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重疊著日子,世界好像恢復了一片昇平,胡志明市也好像比以前更加熱鬧。這個舊首都已經有了許多改變,少了從前滿街到處亂逛的美國、韓國盟軍、共和軍和警察;卻多出了越共部隊和穿黃色制服的公安、以及從北方湧來的大量講著北越腔調的「幹部」。
全市再沒有銀行開門,也關閉了所有舞廳夜總會,連周日的跑馬場、建設彩票都停止活動。電影院照舊放映,台、港和西方影片換成了東歐和中、蘇共的產品,還是場場滿座。雖然是不同內容、不同風味,又是僅存而合法的娛樂,無所事事的人都躲進戲院內打發時間。
以前報攤上五花八門的三十餘種中、越、英文早報晚報,如今只剩兩份不同版面的中、越文的「解放日報」;購買時、倒也少花時間和心思去選擇,這些變更都沒有影響到人民的生活。
許多做太太的婦女們,竟也高興得對共產黨千恩萬謝;他們的丈夫已經不會再到跑馬場賭馬而輸光薪俸,也不會讓燈紅酒綠的舞廳中、那些賣肉的野女人纏著不歸家。街頭巷尾,不知什麼時候開始、都安裝上了播音器,整天唱著革命歌曲;聽到人人熱血沸騰。每日微曦初顯,就呼喚著沉睡的市民起來操練身體,這些都是往日所沒有的新鮮事情。新政權、新方針,新政策果真是有很大的不同呀!
「胡志明市人民革命委員會」一道又一道的通告發出後,終於有一道限令全體舊政權的下士官及士兵們,去自己所屬的「郡人民革命委員會」報到。言明了只要三天時間,學習革命政府的新政策及仁慈寬大,往後不再追究。
一時間全城人心惶惶,元波看到媽媽愁眉不展,只好在安慰她時、特地載她老人家前往二府廟裡拜「福德正神」。對於「福德正神」,在堤岸居住的閩裔、潮裔人士都很虔誠的信奉著;元波母親一年中都要到二府廟裡求籤許願、還神拜佛好幾回。
三弟元濤是司機,在總參謀部為一位陸軍少將當差,是二等兵身份也要去向新政權報到。見媽媽惶惶不可終日,誰知在向「本頭公」福德正神跪拜後,竟求得了一支上上好籤詩。在回家途中,才把一臉的愁雲掃去。元波很感動,信仰的力量竟然如此之大,但他自己怎樣也沒法接受、一如他媽媽那份對神佛全心全意的虔誠信仰。看到慈親的展開如花般的笑容,他也希望福德正神的籤詩是萬靈的,元濤畢竟是他的手足呀!
報到的限定時日在眾人擔心徬徨中來臨,元波清晨便趕到三弟的家裡;沒想到元浪和媽媽比他更早到達了,元濤已把應用的簡單行囊都準備好了。他穿著越共入城後市面才流行的拖鞋,一條藍斜紋褲和短波恤上衣。展現了濃郁的工人味道,完全改變了往昔他穿軍服時的那份不可一世的神氣。元波看到媽媽忙著在祖宗的靈位前焚香禱告,再望一臉充滿著憂悒的三弟;一顆心竟也沉沉重重,但為了使元濤安心去報到,故作輕鬆說:
「餵!看你的樣子,已變成了一個地道的工人階級呢!」
「大兄,你有什麼消息沒有?」元濤掩不住內心的懼怕,對元波的取笑不作理會,用閩南話問。
「你指的是什麼消息?」
「當然是舊軍人報到的消息呵!」
「有啊!三天後你就會回家了。」元波想也不想,就照著報紙及電台廣播通告的限定時日、肯定地安慰著元濤。
「你真的是那麼相信他們?」
「三弟,你想到那兒去了,為什麼我們不該相信他們呢?人民擁護的政府是好政府,好政府怎麼會失信於人民?」元波口裡說得自然,腦中卻想起陳文青對太太婉冰講的事,他還不敢確定究竟陳文青有問題呢或是越共這個新政權有問題?
「大兄、但願你的看法沒有錯。」元濤說完,瞄了瞄手錶、已近九時,拿起行囊,向已經拜好神明祖宗的慈親告辭。做母親的千叮萬囑,好似元濤是第一次出遠門的那樣。元波心想:我們都長大好多年了,母親眼中、不知是否依舊把我們當成孩子?他不敢問,也不了解慈母心所盈溢的愛有多深。
元波的媽媽從店裡一直走到街心,元濤坐進哥哥的車裡,心中忐忑;但強忍著不敢回首向站立街心的母親揮手,擔心往回望,就會斷腸。
第十一郡人民革命委員會面前的廣場,已經擠滿了趕來報到的舊軍人和舊公務員。元濤兄弟一起走進去,由兩位武裝的公安人員,查驗了元濤的證件,再檢查元波時,就把他阻擋在大門外了。
不是報到的人士一概不能進入,元波只好擠在郡址外許多送行者的隊伍里,和他們一般的有點不知如何渡時的等待著。
秒秒分分走得好慢,元波丟下的煙蒂卻好快,許多軍車排成長蛇隊伍出現在郡址前方。然後大門開了,所有車門也張口,報到的人群在幾十位武裝公安人員的指揮下,紛紛爬上車。元波尋著找著,吃力的在人群中擠迫,終於在軍車隊全都開走後;仍然無法在凌亂的幾千個敗軍中發現弟弟,他也拼命舉手揮搖,心中卻有說不出的迷茫。
成與敗兩者之間居然有那麼巨大的分野,他們都有罪,都是劊子手,是美帝的幫凶,是阮朝的走狗。所以要去學習三天,向人民認罪,向黨悔過。如果、如果反過來,成功的是南越的共和國軍隊,他們今天都會走在熱鬧的街上,成為被市民歌頌的「抗共英雄」,啊!是非功過的準繩,要怎樣看待才算公平呢?元波跌進了這個思緒里糾纏不清,讓自己也變得糊塗了。
回到店裡後,他還得裝出一臉笑姿,騙騙媽媽說親眼看見元濤在軍車上 和許多嘻笑的報到者笑著和他揮手,他母親認真而虔誠的說:
「本頭公的籤詩真的很靈,阿濤三天就會回來了,我也放心啦。」
元波不輕意的抬頭,神案前媽媽擺放著那張黃色籤詩紙,壓在香爐下,上上籤、是大吉大利的好簽。難道「福德正神」也知道越共會取信於民?只要三天、三天後就可再見元濤,也可以證明「本頭公」的靈簽,又可看清越共是否有信用?三天、七十二小時,元波竟熱烈而焦急的盼望著,有了等待的心情,他就落進時間的陷阱內,令他坐立不安。三天、比他預期的更漫長更難度過呢。
元濤平安歸家,恰恰是三天。全國去報到的舊軍人也都歡天喜地的回家;解放日報上寫滿了舊軍人被採訪時的感恩話。和家屬對人民政府及黨中央的仁慈說不完的信服和敬禮。
整個城市、一下子又融進了歡樂的氣氛中,元波的心情也完全開朗,心中溢滿感激,感激一個沒有失信於人民的好政府。婉冰取笑他、說他也像是舊軍人的一份子,終能重見天日的過新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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