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魘

二月初去新加坡探兒子明哲、這位現任美國CSC電腦科技公司駐亞洲區的主管,見到父母依然笑嘻嘻的展露一臉孺慕之情;高興的說要為我們安排乘「雙子星號」作海上游,並滔滔不絕的介紹着這艘超級大郵輪上各種設備。

從他侃侃而談中得知郵輪上有大小泳池、影院、舞廳、賭場、自助餐廳、舞台、按摩院、健身室、蒸汽浴室、理髮店、咖啡廳、酒樓、酒巴、商店、郵局等等。並形容了甲板上清晨觀日出、水天一線處那火球紅彤彤在放射萬丈金光飛躍,忽然冒出海面的偉大景觀;夜晚欣賞海上明月、清風輕拂中絕世美女般的嫦娥隱藏着的那面銀鏡從水平面浮到天際的剎那,動人心魄的浪漫情調。

心想他若是該艘郵輪的推銷員,必定會為船公司招徠不少顧客。談笑間他同時把早已備好的中英文資料和圖片展示,外加一句是補送給我們的聖誕節禮物。妻子笑得合不攏口,芳心早已大動;我郤不置可否的收下那疊廣告,引開了話題。

那夜、輾轉難眠,二十七載前的陳年往事,早已封鎖在記憶深處,宛如存入了電腦程式中的密檔,無密碼是再難開啟。沒想到兒子一番孝心竟然無意中觸動腦海內記憶細胞的舊檔案,漣漪圈圈的蕩漾而出……

攜婦將雛奔向怒海前,多少個無眠夜和愛妻共同研究、思量再三,是抱着赴死之心,帶同五個稚氣仍濃的子女和岳父母、小姨,一家十口冒險犯難,無非是想逃離猛於虎的苛政。當時南越首都西貢和華埠堤岸流傳着一句不知何人創造的話:

「電燈柱若有腳也要投奔大海。」

在越共治下的華裔若非身處絕境,又哪會有如此決絕生動的「金句」流傳呢?

超載的漁船氣喘喘的航出了公海,蒙蒙烏黑中喜見那艘貨輪停在水上,仿佛大山般屹立着就為了營救這幾艘漁船上千餘老少亡命之人。搖晃起伏的浪濤淹沒了呼娘喚兒聲,大家蒼白着臉又驚又喜又慌亂的搶着爬上貨輪,好像只要能擠上去,賤命就從地獄裡撿回來了?十多公尺長的小漁船比之八九十公尺的鐵船,實在是有大小巫之別;當然、那是人心所想,對於怒海的無涯寬廣郤並無大小之分。

以為很大的鐵船,想不到是同時被四艘漁船上的難民湧進,千多男女老少搶登之後,所有上下艙的空間剎時被人潮淹沒了。想起「擠沙丁魚」的形容,是眼前最恰當生動的一句詞語了。

貨輪緩慢的時速幾乎像烏龜在陸地上前進般,若不留心,還以為如如不動的老停在原處呢。涼風微拂,白雲飄移,遠眺水天一線,波浪拍打敲擊,水聲節奏宛若漁歌晚唱;細心聆聽,有如催眠、令人身心舒暢,就想在海韻中好好尋夢。如此安靜寧祥的海闊天空,仿佛一切人世間的苦難都已被浪濤捲走無蹤了。

黃昏在不知不覺中悄悄降臨,西天彩雲繽紛的顏色,以極其美艷的粉紅到深紫,大筆橫掃而過;日頭笑吟吟勾出那張漲紅如醉酒的彩臉,像在微笑在揮手,展示無限風姿的幌幌搖擺中一點點的在水平線沉淪而下。船舷處擠擁着暫時忘郤了苦難的男女老少,大家都被眼前落日雄偉的美景所迷惑,莫不痴痴的盡情觀賞,把未知的命運留待彩霞隱沒之後再讓黑夜去計較吧。

炊煙在甲板上處處冒起,飯香誘惑着饑寒交迫的老幼;人聲沸騰中,燒開水沖奶粉的女人正和鄰近炒菜的漢子拉開嗓門吵架,大多閒得發慌的旁觀者有點興高采烈的一如觀賞舞台表演的心情般,等待事態的發展。笑聲鬧聲吵聲風聲浪聲混和着稚子的啼哭聲,成了天賴的交響曲。這本是人間應有的浮世繪,遺憾的竟然是發生在汪洋中一艘殘舊破落的貨輪上;難怪不少歷經過人生風霜的長者,臉色凝重,心事重重,把憂慮都寫在微皺的臉頰上。

夜在風聲的吹拂里悄悄撒下了黑幕,廣漠天際被淡淡的烏雲把本來閃爍的星星掩藏了,自然無法偷窺半弦月嬌嫩的美姿。

不知天高海闊的兒童們倚着慈母懷抱安心的甜睡了,一些樂天知命或心無城府的男女也在搖晃的水聲中尋夢去。死寂的暗夜前方,隱藏着無盡的兇險,平靜無波的海洋,溫柔得有若少女初識情味時的千依百順;無人知曉,那一平如鏡的水面正像女人深不可測的心,說變就變了。

全無預兆的航行中,風聲嗚咽得有點令人心寒似的帶動了天際的黑雲,密密的把原先還隱約可辨的天空全包裹了;讓人仿佛走進了傳說中的鬼域,濃墨般猶如被整塊大黑幕罩下的感覺,心中已讓一種無法形容的恐怖所圍堵,再沒半分思考的餘力。

風的力氣漸漸加強,像比武台上對着拉扯的兩個柔道高手,硬要把對方推倒而出盡了飲奶力似的;貨輪看來是敗的一方,開始了呻吟,搖擺不定的越來越顛簸。要命的是老天爺一絲也不憐惜這船亡命的苦命人,居然嘿嘿冷笑的撒下了雨珠,先是點點滴滴,好像要試探我們的承受力一樣;再來就如絲如網的從四面八方,直淋橫打斜掃的拚命將猙獰暴雨強潑到我們身上。

播音室高喊着封艙,印尼藉的水手們茫然的面對着艙面東一堆西一組的男女,艙底早已擠迫得無處再容身,如何能把這些都成了落湯雞的難民推下艙底去?因而、封艙的命令喊過也只好不了了之,萬一有個三長兩短也該是共業之劫,能怨誰呢?

一些奇怪的聲音開始響起,仿佛神秘海域中的某種傳染,在浪濤狠狠的襲擊下,風雨又如競賽輸贏似的拚命發出嚇人的怒吼聲。那種怪聲就在左右附近,沒有人留意,可當我的胃翻滾、喉嚨再也忍不住被迫張開,才在矇矓中知曉是嘔吐發出的可怕聲響。一口又一口的吐着,好像要將五臟六腑都嘔出來才會稱心如意。原先用過的食物經已成了殘渣余滓,嘔光吐盡後,再來是苦水,是黃膽汁,是無可名狀糊糊的液體,也許就是內臟的髒物,是肉身即將腐爛前的徵兆?

果真會傳染似的,身前身後,左右的難民,在抖動搖擺不定的硬要控制着身軀;往常文雅之人,再有教養的紳士淑女也好,最終敵不過風雨的催眠,一一張口暢快無比的大吐大嘔。污物殘羹噴到對方臉上,連說聲對不起的氣也沒有;對方同樣的動作下,並非故意的回報,也照樣狂嘔的吐到他臉頰去了。

浪聲嘲笑般如魑魅低吼,仿佛是海底無數水鬼要找替身,非要把這千餘條命弄到龍宮去不可?貨輪顛簸得東幌西擺,被拋上高高的浪尖上,剎那又順着下滑的波濤低低的跌進海水的中心;就這麼一上一下的猶若拋球似的搖動,似要把人的心掬掀而出。昏昏迷糊中,那份難受真非筆墨所可形容於萬一;不痛不癢,但在悽愴的知覺中,嗅到的是千萬種苦汁同時湧現的味道,天在旋海在轉,人像在飄渺的死陰道上徘徊。害怕的感覺消失了,被折騰中、只求那狂風那暴雨收收手,快快的回心轉意。不然、就讓一切趕早結束吧,縱然把鐵船吞噬了,也好讓大海回歸安靜溫柔美好的面貌。

誰說過暴雨不終夕?整船苦難的男女,能求的神只能祈拜的菩薩能禱告的觀音、媽祖、如來和耶穌基督等等天界一眾全能之神、佛、天主,大家想必在心底在嘔吐折磨里在生死一線中都懇求過。而那暴戾的狂風和無情的豪雨依然不止不息,繼續肆虐呼嘯,好像這船老幼是這雨這風的宿世死仇般?非要讓我們受盡百般凌虐不可。

就如此這般的一整晚狂擊着、折騰吹打着,讓這千餘人死去活來的在極度恐懼的漫漫黑夜中等待死神的召喚。

妻在虛脫里仍然緊緊地摟着五歲的幼子、我朦朧暈眩中死命的抱緊八歲的女兒,其餘三個較大的子女與外公婆互相依靠,也都剩下了半條人命似的昏迷過去了。我也早已是到了泥菩薩自身難保的地步,心中淒涼無告的頓湧起無限的愧疚,對妻子兒女無法用我的生命去保護他們,真枉為人夫人父啊。雖然和妻子在逃難前早已抱着赴死之心,但孩子們何其無辜,他們難道就要追隨父母走上絕路嗎?

迷迷糊糊里,鐵船仿佛也虛脫了,像鬧夠了脾氣的驢子,居然無聲無息的安靜了下來,不再搖晃亂動。也不知過了多久,那風那雨都累了、都困了,悄悄的收起了兇殘的嘴臉,隱入了空虛的雲層。

遠天顯現了曙色,掙扎着起身的我,奇蹟似的發現自己居然還好好的活着,那些被吐在身上的殘渣滓並無留存。女兒發出均勻的呼吸,她過度倦怠的沉沉睡了;悄悄張眼,內人恰恰也把眸光迎向我,她乏力的伸出手,我挪移過去,緊緊的握着她那冰冷的玉掌。心中百味雜陳,蒼天慈悲、可憐我們這千餘個落難人,沒有讓我們在黑夜裡成了深海魚群的糧食。夫妻默默對視,無言的感恩,我有哭的衝動,哭一家人哭整船人的再生。淚珠忍不住的滾下,是喜極而泣的淚水,希望這些淚水從此洗滌掃除了所有的災難吧!

微曦中,在矇矓視線內的水面,飄浮着大小不一的木塊、有人驚叫着呼喊着,大家一下子都擁到船弦,仿佛覓寶般的用盡眼力去搜尋海面那些讓人心悸浮動的東西。貨輪也宛若不忍驚動四周幽魂似的放慢了航速。終於讓人的心揪得更痛更緊了,那是昨晚被發怒的海龍王吞噬去的一艘逃亡小漁船,從一片破木板上隱約可見的越文船名Vung Tau ( 頭頓 ) 而證實。不少人默默的向海面那些浮游雜物合十,為這船不幸罹難的難民們致哀。

晨曦的鮮艷色彩並無引起我的興趣,全身乏力的一如大病初癒者,肚子的餓蟲開始翻騰了;五個兒女也陸續起身,甲板上、艙底下再次的人聲沸騰,大家唏噓感慨不已。有了重生的喜悅,大難不死後,彼此間仿佛一下子都成了至親好友般的,人人臉上莫不旋開了璀璨笑容,或問候或互握或頷首傳遞了心意,開心的氣氛洋溢着整艘貨輪。

八天後正是中秋節、晚上鐵船進入了馬來西亞的海域,歡呼聲笑鬧聲鼓掌聲轟轟動動的迴響。許多人虔誠的伏在甲板上,恭敬向着那高掛夜空的美麗月姐跪拜,無非祈求平安,感恩終能到達了陸地。

遙望岸上萬家燈火、溫馨映照中,嫦娥並不垂憐這班無家可歸無國可容無寸土可立足的「孤兒」們;馬來西亞海軍兩艘軍艦用機關槍強迫着貨輪駛出公海,把淒涼的失望當成中秋節的「禮物」拋給我們。貨輪唯有無奈的再航向茫茫無涯的汪洋,旁徨的要為我們找一片棲身的陸地。

在第十三天的曦光里,驟然一聲震耳轟隆大響後,船觸礁了,前艙被海水衝進去,船身以三十度傾斜後再也動彈不得。

大家歡呼拍掌,終於可以登陸了,不論哪國的海軍也無法再驅趕我們啦。芬蘭籍的船長宣布我們到了印尼國境,還說這小島在航海圖上有個美麗的名字叫「平芝寶島」,要大家棄船上岸。

扶老抱幼的難民開心的下船涉水登陸,命撿回來,彼此額手稱慶,互相祝福,一片喜洋洋,猶如過節的心情。天大亮後,千餘人幾乎都上了岸,大家才知道老天和我們開了個要命的大玩笑。這個有着美麗名字靠近赤道的島嶼,居然是寸草不生絕無人煙的荒島,大人們一下子臉色都變白了,仿佛遇上鬼魅般,但郤已無路可退啦。

往後的日子,是無盡的煎熬,每天正午幾個時辰中定要在攝氏五、六十度的高溫受折磨。我們都將身體浸泡在海水裡,只留下頭顱在水面上呼吸,用以抵抗毒日頭的燒烤。

絕沒想到要在荒島上度過十七天最原始可怕的生活,而我們居然奇蹟的都存活而獲救了。當印尼七千噸海軍軍艦、把躑躅地獄門前的我們,從荒島上載往「丹容比娜」市的難民暫居中心時,我們仿佛還在夢中而不敢相信真的獲救了。

前後一個月逃亡、魂驚怒海的賭命經驗,往事歷歷在目;這麼多年,午夜夢回還經常會驚悸而醒。三兒明哲當年十歲,幸而沒有留下恐怖的記憶。他如何能明白我面對大洋的懼怕及二十餘年來被惡海夢魘不斷的糾纏呢?

感謝兒子的孝心,我們想改去馬來西亞觀光;肯接受「禮物」、本來孝順的他自然尊重父母決定,翌日便為我們訂好七天沙巴游。他還自作聰明的發電子信給兄弟姐妹們,說南亞海嘯令雙親驚悸而不敢乘郵輪了呢。

二零二零年三月初秋修訂於墨爾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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