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在2022:千夫諾諾易,一士諤諤難

1949年5月,和大多數對國家充滿希望的知識分子一樣,躲在台灣師範大學教美學的呂熒,迫不及待的收拾包袱返回大陸,進入山東大學執教。

這個書生雖然在民國時代因為研究俄國文學和左派立場,已經有一定名氣,但其實學界並不是太了解他。他大部分時間都在四川、貴州等偏遠省份執教,因為左派的立場,總是批評國民政府不為學校所容,他1947年從貴州大學辭職,輾轉到了台灣。在國民黨敗退前夕,他反其道而行之,重返大陸。

和其他的知識分子一樣,後來的現實脫離了他們的烏托邦想象,結結實實的被上了一課。在大多數人都開始沉默不語或者附和主流的時候,呂熒這個書生,卻依然是死腦筋一個。1951年,全國上下轟轟烈烈批判電影《武訓傳》,作為武訓的家鄉,山東大學的師生們當然不甘人後,也緊隨潮流大張旗鼓的開始鞭打曾經的鄉賢。但呂熒卻無法理解,他在課堂上說:「武訓也是你們山東的一個聖人,他辦義學錯在哪裡?沒有錢,到處募捐甚至乞討,正表現了他對辦學的堅韌執着,怎麼成了罪人呢?」

這番言論在當時的環境中堪稱大逆不道,當然逃不過躲在學生中的「吹哨人」。山東大學隨即召開批判大會,誓要糾正呂熒的「錯誤言論」。政治風向標《文藝報》甚至專門點名痛斥呂熒持「唯心論」。但這個轉不過彎的書生沒有明白其中玄妙,不僅拒不認錯,反而迎頭痛擊,經常在課堂上和自己的學生吵得不可開交,揚言「大學畢竟不同於政治訓練班」。校方告訴他只要低頭檢討,就保證息事寧人,結果呂熒不為所動,居然在召開針對自己的批判大會時,不辭而別,悄悄跑了……最後找到自己的舊相識,跑到人民文學出版社當了一個翻譯。

但顯然,跑得了一時跑不了一世。1955年,震驚全國的文藝界第一大案「胡風案」發端。民國時代著名的文藝理論家和批評家胡風,雖然本身一直是左派,但是在新時代的文藝改造中,有人舉報他「在文藝創作上片面地誇大主觀精神的作用,否認了革命實踐和思想改造的意義」,結果被劃為「反黨集團」,遂遭整肅。整個文藝界火力全開,一致口誅筆伐。

1955年5月25日,由郭沫若牽頭,文聯召集七百多位文藝界大咖召開批判大會,其中也包括在民國時代和胡風就有交集的呂熒。開除胡風作協會員的決議通過之後,郭沫若帶頭表態:「反革命分子必須加以鎮壓」。其後20多名安排好的代表在發言中一致痛罵胡風,與之劃清界限。根本不在發言名單內的呂熒在如此狂熱的氛圍中卻沒有坐住,這個書呆子幾次站起來想說話,都被坐在旁邊的同事制止了。他乾脆徑直走上講台搶過話筒說:

「對於胡風我認為不應該說是政治問題,而是學術問題,是文藝觀的一種爭論,更不能說他是反革命……」

可想而知,這段話在當時正是石破天驚,還沒等呂熒繼續說,當場遭到郭沫若斥責,一大堆人衝上台來把他直接趕下台。其實說起來,呂熒和胡風雖然相識,卻根本沒有交集,談不上交情。兩個人早年因為在文藝創作上的觀點不合拍還激烈爭論過。但就是這麼點交情,在萬馬齊喑的環境中,卻只有一個呂熒站出來說一句人話。

沒有意外,這段人話此後給呂熒帶來了滅頂之災。他走出會場後就被宣布隔離審查長達一年之久。直到高層點名放生,他才暫時逃過。但是1966年文革興起,他的這段歷史不可避免的又被撈出來,被定性為「漏網的胡風反革命集團分子」,被押送至北京良鄉農場、清河農場勞改。在長期勞改、缺衣少食的折磨中,這個骨頭從頭硬到尾的書生,終究還是沒有熬過精神的困苦,患上了精神分裂症,而且身體瘦得只有50多斤……1969年3月5日,呂熒死於勞改農場,年僅55歲。

他的獄友用一張葦席包裹他的軀體,就地掩埋。墓碑只有半塊磚頭,上面是用粉筆的「呂熒」二字。當然,最後的結果只是屍骨無存。

而今雖然呂熒先生的美學著作依然傳世,但是關於他生命中最有價值的部分,我認為並不是他研究了一輩子的「美學」——在他的苦難人生之後,再談什麼美學,是不合時宜的,就像在奧斯維辛之後談論詩歌一樣。

是的,我認為,呂熒先生如果將來光耀史冊,一定是定格在他衝上發言席,為胡風說出那一句辯解的時候。因為整個中國的文藝界,當時只有這一個可堪回憶的聲音。

《史記·商君列傳》有句名言:千夫諾諾,不如一士諤諤。指的是一千個唯唯諾諾的莽夫,其價值也不如一個剛正直言的士子。識時務看眼色的庸才何時何地都不缺,他們只不過是襯托血色歷史的邊角料;只有那些既有良知又有勇氣的國士,才是一個國家一個民族賴以前行、值得期望的所在。

站在新舊交替的路口,看着前方漫漫的長路,回望呂熒先生的故事,對於我們依然有不可替代的意義。在這場世紀大疫情鎖住的漫長時光中,我們經歷了群情激昂,也經歷了萬馬齊喑,經歷了恐慌無助,也經歷了人間溫情。但是兩年之後,驀然回首好像一切都沒有改變,只不過是敲鑼的人,從一個城市轉到了另一個城市。

未來還會不會更好?在歷史殘酷的輪迴中,我無法畫一個大餅給讀者諸君,因為連我自己,寫一點文字也是疲憊不堪、咬牙堅持。但我想說的是,不要輕易的掐滅自己身上的那最後一點光。我們一輩子也許遇見的都是唯唯諾諾的千夫,但不要心甘情願的淹沒於其中,用歲月靜好來欺騙自己。偶爾,如果條件許可的時候,也應該點亮一下自己的價值觀,做一個心口合一、敢說一兩句人話的「士」。因為你可能無法想象到一句真話對於歷史的價值,它可能是個禍端,也可能是個火種,還可能是個偉大的宣言。如果這樣的光足夠多,就總有一天會匯成璀璨星河。

千夫諾諾易,一士諤諤難。願我們都勉為其難。

(全文轉自作者臉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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