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生命在地球上行走了足足78年了,身心內部看不見的疤痕不知有多少,單就外部皮層的疤痕從頭到腳處處皆是。此時此刻,我翻看着這些不同時期留下的不同符號,從上往下數點着這些紀念品,大略作一筆記,也許是我們這一代人生活的印證。
大概四五歲時與同伴們在本家「有娃」哥(比我父親歲數大)門房下,孩子們過家家玩,突然,一陣大風,懸放在房梁屋架上的一輛陳舊的紡線車子被風吹落,紡車的一角正好砸在我頭部中央,頓時鮮血井噴而下,我哇哇大哭,同伴們吱哇亂叫,不知如何是好,有娃哥的夫人我的大嫂趕來,驚恐萬丈,不由分說,用白面加水和成麵團,拍扁用麵皮糊住血口,一場大難就這樣過去了。可是,頭中央由此留下一塊「十字」形的疤痕,至今,作為記號陪伴着我。
二十多歲初到銅川王石凹煤礦工作,晚間在主井口變電所值班,閒暇空間在門外道路對面與工友聊天,突然電器開關掉閘,警鈴報警,黑乎乎急沖沖跑去處理問題,一頭撲在堆放井下運煤的鐵皮溜槽上,右眼角下方的麵皮被碰開幾公分長的血口,血漿糊滿臉龐。工友趕快扶着跑到辦公大樓一層專門為解救井下工人意外事故的醫院急救室。值班醫生見驚不驚,趕快清洗消毒,連縫七針,貼上消炎棉紗慢慢癒合。至今,右眼下方留下一道印痕。
四五歲不懂事,家裡沒人管理,生活沒有着落,完全放養式的黑天白天獨自與同伴們在巷道玩耍,有些心眼不善的人有意瘋言相激,說:「這娃厲害,有功夫,用磚頭敢砸自己,也不怕疼,將來是個英雄,」不知好歹的我在不善人的激勵下,變成個二杆子,半吊子,敞開胸脯,手持半截磚拍打自己胸部,直到把肉皮拍成烏青,有時還滲着血,也不鬆手。時間長了,不善者成習慣,我也成習慣,一遇場合,他們就照例「誇獎」我,我就用磚頭拍打自己胸部。久日久之,脖子下的鎖骨明顯的凸出來,至今細看,和正常人不一樣。
七八歲時,右臂肘窩長出一個毒瘡,潰爛流膿,疼痛難忍,農村赤腳醫生「妙娃叔」把藥棉捻成捻子,穿進病灶,周而復始,最後癒合,肘窩靜脈上留下深深的疤痕。
右手幾個指頭不同時期受過不同的創傷。
七八歲時與同伴「存財」在地里刨樹根作柴燒,他是個近視眼,我在樹坑下用手刨,他在樹坑上用鐵杴往斷斬,不小心一杴斬在我的中指指尖,指甲斬掉半片,指尖肉僅一線相連。十指連心,疼得我哭天愴地,用左手把一線相連的斷指尖摁在一起,回家用布條纏裹,久而久之,長在一起,留下一道失去半片指甲的硬硬疤痕。
十幾歲時上小學校打籃球,不小心右手中指下關節脫臼,多少天不能自愈,有個鄉鄰,自詡會捏骨,三捏兩捏,受了許多苦,說是好了,其實並沒有捏合,時間長了,關節定型,偏離原狀,不僅外表和正常關節不一樣,而且手指也不靈活,就這樣保持到今。
十幾歲時在地里推水車澆地,右手小拇指上關節一下被鐵鏈條夾住,外皮破爛,內部骨骨裂,幸虧沒有全斷,包紮起來,又長在一起。
二十多歲在王石凹煤礦機電區礦車組勞動實習,和同學曹百里裝卸礦車車輪,不小心失手,車輪子掉在鐵軌上,正好砸住我右手無名指尖,粉碎性骨折,傷好後,指尖明顯看着扁扁的,摸着麻麻的,至今,與眾不同。
1997年元月24日,一場好大的雪,一夜之間大地銀白,路上積雪足有二十公分厚。下午,我騎自行車出華清中學校門,沿線西行,道路冰雪覆蓋,硬邦邦,滑溜溜,行人傾着腰,哈着氣,哧溜哧溜搖搖晃晃前行,騎車和開車的人更是小心翼翼左右搖擺擇線而行。我騎在車上,打滑的道路隨時有可能掀翻車子,心裡很驚恐,既不敢快又不敢慢,想停下來也停不下來。咬牙切齒,兩隻手緊緊地抓住手把,脊背上冒着冷汗硬着頭皮馭車前行。愈是緊張愈易出事,心兒慌,手兒抖,車行至七七一所子校東河谷陡坡處,連人帶車滑倒在馬路旁邊,順勢向前滑行五六米遠,半天起不來。正在不知所措時,後邊一輛騎三輪摩托的人衝過來,不偏不斜,一下子從後邊撞在我的脊背上。我「哎呀」一聲倒在地上,好容易掙扎爬起來,看見摩托車司機跑到馬路的對面看着我,好像一個旁觀者。我想是路滑,不是他故意的,揚了一下手,你走吧!那個混賬東西一踩油門飛也似地跑了。
我脫下跟隨我十年的呢子大衣,背部中間撞了一個窟窿,並且撕開一尺長的一個大口子。大衣裡邊的毛衣和襯衣也撞開了洞,還有點血跡,背部肌肉紅腫,滲着鮮紅的血,雖感疼痛,自判並無大礙,回去貼了一副《奇正》漢藏膏藥有所緩解,而後到北京發生的腰椎病也許就是這次車禍的後遺症。
十四五歲時,一天星期六,從大荔中學騎自行車放學回家,出南門向南直奔洛河,一溜石子下坡路,一輛解放牌貨運汽車揚起塵沙,從身旁閃過。我心裡不服氣,順勢加力,追趕汽車,被路中一顆大石子絆倒,屁股哧溜溜劃掉一片皮肉,留下疤痕。
2015年冬天,早晨急匆匆送孫子上學,一下滑倒在北京左安漪園小區的道路上,右膝蓋被磕破皮,留下隱隱疤痕。
六七歲時黑天和同伴們坐在四軲轆農用平板車上玩耍,車廂板斜靠着一付農具——耙。耙,中空邊實,閉合的長方形木板上一圈均勻鑲嵌着堅硬尖銳如牛角狀明晃晃鐵耙齒,孩子們排排坐在斜面的上部一壓一壓,下部一閃一閃耙齒抬高起來離開車面,似蹺蹺板,大家玩得正高興的時候,我的腳不小心伸進耙齒下邊,撲哧一下耙齒插入我的腳面,血冒如注,孩子們驚慌失措,大人們趕快把耙掀起來,燒了一堆棉花套子灰補住血糊糊的口子,再用破布條包紮好送回家。至今,看到右腳面上那塊明顯的疤痕,就想起那個難忘的夜晚。
記得小時候我們一群小夥伴到地里撿拾柴禾或給農業社牲畜割草,爬高沿低,摔跤打鬧,擦皮流血,根本不當回事。有時大家比賽用帶鋸齒的尖葉草葉子故意把自己肉皮劃破,隨手抓一把沙土糊住,口念:「面面土,貼膏藥,不叫先生就好了。」看誰劃得快,劃得深,誰最先把血止住。
依次,我的頭部、臉部、胸部、臂部、手部、腰部、臀部、腿部、腳部,無一處不帶有疤痕,真乃是,年華易逝,疤痕永留,十畝地里一苗谷,歷經風吹雨打而堅強地活下來,同時,開枝散葉,發揚光大,成就成片的莊稼。其實,每個人一生都會經歷大小不等碰碰磕磕留下的疤痕,這或是生命流淌過程中的印記,生老病死,人生不易。
回想那時農村孩子,個個破衣爛衫,誰傷了誰殘了不當回事,好像命都不值錢,千錘百鍊的孩子似乎都很結實,對於饑寒交迫和疼痛的耐受力很強,基本不生病。其實,生了病也沒處去看,自生自滅,慢慢就扛過去了,留下的,就是優勝劣汰篩選出來的優秀者。
一個時代過去了,這些故事可能不會再發生了,正因為如此,記錄下來,留作見證。
作者:拜懷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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