物業聯繫我,我們這棟樓30層有很大的臭味,經過排查,確定味道的源頭就是我的房子,物業聯繫了房客,電話是關機狀態,又聯繫到我,希望我能打開房門,我聯想到此前她沒有回覆我的信息,心裡隱約擔憂,給她打了多個語音電話均無人接聽,打手機,關機。

最終我聯繫了當時的中介,並委託中介、物業和開鎖公司三方共同撬開門鎖,結局便是開頭所述,最不願看到的事情,發生了。

04

做完筆錄,逐字核對,最後摁上手印,需要我配合公安機關的工作算是完成了。民警提醒我,現在想刪掉對方微信就可以刪了。但事情遠沒有結束,還有最不願意面對的事情,就是與死者家屬的見面。

因為家屬希望得到一些補償,或者說人道主義的撫恤,需要和我面談。其實那兩日在派出所,我多次與死者父親擦肩,但當時我們彼此並不知道對方是誰,民警也認為從法律上講,我可以不直接與對方家屬接觸,也沒有賠償的義務。民警可以代替我帶死者父母去我的房子收拾死者遺物。

但民警也多次告訴我,對方家裡確確實實很貧困,從死者的生前的消費記錄來看,她無論吃飯還是買任何東西,都幾乎沒有超過五塊錢,都是買很差很差的東西湊合吃湊合用,最後一次樓宇門禁識別人臉進入是5月20幾號,此後無論是監控視頻還是單元門禁都沒有顯示她有過外出,這期間也沒有點過外賣,家裡也沒有做飯的痕跡,電話記錄也顯示她沒有與任何人通過話,她幾乎是在極度的孤獨中死去的……

聯想到法醫推測她的死亡時間是6月15號左右,我震驚了,民警是沒有把話說透,20多天時間,獨自在房間裡,沒有外賣沒有做飯,她極大可能是把自己餓死在房間內的……我曾要求看死者父親的筆錄,被拒絕,但民警還是讀了一段他借錢給女兒開銷的過程,我在民警辦公室就沒忍住落下淚來。民警說,如果可以,給對方一點經濟補償吧。

最終,我們還是在派出所的調解室見面了。民警迴避,只有我們雙方到場。

對方來的是死者的父親,以及兩個遠房表哥,外表都是樸實的西北男人面貌,我們聊了許多,關於死者本人的經歷,關於他們的家庭狀況。

女孩心氣高,主意正,總想着要爭口氣,做事情決心大,就如她高考取得優異成績也如她考公多次筆試第一,他的家人至今仍舊認為是考試不公,第一名都不被錄取,一定是因為他們農村家庭沒有背景,名額被有背景的人頂了去,字裡行間對當今社會有很大怨氣。

我說既然是這樣果決的性格,願望沒有達成,她會不會就是已經做好了死去的準備,在她沒有工作,沒有收入來源的情況下,去送快遞送外賣,也是能養活自己的營生,但為什麼沒有去做,反而是抱着不成功便成仁的心態,並且離開的如此決絕,連封遺書都沒有留下。

她的父親認為女兒的性格做得出這樣的事,但他很快回到正題,既然人已經走了,死者為大,希望我作為房東能夠給予一定補償,他的老伴已經在旅店裡病倒了,也急於回寧夏,事情了結後,會儘快將女兒屍體火化,然後找個地方把骨灰扔了,「就當她沒來過吧。」

輕輕幾個字,我感覺我的頭皮都炸開了,我問他為什麼扔掉骨灰?怎麼捨得?以後不祭奠了嗎?他輕輕哼了一聲,沒啥祭奠了,他們那裡的風俗,女孩沒嫁人就死了的,不允許進自家祖墳,即使嫁人了,沒生娃就死了的,也入不了夫家祖墳,最後都是屍骨難尋。

我一時間感覺很氣憤,說這些都是落後的風俗,況且風俗算什麼,這是你女兒,你管他風俗不風俗,你就非埋進自己祖墳又怎樣?以後也有個燒紙錢的地方。女孩的表哥說,這不是一家的事,人這樣死了,村里人也不允許帶回去的……

我同意了給予一定的補償,只想儘快結束,不想再將自己纏繞在如此離奇複雜的事件中。最後一件事就是帶他們去房屋內拿取女孩遺物,談妥後我去找民警要房屋鑰匙(案件結束前房屋貼了封條鑰匙也由警方保管),準備帶他們去拿遺物,死者其中一個表哥表示必須在出派出所前把賠償給他們的錢轉給死者父親,他可能怕我走出去就賴賬。

面對這樣的不信任,我稍稍為之前的惻隱之心感到懊悔。女孩父親打開收款碼,我將錢轉給他。

派出所離房子並不遠,不到兩站路,我提議走路前往,那天下着毛毛細雨,我們都沒有撐傘,各懷心事很快就走到了樓下,我把鑰匙交給他們,並把房號告訴他們,委託他們離開時把所有窗戶打開,我就不上去了,在樓下等他們。

他們走後,我坐在樓下的長椅上,仰頭看着30層,心裡難以訴說的難過,樓下是鬧市區,人群熙攘,車水馬空,人們都奔赴在各自的生活中,欣欣向榮,可是這些熱鬧再也與短暫住在30樓的那個女孩無關了。

05

來來往往的人群,有人知道30樓逝去了一個年輕的生命嗎?有人在乎嗎?也許我會一直記住她,原因僅僅是她住過的房子未來幾年都只能閒置,我也不會踏入,她帶給我的直接經濟損失會使我記住她吧。

可是,她來到人世一場,從西北山村考入首都北京,有過人生的高光時刻,最終卻落得如此下場,是誰之過?是社會、家庭還是自身性格呢?什麼是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我仍然沒有答案。

想到等會就將與死者的家人再無往來,想到他們還要長途跋涉趕回寧夏,我去附近的便利店去買了一些水和麵包,想讓他們帶在路上,剛出便利店就遠遠看到他們已經拖着一個並不大的行李箱下了樓,女孩的遺物真的少得可憐。

可下一刻,我就目睹了女孩的父親,將那個行李箱毫不猶豫的扔進了路旁的垃圾桶,沒有絲毫不舍,沒有絲毫留戀,頭也不回的走了。她就這樣消失了,沒有留下一點痕跡,是父母消失的女兒,是村里消失的驕傲,是我素未謀面的消失的房客……

我還是迎上去,將手中買的東西遞給女孩的父親,交接塑料袋提手的一霎那,我短暫的碰觸到了女孩父親的手,又像觸電般收了回來。因為想到他剛剛在房間是收拾了遺物,那個房間,此前才搬運走了一具腐爛的屍體,我突然有一種難以名狀的反胃。

抬頭才發現,女孩的父親滿臉漲的通紅,像剛喝過酒似的,雙眼明顯哭過,整個人的狀態就是馬上要哭出來的樣子,連謝謝兩個字都說的結結巴巴,仿佛再多說一個字,情緒就要噴湧出來。他養了30多年的女兒,他能不難過嗎?可是所謂風俗甚至是迷信思想割裂了最後的親情,他真的能放下嗎,我是不信的。

道別時我想我們此生都不會再有交集了,我囑咐他們一路平安,保重身體,在我心裡,這是替他們死去的女兒向她的父親作最後的告別。

一想到我是死去女孩唯一的聯繫人,我沒有刪掉她的微信。

文章來源微信公眾號:貞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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