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小崽子生於2022年4月4日。這個日子有什麼特別呢?
它是我喜歡的春天;它很幸運地錯開了清明節;
20220404,它有很微妙的節奏感;它在一個始料未及的疫情里;
它是上海浦東浦西合體封鎖的第一天,從這一天開始,上海全市整整封鎖了兩個多月;
也是這一天,所有人疫情兩年賴以生存的健康碼因合體封鎖崩潰了,我沒能進入正常的產科。
就在這一天,我和我的小崽子見面了。
1
我是4月3日晚上破的水。
這一天沒什麼特別。我們所在的區域,這已經是封鎖的第11天了,我們已經逐漸適應不斷搶菜、各種鑽營的日子。
這天全家人的早餐,是薺菜煮雞蛋。是爸媽在小區里摘的野薺菜。上海人愛吃薺菜,但只愛嫩薺菜,用來包餛飩餃子吃。湖南人則不然,偏等到農曆三月初三,春光越發明媚,薺菜長出三角形的小葉子和白色星星頂花時,才採摘下來,用它煮雞蛋,老話說「三月三,薺菜賽仙丹」。於是老小區雜草叢生的角落裡,就布滿了這些本地人看不上的、過老的薺菜。爸媽如獲至寶地採摘了回來。一大把洗好,大鍋清水、雞蛋,一同煮開,再加糖。不吃菜,光吃雞蛋、喝湯水。清香撲鼻,很是甜蜜。這是陸續封鎖之後,家裡很難得地吃到了一次特別的菜式。
早餐吃得清爽,又收到了前幾天在叮咚上盲搶到的一大包菜,很是安心。心想着,這下有兩天不用為食物發愁了。
自打疫情陰影逐步蔓延,從樓棟、小區開始逐一篩查,大着肚子的我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彼時,糟糕的次生危機事件頻出。我們跑了好幾次居委,填了無數份表格,跟不同的社工、負責人不斷不斷地報備。
社區的核酸是給街道居委做管理的、醫院不認。想要進婦幼院產檢,還得需要三甲醫院的48小時核酸和本院的快速核酸。這幾乎是這一段時間我們的主旋律:每日在社區做1次核酸,憑社區核酸出門,去三甲醫院做核酸,等一日出結果,再去婦幼院門口做一個即時核酸,若干小時後,再進門做產檢。往常一兩個小時的產檢,演變成了醫院門口大半天的盤旋,我們常常無處可去,只能躲在車裡吃家裡帶出來的涼掉的包子。
「已經不知道今天被捅了第幾回了,」我啃着包子說,「最近人生的意義,好像變成了做核酸。」人和寵物鼠沒什麼不同,進了輪子,就只顧着狂奔旋轉。踩下這隻腳,再抬起那隻腳,周而復始。
尤其是臨近預產期,手握三甲醫院48小時核酸變成了每日必打卡的工作。頻繁地報備和申請,終於讓居委大部分工作人員都熟知了這一信息:「在小區的這個樓棟,有一個很快臨盆的孕婦」。這太重要了。我知道,當我需要救生圈時,我在離拋救生圈的那個人最近的海面上。這是我現下能為自己爭取的全部主動權。
所以,3號的下午,我們也順利拿到了當天出小區去醫院做核酸的許可。
從醫院做好核酸回家的路上,一輛車一個人也沒有。很奇怪,環境景致道路並沒有什麼不同,卻充滿了末日的蕭瑟感。我們像是回到已經變成廢土的家園,除了感慨一路無話。
唯一的插曲是,回家路上,我在微信里看到小區鄰居群里的一條求助。他的父親因為癱瘓常年住在社區醫院接受護理治療。而疫情失控,社區醫院已受感染,需要馬上關閉、清空所有的病患。而他被封鎖在小區、出不去,他的父親癱瘓無法自行回家,救護車、110都已經供不應求,沒有人為這個情況這些人開闢通道。
我皺着眉頭讀完這條信息。老李頭沉默了一會兒,問:「我們要去幫忙嗎?」
那個沉默里有很多疑慮,首當其衝的是:有一個即將臨盆的孕婦在身邊,我是否有能力去幫這個忙?可現在我們就在「外面」,我們應該用這樣的「特權」去做這件事。
我們聯繫了鄰居。鄰居先是疑惑我們為何能夠出門,在了解了我們的情況之後,又說,沒事他再想想辦法。
這天的半夜11點半,我被一陣宮縮突襲,痛得我一個大喘氣,連聲都沒發出來。好傢夥,看來是要來真的了。果不其然,我一起身,破水了。我故作鎮定地跟老李頭說:準備去醫院吧。
2
家人們迅速動了起來。我感到家裡瀰漫着腎上腺素飆升的味道。拿到通行證、上了車,爸媽的笑顏看上去十分彆扭勉強,爸爸的眼睛在夜晚也亮晶晶地閃着。我拉上安全帶、調平座椅、用躺姿,馬上轉頭看向車窗外的父母嬉皮笑臉說:
「你看,我專不專業?你們放心吧!」
我當時還不感到害怕,但腿卻不自覺地發抖,我仍然燦爛地笑着,寬慰着兩家父母——說來慚愧,來上海多年,成家立業,但如今仍租住在老小區。而上海封城期間,我們這個老小區的小房子裡,住了三個家庭、六個大人,把小小的家裡塞得空氣稀薄。
本來說好,老李頭的爸媽在孕期幫助我們做準備,等到生產的時候,再換我爸媽過來,我的媽媽為這此還認認真真學習了育嬰師,準備跟月嫂一起照料我坐月子。可計劃趕不上變化,上海成了疫區,我們被封鎖,老李頭的爸媽有家難回,半年前已經付過定金的月嫂也不願意再進上海。我書到用時方恨少,沒有專業知識可能搞不定新生幼崽,只好在3月底時臨時把我遠在湖南家鄉的爸媽叫來——他們趕在浦東全面封鎖、只進不出的前一天到達了我們的家。
我爸媽到上海後,我心安定不少,但六張嘴巴的吃喝問題又來了。在老社區、作為租客,我們享受了封鎖補貼的雙重debuff。在封城物資運轉困難的前期,市里發的菜,小區總是較後一批拿到;菜總是又次又少的,沒有日用品;當然也不管你家實際有幾口人吃飯,儘管幾乎隔三岔五報備實際居住人數,但好像僅僅適用於核酸篩查統計,分配物資時卻沒有分別。我和老李頭作為家裡唯二的中青年,靠着手機里七八個軟件和二三十個原來見都沒見過的冷門小程序,憑鬧鐘和手速才間歇地搶到些可以維生的物資。之後團購之風興起,生存焦灼才逐漸緩解。
車窗搖上,老李頭緩緩啟動了車子。我拿着手機,自拍了一張我們倆的照片,然後開始做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在無數個鄰居群、網購群里,盤點我們家將要收到的菜,那是兩家父母未來幾天的口糧。接着我撥通媽媽的電話:
「這是前天搶的肉,在這個群里,聯繫人是群里的這一位,留的是老李頭的電話,團長大概會在明天中午居委門前發,你們記得看;那是今天搶的青菜,後天才能送到,這是直接跟小區門口商店的老闆買的,沒群,留的是我的電話,需要在小區門口用這個號碼拿……」
林林總總,交待了得有十五分鐘。
「你都要生孩子了,還要操這些心。」媽媽心疼地說。
零點過後,我們順利進入了婦幼院,但沒能進入正式的產房。我們被攔在了隔離區待定。隔離區門口沒有人,值班的椅子上是一隻睡着的小貓。我的心臟本來突突猛跳,看到那隻小貓,莫名平復了些。
護士讓我打開健康雲,可是本應在半天前就刷新的核酸結果,始終沒顯示。護士喃喃道,可能因為今晚浦東浦西一起封城篩查了。
3
疫情對於國家來說,是民生仗,對於普通人來說,卻可能是場信息仗。
2019年年底,我們第一時間在網絡上嗅到了武漢失控的端倪,於是電話遠在湖南的家人,敦促他們立即買口罩戴口罩。家人驚異:「沒有這麼嚇人吧?」又說,「這大街上沒人戴口罩啊,我戴出門別人都像看怪物一樣看我。」
短短一個星期之後,口罩脫銷。此後一個多月,全家就靠反覆使用那最早買到的一包口罩挨過了口罩緊缺的新年。
這樣的情況在此之後反覆上演。越是小道消息,就越被證實可信,不管它是否與當時的官方信息相違。只要有小道消息,就務必做好萬全準備。後來好幾年,這似乎都成為了我們的思維定式。我們搶過菜、搶過飲用水、搶過特效藥、補液鹽……我們逐漸放棄了十幾年寒窗苦讀培養出來的理性,在能力範圍內不假思索地all in所有能為全家保命的東西。
2022年伊始,已是新冠疫情的第三年,武漢之殤逐漸褪去,在高強度的人員流動管理之下,一切都好像變得平穩可控起來。三月初,距離我的預產期只有一個月,我正在公司上着班,同事突然湊過來:「你聽說了華亭賓館的事兒嗎?」
又是小道消息。我心裡一沉。「怎麼了?」
華亭賓館是一間上海知名老牌五星酒店,本來準備歇業重裝的,現在作為外來入境人員的隔離區使用。「但聽說出事兒了,」同事說,「這酒店好像管理有問題,通風管道之類的都是通的, 等於一個酒店裡的人全都在互相感染,好像已經查出了十幾例還是幾十例了……」
「最可怕的是,那些工作人員一開始並不知道,他們上完班還坐地鐵公交回家……」
我心裡隱隱覺得,上海要被卷進漩渦。
果不其然,三月中旬開始,先是定點,按單元封控,然後是樓棟、小區,再然後是街道,接着是整個浦東。差不多大半個月時間,官方消息一直在變, 小區門口的封條,每日自動延長天數。好像整個城市觸發了什麼開關,滿50自動再加100。即便發言人不斷澄清、聲明可控可防,但所有人心知肚明,控不住了,可能會封城。4月1日起,浦西陸續加入封控。上海的「大白」明顯不夠用了,小區里開始出現了不同的「外援大白」,有時上午一隊、下午一隊、晚上一隊,簡陋的核酸台子上出現了不同的地名橫幅。4月4日上海啟動全城篩查,24小時需完成全員核酸採樣,網友笑稱「鴛鴦鍋終於合體了」。
而我,在4月4日上海啟動全城篩查的這天,正躺在隔離區的病床上,在一陣陣宮縮陣痛中祈禱孩子的順利降生。在最初宮縮陣痛的間歇,我焦慮地拿着手機,不斷點擊健康雲上的刷新鍵,直到它,突然白屏跳出故障碼。我打開微博,熱搜上除了上海封城,還掛上了健康雲崩潰——護士猜測得沒錯,全城篩查,系統崩潰了。
唯一能證明我「身家清白」的東西沒了。
隔離區是家屬不能進入的,只有幾架孤零零的病床,設施略顯簡陋。隔離病房裡,只有我和另一個因瘋狂嘔吐輸液的孕婦。我們互相看不見對方,沒有任何交談,偌大的空間裡只剩她的嘔吐聲和我的呻吟聲,此起彼伏。
護士隔了一會兒進來看了看我,開指不多,並不理會我的陣痛,然後又去看了看她,聽到護士的聲音斷斷續續傳過來「你缺鉀的話,多吃點香蕉,補點鉀」,那個姑娘微弱的聲音道「我買不到……」
我打電話給老李頭,讓他進來找我。老李頭鑽了個護士不在的空當,溜進來了。他以為我難受需要陪伴,我只跟他說,把從家裡帶回來的兩根香蕉拿出來,給那邊那個姑娘一根。老李頭照辦,去姑娘床前,還把香蕉給剝好遞了過去。
在陣痛越來越強烈之前,我也吃了我的那根香蕉。那是我24小時之內吃到的唯一的東西。
4
我的宮縮開始變本加厲。開始時我還能拿起手機記錄持續與間隔時間,後來連手機也快要舉不起來了。陣痛像是潮汐一波波襲來,演變成能打倒人的巨浪。之前練習的呼吸法,越來越用不上,常常痛起來全身不由自主地抖動,話說不出、哼也哼不出,除了閉緊眼睛,什麼也辦不到。
疼痛過去之後,我又重新睜開眼睛,虛脫而空洞地看着天花板。兩年過去了,自我保護的大腦選擇性遺忘了很多痛苦,但我還記得那裡的天花板上,有一個三角形的洞。
從半夜苦熬到早晨8點,進隔離區時做的快速核酸終於出來了,陰性,可三甲醫院的核酸還是無法顯示。規矩是死的,我被告知我只能在隔離區生孩子,待產時家屬不能陪同。
我被一個老護工挪到另一架床上。眼前長條白熾燈管快速略過,我看到老李頭奔到我的床頭扶着床把手幫我推了一段。我記得他低頭看了我,我不記得我有沒有跟他說話。眼前的世界一片恍惚。然後我獨自進入了一間拉着兩扇帘子的待產病房。
之後是不堪回想的兩三個小時。老李頭說,我的嚎叫,整棟樓都能聽見,在隔離等待區丈夫們無盡的沉默下顯得特別刺耳。而他除了無能狂怒之外,什麼也做不了。我抓住每一次護士查房的機會,歇斯底里地哀求,給我無痛吧,要麼給我一刀吧!求你了,求你了!說完這些我可能又會痛得暈過去,待意識恢復又繼續哀求。護士十分不耐煩,後來幾乎不再來我的病房,也無視我幾乎用盡全部力氣按下的呼叫鈴。
我從沒見過醫生。當天的產婦,沒有一個人用上無痛。
後來我意識到,當天那棟樓里,可能根本就沒有麻醉師的存在,或者僅有的麻醉師都只呆在特定的手術間。這棟隔離病房裡,都是已經關了將近三個月的醫護人員。整整三個月,她們沒能回家,人員本來就緊缺,還一直在減員,很多人無法正常倒班。她們全是年輕人,大部分剛進醫院。這場仗,她們站在了最前線。她們也有說不完的怨懟,她們24小時穿着這身笨重的防護服,她們也不知道怎麼面對每天都在變化的政策和極度恐慌的產婦、家屬。她們不懂,也解決不了。無視和不耐煩,這些已經是當時情境之下,她們能給出的最專業體面的反應了。
時間推進至我破水之後的第11個半小時,我終於開了十指。ICU產房裡一字排開七八個產婦,三五個醫護轉得像是流水線上的女工,隔着口罩面罩都能看到她們的麻木和疲憊。我的孩子於午前11:08降生。
之後一段的記憶已經模糊了。我沒有體會到任何電視劇里新生的狂喜,亦或是劫後餘生的感慨。只有空洞,無盡的空洞。我看了一眼小崽子,他就被抱走了,我不知道他去了哪。我不知道要在產床上躺多久,沒說話,也沒有力氣或心思回復老李頭的信息,我只是像具空殼一樣,呆着。我終於明白了我在撕心裂肺分娩時,側頭瞄到其它已經生完的產婦的冷漠的臉。
後來我想,我也算是進過ICU的人了。可這ICU一點也不像ICU,沒勁。
我不太記得我是怎麼被縫針、推進產後病房。我終於見到了老李頭,還沒開始說話,就流下了熱淚。我不知道我為什麼而哭。
我從地獄回來,又回到了魔幻的人間。
5
「我去偷了半包紙巾。」生產完第二天,老李頭凌晨回到病房,小聲跟我說。
剛住進來第二天,我們已經物資短缺了。按照網上攻略備齊的待產包,大多根本用不完,最平常的,卻意想不到地缺了——比如,水和紙巾。醫院裡只有開水,我們帶了個小保溫杯,質量還真的經得起考驗,放倆小時還燙嘴,一天喝不上兩口水。
可是,水?額外的紙巾?兩個月前我們整理待產包時,怎麼可能想到這些還需要裝在箱子裡呢?這些哪不能買?誰又能想到一個多月沒有社交接觸、天天勤勉核酸打卡的我,會被卡在隔離區呢?
短缺的結果,首先帶來的是常識的失效。
上海是座商業之城,有人的地方就有商業。上海全城大約有6000多家品牌便利店,還有數不清的社區小店、小賣鋪。我2012年從北京來上海時,上海的街道商業曾對我產生過不小的衝擊。北京的馬路又寬又大,從這邊望不到那邊。除了社區周邊、胡同里,但凡走到「市里」,就不指望能在「街邊」買到什麼東西了,人走的路,與數不清的高高天橋一樣,只是去到公交站、地鐵站的過程而已。可上海有些不一樣。越是上海的中心,越是小街道密布、商業如煙火繁盛,五步一個便利店、十步一家咖啡館。我對城市的常識在這裡被重新塑造。
可這樣的常識失效了。生產完,我已經十幾個小時沒喝過一口水。老李頭安頓完我,就開始了幾天的「打野」生活。他帶回了這些信息:每個樓層的自動販賣機都是空的。樓下有一家羅森,供應這一整棟樓的醫患,也是空空如也。平日大門緊閉,只固定在傍晚5點上貨,只上兩種冷藏便當。需要提前蹲守,如果幸運,能搶到一兩盒。樓外還有一家全家,不知道開沒開,反正我們也出不了樓。他找過護士、護工,她們一聲嘆息:「我們也買不到……」
於是就有了上面的對話。老李頭凌晨幫助完我餵奶之後,出去溜達了一圈。白天他就看到護士台旁邊的公區小桌子上有半包紙巾,凌晨去看,果然還在。他認定這是別人不要了的,就給「順」了回來。
他回來的時候很興奮,捧着紙巾,像是在邀功,也像是好學生終於做了件壞事的刺激感。那包紙巾我們用得很省很省,生怕用沒了,直到出院,還把剩下的幾張帶回了家。這個品牌的紙巾我沒用過,但我想,再過十年,如果這個產品還在售,進了超市,我還是能一眼認出它來。
我們只是缺了水和紙巾。這大概是這棟樓里最無趣的故事。
這裡有很多人,並不是像我們一樣,照着日子、在家破水、順利拿到出門證、帶上行李開車來到醫院的。就算沒能進入正常產房,在這裡我也算是絕對的「幸運兒」了。對於早產或毫無準備直接被送進產房的媽媽們來說,在這棟樓里的體驗就更精彩了,或者說,更像荒野求生。在一瓶水都買不到的地方,每一張紙巾、每一張紙尿褲、每一張產褥墊都得靠借,而你幾乎想像不到這些紙品的消耗量有多大。刷牙洗臉怎麼辦?衣服都濕透了沒得換怎麼辦?想喝水怎麼辦?基本生存都得不斷開口求人,更別說奶瓶、吸奶器這些不可能靠借的高端需求了。聽說有一個孩子回家時,是包着爸爸脫下來的毛衣出院的,他們連寶寶的衣服都沒有。
如果放在往日,我大概會好奇心發作「那是怎麼解決的?」「他們是怎麼辦的?」可在那時,我已無力發問。疫情以來,太多無解的題,我不想再聽更多了。
6
到了我們的出院日,有一對夫妻求上了門。
他們有着傳說中的最甜身高差,男生高大,女生嬌小。只見他們略帶畏縮和抱歉的神色,找到我,問:「你們出院的時候,能不能帶我們回家?」
當時老李頭去拿出院材料了,我正在艱難地收拾着行李。聽到這個請求,我的直接反應是做不到。
在此之前,小崽子因為我們的不專業、餵養不當,變成了低血糖,被強制留院,我自責難耐曾大哭好幾場。後來開始漲奶,雙乳硬得像石頭,只是挨着衣服都痛苦難忍,睡也睡不了,小崽子吸也吸不出,凌晨四點痛到遭不住了,老李頭好不容易從其它樓層請來護工阿姨(護工阿姨也緊缺,一整層只有三四人,面對的是幾十個媽媽和孩子),用手生擠,讓我直接飆出眼淚。但只需一兩小時,痛苦又如約而至。
我也太累太虛弱了,除了產後所有媽媽要遭的罪之外,臨出院前一天,因為多次的核酸終於證明了我們的清白,我們又被迫因為這個榮幸的身份被要求搬到非隔離區。這實在是太荒唐了。我苦求:「要麼就讓我呆在隔離區吧,我太累了我不想再搬了。」
好心的護士為我們爭取了一回,可還是擰不過這鐵一樣的政策。我們攜家帶小,重新打包、拆包。焦心、痛苦、疲累交揉在一起,我已經到了自己能承受的臨界點。我只想儘快回家。儘快。
我痛苦地說:「我現在太難受了,不知道能不能撐到送你們回家再回去。」我還想找其它的藉口,比如我們東西太多了、我的孩子餵養不良還在低血糖;但又隱隱害怕,萬一他們真有什麼事兒呢?
於是我頓了一下又問, 「你們家在哪?」以及,「你們是怎麼回事?」
他們是早產被120送到醫院的。孩子剖出來便被送進了暖箱,一眼都沒見到,也沒有醫生或着護士告訴他們是什麼情況。沒有任何的信息,護士們都太忙了,顧不上向家長匯報。早產情況太緊急,沒敢自己開車。可到了要出院的時候,全市已經封鎖三四天了,恐慌和緊缺不斷蔓延。120叫不到,110管不了,社區、街道、市長熱線……他們一直沒有找到能出門的法子。
後來好心的護士跟他們說,旁邊病房有人要出院,你們要麼,去碰碰運氣?
我低頭,眉頭皺得更緊了。我說我們商量一下,你們先回去。
老李頭回來以後,我義憤填膺,痛訴這個沒有人性的封控,把在上海有工作、有房子、有車的體面人,逼到了這種地步。
「2022年了!想回自己家,居然要低三下四地求人!」過了一會兒又說,「我也很難受,我只想快點回家……」然後又灑了兩行淚。
老李頭摸摸我的頭安慰我。我和老李頭都知道,我們一定會帶他們回家。
7
最後,還是老李頭想到了一個好辦法,叫上這對夫妻一起出院 ,先送我回家。我們家離醫院更近,能減少我和小崽子的顛簸之苦。他不進小區,只把我放在小區門口,讓我們的父母來接。接着他再送這對夫妻回家,也只送到小區門口,這樣他再回家的時候,中間這諸多過程都不會被「記錄在案」,就免去了層層通關。
我們逃出了那棟樓,又見這廢土般的街道。它更空了,更蕭瑟了。
在車上,我與這對夫妻聊彼此在醫院裡的經歷,那些荒唐事兒一分鐘前剛被我們拋在身後,又像噩夢一樣回到我們的話語裡。妻子嘆了口氣說,你們已經算好的了,我還沒見過我的孩子……只希望他平安就好。
就這樣,我終於回到了家。
我捧着這小小軟軟的崽崽下了車,兩家父母已經站在小區的封鎖線里等着了。他們的眼神有期待,也有疼惜。我把小崽子遞到了媽媽的懷裡,然後挽上了爸爸的胳膊,五大一小,向家裡走去。爸媽好像很多話卡在嗓子眼,只不斷小聲念叨,崽崽你辛苦了,爸媽沒幫上什麼。
我卻笑了。我說:沒問題啊,都挺好的!一切都很幸運和順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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